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大哥,大哥,等一等!”

    两匹快马行走在官道上,听了呼唤,杨文才降下马速,看向身边的少年郎。

    这位正是他异父异母,却又在族谱上承认的亲弟弟,杨文广。

    杨文才有招弟命,过继到杨延昭膝下后,杨延昭的妻妾连生三个儿子,后来还都没有夭折,如今最大的已是弱冠之龄,并且一直对他颇为敌视,想要将这个嗣子赶出去,省得将来多分一份家产。

    杨文才对内谨小慎微,对外自污名声,降低了对方的戒备,才勉强保住位置,没有被赶回旁支。

    他的目标是,三年之期,进士归来。

    结果是,三年之期,幕僚归来。

    所幸虽然没有金榜题名,但作为狄进的幕客,尤其是当代州前线战报传于河东各大家族后,不仅是杨家上下对于他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府州的折家,还有周边各地的大族都纷纷遣人来访,尽足了礼数。

    尝遍人情冷暖的杨文才,看似大度地安抚了那曾经对他冷眼相看的二弟和四弟,然后立刻让两人靠边站,带上了以前对他最为友善的三弟杨文广。

    既出了昔日的恶气,又给了杨家的希望,将双方的利益绑在了一起。

    果不其然,家中长辈对他赞不绝口,默契地将那两个本就高不成低不就的子嗣边缘化。

    事实证明,莫欺少年穷,人家得势了,能帮衬一個弟弟就很了不得了,若再不趁机借坡下驴,冰释前嫌,真要翻脸相向,杨家才是愚不可及。

    此时兄友弟恭,杨文才被弟弟唤住,也温和地道:“三弟,怎么了?”

    杨文广吞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道:“大哥,我就这般去见狄相公,会不会太失礼了?”

    杨文才失笑:“狄相公对于武人的态度,向来与别的文臣不同,你是我杨氏小辈里最通兵略之人,如今对夏战事将起,多少功勋等着,你不想立功么?”

    杨文广立刻道:“当然想!”

    杨文才道:“这就是了,你可知道,在雁门寨大败辽军的狄青狄汉臣,与狄相公并非同出一族,他是靠着自身能力,才有如今的成就,我相信三弟你也会有这出人头地的一天的!”

    “定不负大哥所望!”

    杨文才握了握拳头,一夹马腹:“走!”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出了麟州边界,又快马飞奔了数个时辰,即将抵达府州时,才远远就见到一支车队出现在尽头,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鹤立鸡群。

    “拜见狄相公!”

    杨氏兄弟赶忙迎上,到了面前齐齐下马见礼,杨文才还加以引荐:“这是舍弟杨文广,字仲容,从小习弓马,读兵书!”

    “哦?”

    狄进打量了一下难掩紧张的杨文广:“确是一表人才。”

    留名后世的杨家将里面,他无缘得见杨无敌和杨六郎,倒是见到了年轻的杨文广。

    标准的将门子弟气质,体格健壮,血气旺盛,勤练武,通谋略。

    演义版本中,杨文广的祖父是杨延昭,父亲是杨宗保,母亲是穆桂英,宋皇将百花公主下嫁与他,杨文广共有十九个妻子,因功封太平王,结局寿终正寝,算得上最为美满的一位。

    真实的历史上,没有杨宗保,杨文广就是杨延昭的儿子,得范仲淹的赏识而提拔,曾参加过平定侬智高的战役,当狄青北返后,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镇守广西边境,后来又活跃在对西夏的战事里,有勇有谋,不输父祖之风。

    现在的杨文广还很年轻,是一位可塑之才,狄进微微点头,已经算是认可了,看向杨文才,直接询问:“麟州局势如何了?”

    杨文才道:“相公容禀,夏人频繁派出探马谍细,与各部落番民联系,挑拨离间,准备挑起番民之乱,再进攻麟州。”

    狄进不以为意:“成效如何?”

    杨文才道:“番人固然暴躁易怒,然各部落首领也非蠢物,李德明败阵之后,威望大降,如今又想番人做马前卒,自是很难办到……唯独可虑者,是首领乜罗,威望极高,此人如果倾向夏州,恐怕会引发一些动荡!”

