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思前想后,觉得沈弘之事还是要和秦华提一提,沈弘为梨玉做到这个份上,全陵光都知,秦华怎能不知,但他从始至终都未提一句,应该是等着自己来提,毕竟这事秦华提也不太好。是了,想到这里,张文醍醐灌顶,古往今来,都是男方上门提亲的,哪有女方先开口的,这事确实是自己没考虑周到。

    找了个晴天,去了文东阁,平日里张文都是直接进去,今日,特意让人去通报。站在文东阁门口,张文自嘲的笑着摇摇头,自秦华继任掌门,还是第一次站在门口等,亦友亦师这些年,真被秦华惯了不少,他知自己早年一直被轻视,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以礼相待,面子、里子都给全了,早年的伤痛早就淡化,若非遇上秦华,自己很难有现在的成就。

    不一会来,就有下人来请张文进书房了。

    秦华见他正式而来,略略一笑,放下手中茶壶,“何事,让你这般郑重其事的?”刚刚听张文找人通报,随即就猜测到,今日他来,定不似寻常来试剑、叙话的。

    “我今天为那孽障徒儿来的”张文开门见山,他知秦华不喜拐弯抹角,以他和秦华的情分,若是不直接的话,反而伤了情分。

    秦华一怔。没想到张文说的这么直接,这问题他已经想了千百次,突然被问,还是哑口无言。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张文来之前已经把可能性想了无数次,秦华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认识秦华二十余年,知他眼光甚高,也不能怪他,他自身各方面能力太强,一般人他哪里看得上。

    “你说便是,我听着,”秦华指了指椅子,请张文坐下,又将刚煮好的茶给张文倒上。

    “陵光自郑曦祖师创派以来,已经享有盛誉几百年了,尊卑礼法、伦理德化任何人都撼动不了,我师父在陵光甚无地位,即便我剑法已有小成,在陵光也算不得什么,成亲后我本不想回陵光,在镇上有处宅子,做个闲云野鹤的散人便是。原本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可惜云卿她……是我对不住她…,”当年云卿在怀孕时,胎位便不大好,张文曾考虑不要这一个孩子,反正日后可以慢慢再生,养好身体,不急于一时,但几个大夫都断言这一胎是个男孩,云卿就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打掉,云卿对张文的崇拜、爱恋很深,盼着能给张文生个儿子。没想到,到了最后母子俱损,张文后悔莫及、自责不已,立誓终身不再娶妻。

    “幸好有你陪我度过那段时间,你担任掌门,我是又欢喜又期盼又紧张,你不知那时我有多小心翼翼,深怕说错一句话给你带来麻烦,一心盼着你好”张文想到这些往事深感不易,那时,秦华才二十岁,继任陵光掌门有几人能心甘情愿的臣服,攘外必先安内,陵光内部不能安定,外人便有机可乘,若陵光百年基业有损,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陵光的列祖列宗。

    “传承本就可遇不可求,你我剑术都到了这个境界…又何须…,有一人能继承就是老天爷赏赐了。全儿和峰儿我拒绝不了,但他二人天资有限,皆不能继承我的衣钵,我也不想再要,索性有你帮我挡下,这些年多谢了”

    “这不都是应该的么,”秦华勉强笑了笑。

    传承可遇不可求,若心中无传承,就绝无传承的可能;若心中有传承,才有传承的机会。

    “沈弘十岁不到一人来的陵光,全凭自己能力打听到我,问我能不能收他为徒,收下沈弘或许是天意。因着齐敏的缘故,我将他放在眼前管教,没想到这孩子本性敦厚纯孝、温顺平和、知书达理,实在惹人喜爱,我虽将他视为亲儿子养,他并不因我偏爱他就肆意妄为,对周全和冯峰恭顺听教,对几个小的谦让爱护。”

    “这孩子生在大家族,衣食无忧,但小时候缺乏关爱,受了委屈无处辩解,都是一个人承担,刚来陵光,即便受了委屈也不吭声,不和人争辩,默默承受,我一开始不了解他,他亦吃了不少苦。近几年,想着发生的几件事,我也在反思是不是把他教的太好了,他认定是对的东西,即便是错了也要错到底,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管他了,他已经二十岁,总不能动不动就打他一顿吧。你本就是他师叔,又是梨玉的师父,若他能娶得梨玉为妻,你正好可以好好管教他,”张文说到最后笑道

    秦华也笑了笑,但仍旧一言不发,静静的听着,从未想过,张文有一天会来和他说这些话。其实张文已经说的很谦虚了,换做旁人,他定然不会这样说的,沈弘的优点他比其他人都知道。张文是把这个弟子放心坎上喜欢,有错自己担着,有好的都是沈弘的好。

