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正是接财神的日子。

    临川公主虽然从不缺钱,也未将钱财放在眼中,但毕竟节庆习俗不可废,于是早早就许了仆人们都可以去庙里拜拜。

    偌大的公主府,瞬间便空了大半。

    香绮在屋里唤了好几声“加炉炭”,竟一个人也没有进来应声的。

    她瞬间便生了气,看了看身边临川公主的脸色,愤愤道:“这帮子偷懒耍滑的泼皮,殿下好心放他们出去玩,竟然当真连一个喘气的都不留下,这屋里的炭都没人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萧容照则是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正捏着一枚黑子,跟自己对弈。

    她睨了香绮一眼,悠悠道:“他们一年到头也就松快这两日,随他们去吧。待午后人都回来了,再敲打敲打便是。”

    香绮见公主不管,只得撅着嘴,自己去库房取炭来。

    萧容照也不知听没听到香绮的声音,仍是只盯着棋盘。

    因为屋子里烧着炭炉子,房门并没有关紧,而是半开着。

    萧容照嫌大白天的,烛光晃眼睛,便没有点蜡烛,而是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和暖日光,慢慢思考着,如何解这面前的残局。

    忽而,光线暗了下来,萧容照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这才看到,门口处站着个人。

    竟然是柳再思。

    萧容照又惊又喜。

    近几日,柳再思不知为何,总是躲着她。初一那日她去汝南侯府给二老拜年,柳再思明明就在府中,却避而不见,闹得柳家夫妇二人也很是尴尬。

    长子虽然殁了,可临川这位公主在他们面前,却仍是一直执媳妇礼,三节两寿无有不敬,二老对这个儿媳十分喜爱。可小儿子在面对临川公主时,却总是别别扭扭的,话也不愿多说一句,现在可好,竟然连面都不露了。

    柳再思如此失礼,直叫汝南侯怒气上头,当即便吩咐随身小厮去后院抓人。

    可小厮到了后院,却只看到一个柳再思的背影。他竟直接从自己院子里,爬树翻墙,溜出去了。

    小厮回到前院禀报此事,气得汝南侯涨红了脸。

    萧容照心中只觉好笑,可也不好在生气的汝南侯面前笑出来,只得告了辞,顺便吩咐了公主府的人,去找找柳二郎,别叫人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可四日过去,萧容照却一直没有听到柳再思的消息。

    如今冷不丁地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萧容照连忙站起来,喜道:“二郎,你怎么来了,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萧容照站起身,才注意到,今天的柳再思似乎有些不一样。

    萧容照印象中的柳再思,向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对陌生人温和有礼,对父母恭谨孝顺,对同窗友善谦和,任谁见到他,都会对他心生好感。

    柳再思也是同龄人中出了名的好脾气,旁人开他的玩笑,他都不会生气,唯一的软肋与逆鳞只有他的家人。

    此时,往日整洁的衣袍上,也带着许多不符合世家公子体面的褶皱。出行向来有轿辇或者马车的柳再思,靴子上竟沾满了混合着雪水的污泥。而那张一向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也是阴沉一片,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萧容照下意识地上前两步,问道。

    柳再思的双眼微微泛红,半晌,才开口说话,语气也沉沉的。他说道:“殿下,我有一个问题,能否请殿下解疑?”

    “自然可以。”

    “殿下,我想知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

    沉默。

    房间中充斥着敏感而厚重的死寂。

    驸马之死,无论是在汝南侯府,还是在临川公主府,一直都是一个被众人避免提及的话题。

    建和十四年夏,京畿突降暴雨,通安河水位暴涨,河水倒灌入永济渠,咸京洪涝。

    大水过后,又有伤寒疫+情流行。疫病面前,无论是平民商贾,还是权贵侯爵,都是一样的无力。

    彼时,汝南侯长子、驸马柳逸真与临川公主刚刚成婚不到一年,正是恩爱甜蜜的时候。柳逸真时任太常寺太常博士,原为祭祀礼制询度事宜,与抗洪救灾等事并不相干。

    然而驸马天生一副慈悲心肠,看不得百姓遭难,又懂几分医理,所以便与就职太医署的好友一起,在官府所设的隔离处,照顾病人,开药煎药。

    谁料,就在京中情势慢慢好转的时候,柳逸真却突然病倒了,并就此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便去世了。

