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换下因照顾萧策父皇特意赏的宫装,换上萧策院中婢女的衣裳。

    姐姐素日深居简出的没人认识她,可以拿着萧策的腰牌从侧门出,而我年龄尚小,正好从郡王府的狗洞出。

    姐姐在狗洞旁等着我,我们汇合后连高兴都来不敢,只能拼命的跑。

    跑了不知多久,忽见夕阳西下,我俩并肩站在陌生的而又繁华的京都街头,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轻松。

    哀钟响了,大概是郡王妃死了父皇逾制为她做的,他不少做这样的荒唐事。

    但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们没了关系,余生是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幸福。

    我从顺出的银子里切下一点碎银在铺子里要了两碗面。

    如今我早记不起那面是什么味儿了,面应该是很香的,我和姐姐两个人大快朵颐,心中欣喜又茫然。

    我们甚至不敢相信我们真的跑出来了,欣喜之余,无力感涌上心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两个幼女又能去哪儿?

    姐姐神情淡淡的,不似刚刚那样欣喜。而我也不知为何竟想起几日前为了哄萧策喝药跟他许诺会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

    姐姐终于吐露心声,她想回自己家,也带着我去。

    她坚持相信陈云十分思念她,相信他会接纳我们。

    我们真蠢,蠢到相信真的会有人愿意收留我们这样的逃犯。莫说陈云一点都不想她,即便是想她也绝不会收留我们,我们是逃出来的。

    陈家是个富户,宅子也算气派。我躲在树后看着姐姐上前叩门,可是门房的下人竟然连通传一声都不愿意。

    我们又漫无目的了。没有出城文书我们连京城的大门都出不去,如何能够逃脱。姐姐说自己有一个未婚夫,是京城守备的庶出长子。时过境迁,情分消弭,但是守备叔叔是好人,这份侠肝义胆不会改变,一定愿意施以援手。

    我们于是又到了守备府门前,却见一行人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嘲笑一对落魄母子。

    守备两个月前就病逝了,他的庶弟霸占了他的财产,还要将守备妻子赶回老家。守备的元妻3年前就死了,现在的守备之妻正是那位庶长子的母亲。

    眼前那对落魄母子正是我们此行要求助的对象。我没有时间同情这对母子,他们要出城,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行人嘲讽够了便得意洋洋的回府了,母子二人正要启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我和姐姐瞅准时机冲了出来,跪在马车前。

    那妇人探出头,我姐姐忙道:

    “程姨,是我,陈淑敏。”

    车中男子闻言一把掀开车帘跳下车子,仔细端详姐姐的面容,一把握住姐姐的手将她扶起,瞬间眼里便蓄满了泪。

    “淑敏,是淑敏!”

    那妇人闻言也下了车,半信半疑的端详着阿姐。

    “淑敏,你还活着?你这九年去哪儿了?你不是九年前就死于山贼之手了?你娘呢?”

    姐姐这时也机灵起来,并未说实话。

    “程姨,被山贼劫走之后我娘遭了难。那几个山贼见我年幼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这么多年,我几次被发卖,辗转回到京城,这才寻机会偷跑了出来。我去寻我爹,可是我爹不在,下人不敢收留我,我又不敢留在京城,所以才来求您。这是我路上认的妹妹,求您救救我们。”

    姐姐说着又要给那妇人跪下,却被那男子一把拦住,他翻身撩起袍角便直直跪下,青松般的人也愿意为自己爱的人低头。他坚定地看着他的母亲无言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他是姐姐念过无数遍的人,姐姐的未婚夫,程庭叙。

    程夫人泪眼婆娑,只怪他们也是被赶出京城的,自身难保,哪里能救我们?

    我见她动摇忙道:

    “我常听姐姐说夫人仁善,请夫人救救我们,只要将我们带出京城就好。我们姐妹二人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只是别让我们再落到那群人牙子的手里,那才是生不如死啊。”

    姐姐解开外衫微微露出一点脊背,一条长疤映入眼帘。

    我看着这疤,心里满是愤恨和心疼,这还是姐姐当年为了救我……

    姐姐说得对,程夫人是极善良的。

    夫人让我们上车伪装成侍女带我们出城,我和姐姐终于看到逃生的希望。

    我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程庭叙,好一个俊俏少年郎。

    面如玉盘身玉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虽然遭此大祸,被逐出京城,却仍不见萎靡之气。

    姐姐露出疤痕之时我偷偷观察过他的神情。他的表情有疼惜,有愤恨,却未见一丝一毫的嫌恶。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我心中明白,他是是姐姐的良人。

    早就没有这个可能了。姐姐的安稳人生,早就被他们毁了。

    城外虽然荒凉,但却让我觉得心安,在宫城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些年从来没有过的心安。

    我不想继续留在程夫人身边,可夫人一直带着我们。这对母子是好人,她们是想照顾我们的,但我不能让姐姐留在他们身边。

    夜里我悄悄劝姐姐离开,姐姐当然不愿。

    程庭叙对她有情,她对程庭叙又何尝无意?