    “我知你担心梨玉无家族撑腰,怕日后被人欺负,沈弘已经禀明家中,以后成家立业不回去,皆由我做主。他对梨玉一往情深,你生死未卜时,也愿意用性命护着梨玉,这份深情世间少有,”张文担保道,“若他日后敢有一件事对梨玉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他,你还信不过我吗”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秦华只能淡淡一笑“我若对你信不过,这世上就没有让我放心的人了。”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张文有点不解了。自己已经这样保证,以沈弘的样貌人品才智,换做旁人,哪里需要他来说这些。只怕是对方上着杆子求着他才对。

    “我哪里能不担心?”秦华幽幽的叹口气,眼神落寞,语气低沉。

    “她从小就孤苦无依,碰到我时,连口热水喝不了热饭都吃不上,连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若不是我带她来陵光,不知道会怎样?来了陵光,碍于身份,我不能时时照顾她,她也白白受了不少罪,这次若非沈弘拼死相护……”“我这几日时常觉得自己这个师父什么也没有为她做,既没能给她安乐,更没能好好保护她,实在当的太不合格了……”秦华心中的苦闷岂是这几句能说的清的,想着很多事情就心如刀绞。

    张文听的呆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一直知道秦华怜惜梨玉,梨玉一个孤儿,做陵光的弟子没问题,做秦华的弟子,身份是差了不少,不然,秦华也不会在先奉殿把棠梨送给她,又多年不再收入室弟子。陵光虽不是士族大家,但刻在骨子里的礼法尊卑,是天下人谁也改不了的。

    “沈弘对玉儿的心意,我明白,这天下不会有几人比他做的更好了,沈弘的人品,是你亲自教养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此时,我不能答应你将她许给沈弘为妻”秦华十分坚定的摇摇头,颇有歉意的看着好友。

    秦华可以敷衍别人,但不能敷衍张文。张文是他在这世上少数能交心的几个人之一,不到万不得已,断不能因为此事伤了和张文情分。

    没想到秦华竟然会拒绝,张文很不解,沈弘这般连身家性命都不要的深情,世上几人能有,疑道“为何?”

    “先奉殿一闹,谁不知道玉儿无依无靠,有不少人说不定暗地里笑话她,”这是秦华说的委婉,先奉殿能闹,欺的就是梨玉无依无靠。

    “我此时将她许给沈弘,那她日后如何自处,”说道这,秦华顿了顿“她年纪尚幼,今年才满十五,此时,若婚配也早了点,”

    张文默默听着,确实是这个理,此时成婚,秦华颜面何在,弘儿年纪不大,过两三年也没什么,正好静心修炼剑术,难免日后房中之事过多,不能专心。张文原本打算在沈弘二十五岁以后,给他寻门亲事的,不求高门贵女、才貌双全,只求安常守分、循规蹈矩,能孝敬长辈、打理家务。身为人妇,不伺候好丈夫,还想干什么,张文喜爱沈弘,但不代表一定要疼爱沈弘的媳妇,虽谈不上苛待,但该做的都要做。不过,若梨玉嫁于沈弘,自然是不同的,肯定以秦华的意愿为主了。

    一时间,气氛沉了下来,秦华缓缓起身,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又到了一杯递给张文,红茶茶香四溢,合着秦华书房中的檀香缓缓侵入空气中;日光向西移了几步,射到了院子里搭的葡萄藤架上,屋子里光线顿时暗了几分。葡萄藤架是梨玉来后搭建的,夏天可以纳凉,秋天有葡萄吃,还可以酿酒,埋在院子里的黄橘树下,等冬天下大雪时挖出来温着喝上一盅,岂不快哉。

    秦华背对着光,张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该说的已经说了,能说的也说了,剩下的,张文咬了咬牙,问了一直不敢问的话,“你问过梨玉了?”

    “此事,我从未问过她,”秦华低声道,又叹了口气,“安若,我此时心中也十分犹豫,这事我其实从未想过,唉,我也不知如何才能给她一世安乐。”

    “玉儿年纪小,我总想着再多点时间教教她,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不用和旁人去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没想到竟惹出了那日之祸,也是我多年未再收入室弟子之果,如今我也在考虑此事,梨玉在我身边也帮忙分担一些。”

    此时的张文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捧着茶的手紧了一紧,强笑道“莫非你是打算让梨玉嫁出陵光?”

