“这样便捷些。”

    顾青蘅顿了顿,压下心中对其身份的诸般揣度,隔着袖袍一角,缓缓将手置于他掌心。

    可以说两人没有丝毫的肢体接触,但互相都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递而来的温度。

    “抓紧喽!”

    又是一番天旋地转,两人已置身于甲板之上,月光于此刻,自云层中溢泻而下,映照出粼粼江水,波澜万千。

    可两人的视线都第一时间,被那负手而立,青衫寥寂的身影所吸引。

    月华如水,不及他半分清疏。

    闻见身后动静,青年缓缓转身,语气极淡,难察喜怒,“阿昭,下次不可擅自行动,若你负伤,姨母怕是又要牵怀了。”

    “表哥,我也是情急,救人要紧……”

    两人熟稔交谈的话语,落在顾青蘅耳中,却仿佛虚化成了一片茫音,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急剧加重的心跳声。

    她万万没想到,少年口中的表哥,居然会是萧辞珩,当朝晋王,也是帝王初登基时最仰仗信赖之人。

    虽然重生的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表相,但这个时期的萧辞珩同帝王,确实称得上一句君臣和睦。

    至于其后的谋逆叛乱,那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而眼前的这位少年,唤萧辞衍为表哥,言行间甚是亲昵,如此一来,他难道就是那位早早被刺身亡的镇北王世子?!

    好像是叫沈……对了,沈迟昭!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世沈世子被刺身亡的时间,正好是今年十月的秋猎途中,与她入盛京的时间完美错开,而那时,沈迟昭已成了盛京权贵间不能提及的禁忌。

    世子遇刺身亡,帝盛怒,十余名随行官员被问罪,那个肃杀的深秋,郑、王、卢等世家近千余人口被捕入狱,最后由晋王亲自监刑,一一送上了断头台,无一幸免,血流成河,三日不歇。

    因此那一年的盛京,风声鹤唳,饶是临近年关,亦是满目萧条,无一宴饮游乐,处处白绸飞扬。

    也正因如此,她才在第二年的开春,方同盛京的煊赫门阀的诸子弟,才有了些往来走动。

    无人再敢提及沈迟昭这个名字。

    更没有人知道,刺杀世子的主谋的身份。

    一切都被时间的逝去,掩埋成了悬案,像极了她的父母亡故时那般,也是这样死寂的缄默。

    也正是因着这一丝相似,她后来也暗暗调查过此事,却被晋王以彻骨冰寒的警告而告终。

    “皇嫂是聪明人,可聪明人总喜欢自作聪明。”

    那是萧辞珩第一次,违僭礼制,将她拦于御园中,似乎也是今夜这样的,一袭青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寒。

    两世记忆错落交织,顾青蘅忍住脑海里尖锐的刺痛感,迅速掩去眸底的异色,萧辞珩一贯聪敏,可不能被他觉察异状,再度交恶。

    故人重逢,应当开怀不是么?

    顾青蘅唇角微扬几分,是标准而矜持的礼节性微笑,余光却意外瞥见少年正冲萧辞珩兴味盎然地分享着自己猎杀匪寇时潇洒模样,眸底似坠入了星光,闪烁着跃动的金芒。

    分明还是孩童般的赤诚心性,可杀起人来的手法,亦是格外狠辣利落,招招见血。

    真矛盾啊。

    顾青蘅在心底暗暗喟叹一声,不免对沈迟昭其人更多了几分好奇。

    这一世,她提前半年多回京,尚没有出现秋猎时的种种动乱,一切都还可以改变。

    算起来,时隔两世,她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这位鼎鼎大名的镇北王世子。

    ——当年的京城第一纨绔!