    临川公主因此痛心异常,几次在驸马的葬礼上哭晕过去。自那以后,公主府的下人们便鲜少在公主面前提起驸马,生怕触及这件伤心事,又惹公主落泪。

    汝南侯府亦然。

    可是今日,柳再思闯入公主府,张口便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萧容照当即愣住,她的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当初那事,其中内情本就没几个人知晓,再加上那一整年,柳再思都在旸洲游学,直到驸马病逝,才赶回咸京,他怎么会知道当年那些旧事的隐秘呢。

    思及此,萧容照重新开口,语带哽咽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此事?”

    岂料柳再思却默默迈近了一步,再次问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萧容照微微皱眉,心里开始有些发慌。

    她打量着柳再思,暗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身子却不自觉地被他逼退了一步,口中道:“驸马在照顾病人时,自己不慎,也染了伤寒疫,这才病重去世。这件事,当年不是就告诉过你吗?”

    柳再思不为所动,依旧步步逼近,目光阴沉地直直盯着眼前的女子,制造出更重的紧迫感。

    他继续问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柳再思!你够了!”萧容照终于忍不住翻脸,“到底是谁,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在本公主面前如此放肆!你就不怕本公主治你的罪吗!”

    “我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柳再思又一次问道。

    他的声音喑哑,话语间微微发颤,牙关紧咬,双眼爆出更多的红血丝,显得整个人都处在了崩溃边缘。

    萧容照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情复杂更胜以往。

    她生于皇家,又有显赫的外祖家,身为大景公主,从小便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凡是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唯有眼前这个人。

    ·

    当初议亲时,外祖父和小姨便给她物色了好几个人选,她只觉得每个都好,每个都差不多,便闭着眼睛随手指了一个,汝南侯之子。

    后来在中秋宫宴上,萧容照看到了当时那个画像上的男子,当即就觉得,此人的容色气质,远比画像上更为惹人。

    从那日起,一向骄傲张扬的临川公主,便对这位汝南侯之子芳心暗许,情根深种。

    直到大婚那日。

    重重礼数,道道仪式,青帐之内,新郎官为新娘子却扇。萧容照移开镶满宝石的喜扇,看到的却是一张乏善可陈的脸。

    “你是谁?!”

    萧容照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惊疑交加,脱口而出尖叫着质问道。

    之后便是鸡飞狗跳地一通解释,萧容照这才明白,从始至终,与她议亲的都是汝南侯长子柳逸真,那画像上亦是。而她在中秋宫宴上一见倾心的,则是驸马的亲弟弟,汝南侯次子柳再思。

    兄弟之间,面容有相似之处,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不过是那选亲的画像,被习惯性地稍稍美化了几笔,却让萧容照误会了大半年。

    萧容照不禁嘲笑自己,命运捉弄,一向最喜好颜色的自己,竟然糊里糊涂地,嫁了个相貌平平的男人。

    她闹过、争过,可无奈礼数已成,岂容更改。从那一天起,柳逸真已经是她的驸马,她的丈夫,不容置疑。

    萧容照只能住在公主府,拒绝与驸马相见。

    可是俗话道,“日久见人心”。萧容照身为大景公主,总有些场面,是需要与这位宗牒上的驸马一同出席的。慢慢的,她开始了驸马的好。

    柳逸真虽然没有过人的容貌,却饱读诗书,才情过人,年纪轻轻,便能任太常博士一职,足可见其见多识广,能力超群。

    作为汝南侯世子,柳逸真从小遍识人情世故,为人处世却并不令人觉得油滑,反而处处可见其真心、用心。

    萧容照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他打动,渐渐接受了柳逸真,成为自己的驸马。

    然而好景不长,建和十四年夏天,咸京城爆发的疫+病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就在驸马决定去照顾病人的时候,两人之间的争吵终于爆发。

    萧容照觉得,外面太过危险,值此难关,首当自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可以身犯险?