    “怎会!若夏蓉当年未退婚,今日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想也想的到,我怎会明知故为。”

    张文悬着的心,还未放下,他真不知道秦华是什么意思,自己和秦华这么多年挚友,他的心思自己原本是能猜个七八成的,可这事和他预计的相差太远。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秦华一直低头沉思,夏色四溢,透过青绿色的窗纱,一寸一寸照出他清绝的容颜。张文不敢随意开口。

    “罢了,”秦华突然抬头,“你我相知近二十载,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等过两三年,沈弘情意未变,我就许了这门婚事,将玉儿嫁到竹意轩去。我既答应了你,即便有旁人来和我说这事,我也断然不会同意的。不过此事,你先不要和沈弘说,玉儿是怎么想的,我还要再问过她。”

    张文从文东阁出来时,看着外面的艳阳,明媚的光线刺的自己眼睛有些恍惚,喉咙发干,莫非是前段时间为林岳疗伤内力耗损过多?确实有点累。以秦华的人品,是一诺千金,至于梨玉,张文反倒不担心,梨玉一向听他师父的,在陵光,也没有听说梨玉和哪个交往过密,更何况,整个陵光难道有比沈弘更优秀的青年才俊了。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应该是没问题的。

    转眼已是月余,葵园的蜀葵依旧开的绚丽且灿烂。陵光一切慢慢恢复正常,今年到陵光参加会试的孩子刚刚到仙苑了,其中有一个叫郭倩儿的女孩子十岁出头,就是那日梨玉和沈弘逃出陵光后,要送驴子给沈弘的。梨玉回了陵光,便和师父说了此事,秦华心疼梨玉因他受了这么多不该她承担的,立刻派人去将那对耳环赎回来。郭倩儿知道他二人是陵光来的,激动的不得了,整日琢磨着怎么去陵光找沈弘,偶然去景山集市卖东西,竟然看到陵光贴出的会试告示,不顾任何人反对,几乎和家人闹翻,带了几件衣服和几样生活用品只身报名参加陵光的会试。

    后记:

    “真正的缘分必定是‘一触即发’”

    沈弘这个人物并不是我预设的,秦华是我预设的,张文也是我预设的,但沈弘不是。大概在写到梨玉开始长大,脑海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追求者和梨玉比剑,写着写着人物就渐渐清晰,而且越写越想写,越写越喜欢,应该说沈弘这个人物就是为叶梨玉而生的。

    张文本质上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严师,文章里一些小地方都在说他和陵光很多人的不一样,看他对周全和冯锋就是放养,基本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因为张文自己就是放养的孩子,张文的成就七分靠自己,两分靠秦华,一分靠运气。放养的孩子长大后奉行的原则就是——放养,你得到什么,大概率是给予什么。

    可能一开始张文也没打算倾心培养的,他身边都是关系户,周全是亲外甥,冯锋是师门内侄,还有各种关系户想要找他,张文的起点是很高的。原计划应该是沈弘能守规矩,别出去丢脸就行,毕竟有齐敏的例子在前面,没报太大指望。

    但慢慢相处,见沈弘聪明伶俐,天赋绝佳,越来越喜欢,管的也越来越严,连秦华都认为他管的紧了点。沈弘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诚心接受一切。无论张文怎么对他,都心甘情愿,依旧敬爱师父,只要张文还肯要他,就算是打死他,他也甘之如饴。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关系?

    沈弘生于权贵,从小什么人没有见过,这种孩子的识别能力是很强的。一是,张文本身的品质折服了沈弘,让沈弘本能的愿意相信、臣服,最后成为信奉。二是,沈弘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人,他的无安全感来源于多方面,亲情、家族以及社会,没有一处是能够让他的心还有一点归属的,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打掉了他最后一丝希望,才能让他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去陵光。

    很多时候,我也在思考,沈弘的这种仰慕之情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沈弘自身是极优秀的,而且全方位的优秀,周全曾说‘沈弘的样貌、性情、武功、家世哪一样不是当世年青一辈中顶尖的,有一样就不得了了,何况他四样俱全,’,这样一个人最大的缺点竟然是不自信,可不可悲!他的不自信是因为从小就得到的都是否定,得到认同对他来说是奢望,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渐渐的,他知道这个奢饰品他要不起,索性将自己关了起来,不是他不想要,是没人给。即便长大后出类拔萃,旁人无论怎么称赞他,他都不会轻易为之所动,内心毫无波澜,没有任何喜悦之情。这种感觉是一种阴影,让他无法逃脱,让他窒息,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特别好,只有张文说他好,他才能相信,只有张文称赞他,他才能发自内心的高兴。可张文怕他骄傲自满,所以很少当众称赞他,这也是张文后来比较遗憾的事吧。对于张文来说,这种给与和依赖,是让他幸福的、有成就感的,最大程度上弥补了张文的早年丧子之痛。

    如果当时沈弘没有遇到张文,而是别人,沈弘会尊师重道,但不会成为信奉,沈弘的信奉,才触发了张文骨子里的“严父”的基因。这个是双向的。

    其实,写沈弘,有时候,就是在写一种救赎。

章节目录

梨花如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朵朵同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朵朵同学并收藏梨花如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