    “番人首领乜罗……”

    狄进目露沉吟。

    早在《定边十策》里,他就将边地番民的治理,作为了一个重中之重的要点来讲述,而那时的具体资料是曹家对于边境的了解,现在成为麟州知州,则到了自己直接面对这个冲突的时候了。

    汉人官员和边地番人之间的矛盾,是一个各族混居后衍生出的复杂问题。

    简而言之,番人不服管教,无视律法,为求利益,常有烧杀抢掠者,堪比盗匪,汉人歧视番民,官员更是颇多剥削,军队也有杀良冒功的恶劣过往。

    至于到底是谁对谁错,谁先对谁动手,早已分不清了。

    这位麟州番人首领乜罗也是如此,历史上他投靠了李元昊,为其带路,但原因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乜罗向守将康德舆申请正常的物资调配,康德舆不予满足,乜罗颇有怨言,又有谗言称乜罗准备私通夏贼,打仗时会倒戈,乜罗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真的依附西夏,最终引兵寇入侵,导致麟府二州被围攻,大批百姓遇害,损失惨重。

    第二种是康德舆与乜罗交恶,乜罗早有反意,康德舆的部将有所察觉,试探后觉得乜罗必反,请求康德舆将之提前拿下,避免后患,康德舆害怕承担责任,犹豫不决,最后没有听部将所言,结果乜罗举族投靠了李元昊,将河东局势搅得翻天覆地。

    这两种说法其实也能合为一条线,区别仅仅在于,乜罗到底是被逼反的,还是早有反心。

    而在狄进看来,这其实并不重要,也没必要强行区分。

    谁对谁错,在边塞根本不是关键,强弱才是关键。

    目前的宋夏局势,与历史本来就大不一样,历史上李元昊在陕西大败了宋军,固然从战略层面上并没有得到什么便宜,但青天子威名广播,在番人心中的地位极高,才有愿意带路的人,那些人看不清楚西夏与宋存在着国力上的巨大差距,是真以为李元昊能够成功的。

    而此时的李德明,却在陕西大败给了宋军,被打得丢盔弃甲,灰溜溜地逃回了河西,如今欲扰河东,还是想要依仗辽国陈兵边境的威胁,两者的差距太大了。

    边地番民确实会因为在文化认同上更倾向于党项人,可他们更看重威望,西夏没有攻克河东的实力,自己不先侵犯,反倒希望番人动乱,为其火中取栗,谁会愿意?

    当然,理性分析是理性分析,现实往往会出现意外,狄进道:“如何安抚乜罗,你可有良策?”

    杨文广紧张起来,番人的桀骜不驯,他是深有体会的,如果这位麟州知州不见那位番人首领,不免显得轻视,可真要见了,以堂堂经略相公之尊,又显得过于重视,恐怕反过来增其骄横之心,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哥哥真能应付么?

    杨文才则早有准备:“帅司有报,相公在忻州时,曾邀高僧下山?”

    狄进目露笑意:“确有此事。”

    杨文才又道:“既如此,乜罗崇佛,可令高僧驯化,不必由相公亲自出面!”

    “好!”

    狄进赞许地点点头:“我就不见他了,你来安排五台山的大师们,以佛法净化这些番人的戾气。”

    杨文才领命:“是!”

    狄进又补充道:“这也是一次预演,僧人教化的同时,机宜司也会配合宣传,为接下来的河西之行作准备。”() ()

    杨文才目光凝重,正色道:“属下明白!”

    从五台山请出高僧,真正的目的是深入夏地,做宗教游说,利用佛门在东亚各族的普遍信仰,进一步动摇李氏在党项人里面的统治地位。

    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李德明固然没有其子李元昊那么能打,但在内政治理的能力又不是李元昊可比了,所以如今也是预演和尝试。

    如果连宋地内部的崇佛番人,这群五台山高僧都无法将之说服,那还是别深入河西了,到时候反过来被李德明利用,创造出反扑的机会。

    三言两语之间,麟州的局势就初步定下,狄进摆了摆手,杨文才立刻策马跟在后面,杨文广同样跟着哥哥一并融入到同行的队列里,心潮不禁澎湃起来。

    这位经略相公确实与其他官员大不一样,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立功的机会!

    “狄进来了!”

    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数道身影极目远眺,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为首的“锦夜”背负双手,吩咐道:“照着这支队伍行进的时辰,明日傍晚他们就会入麟州,戴保的投诚要在他们抵达驿站之前完成,伱要给他创造出机会!”

    岳封正在其身后,闻言拧了拧眉头,却还是抱拳道:“是!”

    “锦夜”却好似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冷冷地道:“你觉得太急了?”

    “这……”

    岳封面容微僵:“属下确实有此顾虑,以戴保的轻功,若是狄进住进了驿站,可以偷偷潜入,接近正堂,表达他的投靠之心,但在途中,这些官兵戒备森严,贸然接近,刀兵无眼,他恐怕不敢那么做……”

    “锦夜”冷冷地道:“若让他太过容易的投诚,狄进不会怀疑么?就是要逼得走投无路,营造出不得不投靠对方的理由,才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岳封对于这种细节的把控,倒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位在叛徒的心理拿捏上确有独到之处:“属下明白了!只是乜罗那边的安排是否已经到位,属下到底该跟戴保透露多少,还望上使告知!”

    “锦夜”眉头一动,马上侧目,即便是戴着斗笠,那凝如实质的目光也刺得人极为不安:“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岳封得了欧阳春的吩咐,就必须获得进一步的情报,也知道一旦过问了,肯定会引发这个敏锐至极的锄奸者疑惑,早早就稳住气息,以完全正常的语气开口道:“请上使见谅,我知道‘组织’的规矩,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敢过问,但此事已经与我有关了!”