    可柳逸真却说,身为世家公侯,便该天生对这天下百姓有一份责任。若人人都只顾自保,则终有一日天下大乱,启朝殷鉴在前,难道要坐看大景重蹈覆辙?

    两个人谁也无法说服谁,最终只能不欢而散。柳逸真出发那日,没有来向萧容照告别。而萧容照则是在几日后,才知道驸马已经出了府,前往救治隔离处帮忙,于是更加生气。

    也就是因为这股子气,当柳逸真发病时,萧容照竟没有及时传太医,为他诊治,还叫身边的下人都不准去看。

    萧容照自疫+病爆发便没有出过公主府,只知道外面乱糟糟的,却不懂这病有多严重。等她终于气消了,心软了,想起来去看看驸马的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萧容照请遍了太医院的名医,也无力回天。

    柳逸真就这样撑了不到两日,终是去了。闭眼之前,还拉着萧容照的衣袖道:“殿下,我不怪你。”

    ·

    往事如走马灯,在萧容照的脑海中快速翻过。她恍然回过神,看着面前目眦欲裂,紧紧逼问的柳再思,整个人突然感到一瞬间的抽离,似乎一切都是一场梦。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过柳逸真,可是此时回想起来,那与他相处的半年多时间,每时每刻,都仿佛还在昨日,历历在目。

    萧容照向来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只有柳再思,可此刻,却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心。

    恍惚间,萧容照听见自己失神地喃喃道:“他是我杀的。”

    话音未落,就感到呼吸一窒,腹部传来剧烈难忍的疼痛,萧容照低头看去,只见她昂贵华丽的裙子上,竟然扎着一把匕首,而匕首上,那已经沾上血迹的手,赫然便是柳再思。

    鲜血渐渐洇湿了布料,向来养尊处优,没见过血的世家公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拿来这匕首,原只是为了壮胆,但在听到萧容照承认杀了兄长的那一刻,竟一怒之下将匕首刺了过去。他瑟瑟地松开手,一向高高在上,威严尊贵的公主殿下,瞬间倒塌。

    而前一刻还在为兄长抱不平的柳再思,看着手上的鲜血,可眼前不知死活的公主,竟然就这么跑了出去。

    萧容照倒在地上,看着他慌乱狼狈的背影,脑海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萧容照,看看吧,这就是你喜欢了多年的人,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今日死在这里,是你的报应。”

    她的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多年执念,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枉她临川公主,自诩聪明,却知道死前,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萧容照绝望地闭眼,感受着腹部的疼痛,和全身温度一点点地流失。

    “容照!容照!”

    萧容照感觉到自己上半身被托起,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微卷的发丝垂下,拂过她冰冷的掌心。

    “是陵冲。”她心里想着,微微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焦急无措的脸。他用那双浅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她,眼眶中是欲落未落的泪滴。

    萧容照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东市的胡人商队中,一个神色倔强、面容美丽的小奴隶,被高贵的公主殿下看中,买回府中。起初只是让他看家护院,可慢慢的,竟然动了情。

    萧容照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美人的容色所惑。可知道此时,她才看清,陵冲那顺从中又带着倔强的神情,和柳逸真有多么相似。

    她想起近日,因为自己十分宠爱另一个幕僚陆离,陵冲正在和自己闹别扭。他今日来找自己,应该是想和好吧。可惜……

    她盯着他的脸,苦笑两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而此时,陵冲也看到了那把匕首。

    情急之下,他竟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

    血。

    温热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将陵冲满脸满身都染成了红色,萧容照的伤势,瞬间比刺进去的时候更加严重。她双唇略张,整个人抽动了几下,几息之间,便没了气息。

    陵冲手忙脚乱地去用手捂住伤口,可是已经无济于事。大量的血液不断涌出,流了一地。

    香绮便是在这时候,回到了小院,正好看到陵冲将匕首拔出,自家公主殒命当场的那一幕。

    她尖叫了一声,立马跑了出去,叫上了府中剩余的几个侍卫,回到小院,将呆坐在公主身边,毫不抵抗的陵冲,当场擒获。同时派人去请府医,去宫里报信,请太医,拿着公主府的名帖去请太医院正。

    可是,终究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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