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以来,诸葛几乎没有喊过她名字。

    突然喊得那么亲昵,方萧西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我呢,最喜欢帮人排忧解难了。你没地方放,给我吧,我帮你保管。”

    杨余茵抽完一支烟,把味道挥散,往手腕上和脖子上喷了点香水。

    正打算进艺体中心时,包里手机铃声响了。

    她从一堆杂物中捞起手机,不慎把化妆镜带出来了,镜子“哐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电话一接通,杨眉就说:“阿茵,家适回来了。”

    杨余茵鞋尖拨弄着玻璃碎片,没由来地心情烦躁:“知道了。”

    “他想你了,想见你一面。”

    “等春节吧,春节我回去。”

    “你们闹不愉快了?”

    “没有。”

    “你跟我说实话。”

    杨眉叹气,“他都去桐沙好几趟了,你不见他,也不肯接电话,你们到底怎么了?”

    杨余茵淡淡说:“我对他没感觉了。”

    杨眉追问:“没感觉?没感觉是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他了。”

    “家适做错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错。”

    “那还跟他闹什么别扭。你们以前多要好啊,在岛上——”

    “妈。”

    杨余茵打断,“我实话告诉你吧,以前也没那么喜欢,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林家适是你选的儿子,不是我选的男朋友。”

    “不喜欢你还同意和他谈朋友?当初我可没强迫你。”

    杨余茵没说话。

    “唉。我当初就该劝家适别去内地打工,鹤玉给的钱再多有什么用,你们聚少离多,感情反而淡了。现在岛内也发展起来了,游客越来越多,特产店东西卖得一季比一季好,你和家适回来帮忙吧,开个小厂打通渠道,自己当老板不比打工强吗。家适虽然总是油腔滑调,但头脑是灵活的。大城市历练过,坏习惯改了,也能吃苦了,还事事都听你的,以你为主,这样的好男人去哪里找?”

    “哦,如果听话,能吃苦就是好男人了,那工厂里工地上到处都是。”

    杨眉无可奈何。

    “阿茵,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我劝不动你。但你起码得和人家说清楚,别让他猜来猜去,家适这两天都难受死了,总催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你的心意和想法。”

    杨余茵尖声:“说了,有用吗?!他和你说实话了没?”

    杨眉嗫嚅:“好好说别生气呀……他说你们在冷战。”

    “我们正式分手了,正儿八经坐下来谈过。我说我交新男朋友了,我变心了,当然这是让他死心的借口,我只是完全完全不爱他了。我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有错,给了他五万当补偿费,这事就算了结了!”

    “这钱他要了?”

    “对!他不要转账,要现金。”

    杨余茵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他,问问这钱塞在洋楼哪个砖缝里。”

    程见舟站台面旁,低头写当班反馈日志。

    杨余茵坐他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写字,手指勾着包链,绕啊绕,突然说:“西西来了,你知道吗?”

    “看见了。”

    “还带着个男生。”

    她随手扯过意见簿翻开,指甲在一行字上来回刮擦,漫不经心,“我估计就是男朋友吧,西西脸皮薄,没好意思承认而已。长得还不错,文质彬彬,两人很般配。”

    程见舟垂着眼睫,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好像不太关心这件事,没有回应。

    他的手腕搁在桌沿,握笔姿势很正,和他的字体一样。手背骨节微突,血管在薄白皮下泛青,有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蓬勃感。

    这只手叫她莫名想起他发过的一条朋友圈。

    程见舟几乎不发这个,所以点进去就可以看到,时间停留在去年春末。

    方萧西抱着一大把花生秧,站在牧场里。

    一群羊围在她身边,争先恐后吃她手中的草料,羊耳朵毛绒绒垂着,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血丝缕见。

    程见舟自后伸出手,拨开方萧西同样毛绒绒的头发,压下她一边耳朵。

    拍下照片发朋友圈,写下一个词——小羊。

    小羊。

    形容她小表妹真是无比贴切的一个词。

    羊迟钝、温顺、天真,没有爪牙。

    剃毛时一推就倒,不喊叫也不挣扎。

    哪怕被一柄上了膛的猎枪顶住脑袋,也只会用柔软的额头蹭蹭枪管。

    她以前看动物世界纪录片,不明白为什么绵羊这种生物在同伴被狼群撕咬得鲜血淋漓时,仍可以隔岸观火,不躁不动,慢悠悠看一眼,继续低头吃草。

    就像她到现在还百思不解,为什么在亲眼目睹小姨坠楼后,方萧西还能若无其事喊程见舟“哥哥”。

    这样的杀亲之恨,这样的切骨深仇。

    他们应该反目,应该起恩怨,应该陷入无穷尽的争执,将所有情义一笔勾销,而不是继续扮演兄妹恭亲。

    呲——

    纸被指甲尖划开一道口子。

    程见舟看过来,杨余茵推开本子,撑着腮说:“为了接你,晚饭都没吃,饿死了。”

    “都说了别来,用不着,我可以打车。”

    “酒鬼的话不能信,万一你出门直接倒大马路上呢。”

    “我酒量还不至于这么差。”

    程见舟合上薄子,钢笔投进笔筒,把门禁卡还给工作人员,转头看她,“找个地方吃点吧,想吃什么?”

    “烤羊。”

    “大夏天吃羊肉,不怕上火?”

    “就是想吃,你请客。”

    “哪次不是?”

    杨余茵跳下高椅,佯装勉为其难。

    “那,这次我请你。”

    “省省吧。”

    程见舟轻笑,拎起外套往外走,“你把焦饼照顾好就行,算我谢你的。”

    杨余茵看他瘦瘦高高的背影融进夜色里。

    往前一步,叫了声:“程见舟。”

    他好似没听见,喊第二遍的时候回头了。

    清冷月光堆在他眉间,像落了层薄薄的雪,压着所有不为人知的心思和情绪。

    眉毛微抬,眼神询问,有事?