    “我曾经在狄进手中吃了大亏,十年心血所倾注的忠义社毁于一旦,手下全被长风镖局吞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人使’的位置,又要与此人对上,我不敢有丝毫大意!”

    “乜罗身边有哪些人手,是‘组织’安排的,这个番人首领一旦遇害身亡,又会在麟州乃至河东爆发怎样的风波,我都希望做好准备,不至于稀里糊涂,一无所知!”

    “锦夜”凝视他片刻,这才收回了审视的目光,给出答案:“不是乜罗身边有我们的人,乜罗就是我们的人!”

    岳封瞪大眼睛,不禁露出震惊之色:“什么?”

    “锦夜”冷声道:“不然你以为这个番人,如何能让河东各部臣服,唯其马首是瞻,‘组织’里随便漏几件小小的药物,就能让他受用不尽了!”

    岳封恍然:“怪不得上使有底气,用乜罗之死,引狄进入伏,令整个麟州动荡,那乜罗……是真死还是假死?”

    “锦夜”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岳封心头一凛,相比起戴保初入“组织”的幻想,他潜伏进“组织”已有两年,早就发现这群人的风格,他们甚至不是残忍,而是冷漠。

    有一种从来不将人命视作人命的冷漠。

    如今既然要利用乜罗,引追查“组织”的大敌狄进中计,当然不会顾惜这区区番人的性命,假死是多此一举,反倒有了破绽,当然是真杀!

    “锦夜”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清楚了?”

    岳封抱拳:“请上使放心,我等定为‘组织’除去狄进这个心腹大患!”

    “呵!你们竭尽全力便是,现在的保证,未免可笑!”

    “锦夜”再度望向那官道上的队伍,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带着小弟,转身离去。

    岳封则立于原地,深吸一口气。

    潜伏是这样的,忠心的成员只要酝酿阴谋诡计就可以了,卧底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所幸似他这样的,不止一位。

    等从小路快马回到了据点,还未到达主屋,就见戴保神色稍有些鬼祟地转了出来,迎着他的注视,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大师兄回来了,小弟给你奉茶!”

    两人入座,品茶润了润喉咙,岳封的神色舒缓下来:“师弟,你这几日可睡得安稳?”

    “安稳!当然安稳!”

    戴保忙不迭地道:“‘组织’如此强大,可不比在‘金刚会’时,我们夜夜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身边围满了官兵呢!”

    岳封失笑:“边地官兵没那般能耐,不然早就将不服管束的番人拿了,你可知道,乜罗放出话来,以他对各番部的控制,新来的麟州知州若不乖乖听话,就让对方灰头土脸地离开!”

    戴保咋舌:“这般狂妄?”

    “那当然,乜罗是有底气的,要知道……”

    岳封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轻轻咳了一声:“乜罗绝非寻常番人首领可比,此次狄进来了麟州,无论是礼遇还是打压,乜罗都不会满意,自有一番争斗,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此人死了,各部落与麟州官府长久挤压的矛盾才会彻底爆发开来,到时候师弟去通报,保证一呼百应,让麟州彻底乱起来!”

    戴保隐约觉得自己接触到了关键的秘密,但不敢多问,避免引发对方的怀疑,目光微闪:“那可就是大祸了……对了,狄相公到麟州了么?”

    “已经在府州路上了,估计明日傍晚,就会入麟州驿馆!”

    岳封笑道:“你放心,一旦入了驿馆,我们的人手就会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保证你给番民部落通风报信时,朝廷的人手无法阻拦你!”

    如果不知道机宜司的存在,戴保还真就相信了。

    偏偏在代州时期,屡屡围剿“金刚会”的正是机宜司的精锐人手,而“组织”却对此半点不提,试问如果这群见不得光的家伙,真要有监控机宜司上下的能耐,何必用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呢?

    “留在这里,我的下场会比‘金刚会’还要惨,投靠狄相公才是唯一的生路!”

    再与岳封聊了聊如今的边关局势,戴保愈发坚定了想法,唯独麻烦的,就是他没办法在狄相公入主驿馆后,进行接触。

    如果是在行进路上,那周遭的护卫肯定戒备非常,自己能够安然见到这位朝廷大官么?

    告别岳封,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戴保双目熠熠,毫无睡意,想了许久,终于翻身而起,咬了咬牙:“加入‘组织’十天不到,就反了出去,相信‘组织’里面也没人想得到吧?娘的,拼了!”

    这次既不留下信件,也不收拾包裹,戴保直接打开窗户,熟练地翻了出去。

    待得他鬼魅般的身影消失在据点,岳封从暗中走了出来,眼神中既有欣慰,又透出几分羡慕:“活下来吧!希望不久之后,我也能如你一般,脱离这个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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