    作为镇北王遗孤的他,不仅是安国公的命根子,镇北王妃的眼珠子,更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子。

    就连幼时客居临安,足不出户的她,都时常能听见有关他的传闻。

    什么性情狂悖恣肆,专横霸道,喜鼓吹,好宴饮,凡纵情享乐之事,无所不为。

    甚至幼年,先帝尚在时,曾纵其当庭杖笞监官,手段极其凶戾。

    在她原先的想象中,沈迟昭应是个酒色蚀身,不学无术的凶蛮之徒,如今亲眼所见,方知流言蜚语当真害人。

    唯一没有夸大的,反而是世子之容色,的确担得上传言中的那句“艳冠京华”的评语。

    “女郎,女郎……”沈迟昭疑惑歪首,如墨玉一般的眼瞳中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少女怔忡出神的模样,他还想凑近几分冲她招招手,却被萧辞珩一把钳住,不得妄动。

    思绪瞬间抽离,感知到两抹视线皆牢牢锁定着自己,顾青蘅并未慌乱,眉尖轻蹙,便是一派挂怀之色,“抱歉,我只是担心我那两个婢女,伤重几何,一时慌了神,才未听见公子言语,还请公子见谅。”

    “况且我如今这身形容,面见二位公子,实在失礼。”她偏了偏身体,侧立避让于两人面前,似乎因着贵女贯持的骄矜,不大自在。

    沈迟昭视线终于舍得从少女的面容上挪开,注意到她披散的鬓发,以及染血的衣衫,在这样寒凉的夜色里,有种弱不胜衣的单薄之态。

    是狼狈,但更加催生出一种,想让人碾碎的姝艳。

    “非常时期,女郎不必拘泥于礼节,我二人亦非宵小之徒,更做不出坏人名誉之举。”萧辞珩眸色转深,视线克制地收回,再予以某人警告性一瞥后,才徐徐开口道。

    “至于女郎随侍的仆婢,船上自会有医师替他们处理伤口,女郎不必忧心,甲板上风大,忱月,替我引女郎,前往舱内休憩。”

    他的嗓音,清润低沉,语气更是温和如水,格外细致有礼,与顾青蘅记忆中的冻得跟冰碴子似的晋王,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以至于一时间,顾青蘅都忘了反应。

    “女郎可是还觉着有何不妥?”青年的面容隐在夜色里,似笼着雾似的朦胧。

    没有,没有不妥。

    顾青蘅忙摇了摇头,旋即垂首朝两人施礼后,便快步随那名叫忱月的侍女进入舱内。

    萧辞珩望着她脊骨绷直的背影,心中浮现少许疑窦。

    奇怪,他与这位女郎分明是第一次见,虽然她有心遮掩,但时不时扫向自己的视线,总透着种莫名的熟稔感。

    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许久一般。

    “诶,表哥怎么就让她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名姓呢!”沈迟昭抱怨道。

    “阿昭,姑娘家的名节,不容有损。如今已是深夜,即便你欲同其交流,也该注意场合才是。”

    况且那姑娘刚逢匪寇作乱,哪还会真有兴致同他们二人攀谈,瞧这果断离去的模样,分明先前的交流,不过是为了周全礼数罢了。

    “可话本上不都写,才子佳人,救命之恩,应当以身……”沈迟昭嘟囔至一半,见萧辞珩唇瓣弧度愈发扩大时,忙不迭地缄口,瞬间乖觉。

    表哥每每这样笑时,他都得受罪。

    萧辞珩轻叹了口气,“阿昭,世族姻亲,向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你与她,切莫深交,以免乱了本心。”

    什么意思?!

    他……他才没有要成亲的意思,少年耳尖轻薄,那滴血似的红,便愈发鲜明了起来。

    “等等,表哥此意,是认识那位女郎?”沈迟昭突然反应过来。

    “不认识。”

    只是觉得此女容貌长得与那人有几分相似,言行举行瞧着应是出生大家,出于谨慎,便生出几分揣测罢了。

    没有根据的事,他不会胡乱开口,只能是点到为止的提醒。

    “好了,表哥,我只是瞧她琴技出众,生了惜才之心而已,才出手相帮的,否则小爷才懒得管这些闲事。”

    良善二字,同沈迟昭而言,那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他行事全凭喜恶,随性惯了,说不准过几日就将这什么萍水相逢的女郎给抛之脑后了。

    萧辞珩定定注视着少年,没说话。

    他何等熟悉,自然清楚分明,少年语气中的掩饰。

    “行了!表哥,夜色正好,你我月下对奕一局,岂不美哉?”

    后来的后来,萧辞珩每每回想这一夜的月光,都会后悔。

    ——他那时便该杀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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