    “你这么宝贝那只猫,为什么啊?”

    杨余茵没等到他的回答,正要张口,被一声“诸葛”打断了,朝声源看去,就看见猫名义上的主人出现在门口。

    主人比她矮一点,穿得简单普通。

    留着短发,头发轻盈地别在耳后,有一张未经修饰,清新干净的脸。

    大家都说她们长得像。

    但她自己从不这么认为,从小就不这么认为。

    鼻子眼睛或许有几分相似,随着年岁渐长,不同的环境和生活经历已经赋予两人不同的面貌。

    温室里的花朵娇嫩柔弱,失去了庇护,随便一场风雨都会让它凋零,和野地里长出的韧草没有可比之处。

    杨余茵在看方萧西的时候,诸葛沆也在看她。

    目光探究,仿佛在观察橱窗里一件商品。

    她觉得不太舒服,最终还是粲然一笑:“你叫诸葛是吧,我们要去吃羊肉,你去不去?”

    至于西西,不用问。

    小表妹一直当她是长辈、家长,天然地依赖听从,绝对不会拒绝自己。

    西北人开的餐馆,从牌匾题字就透着粗犷,还没走进门店,炭火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店面开阔,墙上挂垂着毛毡。

    毛毡用红毛柳和骆驼皮制成,天花板刷绿漆,像一望无垠的草原。

    这家店招牌就是烤羊腿。

    新鲜的羊腿抬上来,皮薄肉嫩,还带有淡淡的血腥气。

    游牧民族打扮的店员端工具过来,笑容可掬地为他们串好羊腿,刷油和蜂蜜,上架烘烤。

    等网眼下的炭堆烧红,凉菜和啤酒也上齐了。

    羊肉滋滋冒响。

    血腥气被烟一熏,只剩下油脂沸腾的骨香。

    剔肉的钢刀二十来厘米长,实木柄,拿手上沉甸甸。

    方萧西握得不稳,割羊肉比别人慢一拍。

    诸葛沆已经从膝圆处切了块熟肉下来,熟稔地切成粒,码放整齐,配上热乎的烤馕和生菜,盘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杨余茵唇角轻牵,把小料湿巾也移过去:“西西,你就坐着别动,等着人伺候就好了。饮料喝什么,酒、橙汁还是茶?”

    方萧西脸被炭火映得红润,乖巧地问:“小表姐喝什么?”

    “酒。”

    “那么我也喝。”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忍着苦喝两口,鼻子眉毛都皱一块儿去了。接着起身,把诸葛分她的羊肉毫不吝啬地拨大半到杨余茵碗里,另外一些还给诸葛。

    轮到程见舟,笑吟吟说“哥哥自己会切”,又坐下了。

    程见舟没说话,没碰羊肉,甚至看都没看方萧西一眼。

    只是靠着椅子低头玩契环锁。

    这种锁发源于西北高原,看起来精密小巧,解法却非常复杂多变。

    古代当地土著和中原军队作战时,拿它当隐秘的传话筒。

    这家店有个隐藏活动,用餐结束时解开契环锁,可以免费得到一份甜品,或是一张下次光顾可使用的九折优惠券。

    程见舟脑子好,稍费心思就能解开,或许都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杨余茵拄着下巴,饶有兴致看他拆解。

    眼看要解套了,只要逆时针旋转一圈三角环就行,他拇指一按,又给嵌回去了。

    此前努力功亏一篑,金属扣层叠缠绕在一起,恢复到混乱无序的状态。

    而程见舟呢,坐姿是懒散的,浑身一股懈惰劲儿,从头拨弄那个锁,不徐不疾、慢条斯理。

    她顿时明白了。

    他没想着拿奖励,也不在乎成功与否,只是在打发时间。

    这时诸葛沆找她碰杯,她转而和他交谈起来。

    “诸葛在哪里上班?”

    “还在上学。”

    “和西西是同学?”

    “不是。我们做兼职认识的。”

    “西西还做兼职?”

    “嗯,管一个班的小朋友。她对小孩子出奇耐心,是个很棒的老师。”

    方萧西放下筷子,夸道:“诸葛也是个很棒的老师,非常受小朋友欢迎。”

    诸葛沆把她摇摇欲坠的筷子往里推了推,轻咳一声自谦:“在方老师面前还差得远呢。”

    他一直留意斜对角的程见舟,主动攀谈:“原来你是西西哥哥,我们在展馆里见过面的,记得吗?真巧。”

    程见舟面前就搁一壶清茶,他没什么胃口,自然也没什么谈兴,稍显敷衍地“嗯”了声,复低下头去。

    诸葛心想,当哥哥的待人接物冷淡,不太爱讲话,这也正常,兄妹两个性格相反的比比皆是。

    他笑笑,没再自讨没趣。

    这一桌变成三个人的热闹。

    渐渐地,杨余茵发现一种端倪。

    当她和诸葛沆说话时,程见舟会眺向远处放空,倒茶喝茶,偶尔也会插句话。

    一旦诸葛沆转头和方萧西说笑,他就垂着眼睫,继续摆弄契环锁,仿佛有无尽的精力可以耽在上面。

    总的来说,他一直很安静。

    倒是听到诸葛沆说自己有绝症时,掀起眼皮,挺冷淡地问了句:“什么病?”

    诸葛沆:“骨头里的毛病。”

    “什么毛病?”

章节目录

若你刀尖悬爱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理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理冬并收藏若你刀尖悬爱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