    我的嫉妒让我不能忍受这对母子,于是恶毒的劝姐姐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

    逃出宫的公主和奴婢,还是撞破了皇家秘辛的公主和奴婢。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抓回去问责,到那时,程家母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当天夜里,我们姐妹两人留了封信就跑了。

    在京郊的山林里,我们得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的帮助成功来到京城外一个小镇隐居,就那样和姐姐度过了一段幸福平淡的时光。

    不知是我们低估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还是高看了自己的能力。我们在外面漂泊数月,还是被抓了回去。

    自由的诱惑,撞破父皇与郡王妃的约定的恐惧,让我们两人在年幼无知时鼓着胆子逃了这么一会,我们两个也尝到了苦果。

    回到宫里,我平生第一次去到父皇的寝宫。我和姐姐极尽卑微的跪在地上,匍匐着等待我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审判。

    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静静的打量我,良久才叫我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我也端详着他。不过短短半月,他的鬓角都白了,郡王妃的死亡对他的打击不小。

    我听见他说,“策儿给你求了情,这次朕便饶过你。自他母妃死后,他便一病不起,现在在郡王府里养病,你去照顾好他。”

    我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丝毫未察觉有什么不对,一半认命、一半欣喜的前往郡王府照顾他。

    我本想带着姐姐一起,可是刚被抓回来,也不敢提要求,只好独自前往。

    郡王妃临死前托孤于父皇,父皇把萧策当做命根子似的珍爱。

    郡王妃死后,萧策一病不起。什么天下名医,什么珍世药材,父皇都不顾惜拼了命的塞到郡王府。但是再好的医者,再好的药材,都救不回一个求死的人。

    萧策毕竟还小,半年之内痛失双亲竟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过来,寻我又听说我跑了,悲痛欲绝。

    听说他强撑着为郡王妃守灵,可几日下来水米未进,小小的人都虚耗透了。父皇允诺他一定会寻到我他才开始吃饭,却依旧是食不下咽。

    再见到萧策,粉嫩嫩的贵公子却瘦骨嶙峋,虚弱的躺在床上,睡都睡不安稳。

    看着他这般憔悴,我莫名的心软了。知道他为我们求情,心中实在是感激。

    我走近他的床榻坐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

    萧策猛地睁开眼,怔怔的看我半天。

    我冲他微微一笑他才反应过来,猛地抱住我,伏在我怀里啜泣着,小声嘟囔着“姐姐,姐姐”,听的人心都化了。

    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不到一个月萧策的病就好了大半。

    父皇见自己的这命根子不仅痊愈了,还渐渐从丧父丧母之痛中走出开朗了许多,喜不自胜。

    第二天,父皇急匆匆的下旨收萧策为子,并封他做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借孝道之名,特许太子之生母配享太庙,以皇后之仪入葬。

    因着萧策,我和我娘那门庭冷落好似冷宫一样的景阳宫也热闹起来。父皇,大手一挥,为我这个已经过了定号之年两年的女儿定封号——福嘉;不仅如此,他还封姐姐为县主。

    父皇命我搬离景阳宫到太子东宫照顾萧策。能逃离那个女人我乐得自在,便与姐姐一同搬进了东宫。

    可是,姐姐的手竟然废了。

    我们被抓回来那天面见父皇,他只说萧策为我求了情。我当时太过紧张,竟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异样。萧策求了情,却只是为我求了情,没有为姐姐求情。

    郡王妃死了,难过的不只有父皇,还有太后。萧策护住了我,没有人护姐姐,姐姐成了太后的出气筒。

    太后不知从哪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郡王妃临终之前被姐姐羞辱,加速了郡王妃的死亡。

    太后自己做贼心虚,知道是自己害了姐姐一生,便自以为姐姐记恨着他们,未曾查证便轻信谣言,用了拶刑。姐姐昏死过去也无人医治,一双玉手虽未废,但也半残了。

    我恨啊,我恨父皇,恨太后,恨萧策,恨郡王妃,恨我自己。我疯了似的想要报仇,但在这深宫中我一个幼女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一遍一遍的忏悔。

    姐姐说别怪她们。

    郡王妃和皇帝的事真正第一次面对的人是我。姐姐年纪大些,人也聪慧,她能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猜测到当年的事情,只不过是她一时之间听到郡王妃这样跟父皇许诺,一时觉得愤怒和不可置信。

    想明白这件事情,我无比后悔我这样的愚笨,没有办法在她一个人独自承受这种痛苦的时候陪着她一起痛苦,我又是无比的遗憾姐姐的聪慧,让她小小年纪就看着自己的仇人在自己面前肆意的欢笑。

    她大概觉得自己确实加速了郡王妃的死亡,但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是郡王妃自己要用来世给自己的儿子换一条光明美好的前路。

    我有多少恨,多少怨都只能忍着,害姐姐的人我一个也伤不了。

    我砍掉了自己的左脚的三根脚趾。这三根指头,终有一日,我要太后,要父皇,要萧策,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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