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沆平铺直叙:“软骨肉瘤,从确诊到现在快三年了。”

    “哪家医院确诊的?”

    “沛都人民医院。”

    “什么亚型啊?”

    “医生说是恶性的。”

    “具体哪个亚型?”

    “病理报告上有,我没带在身边。”诸葛沆疑惑地问,“你很好奇吗?”

    程见舟把契环锁扔桌上,双手插在兜里,笑了笑:“随便聊聊,有转移吗?”

    “目前没发现。”

    “现在在吃药?”

    “嗯。”

    “什么药?”

    诸葛沆沉吟片刻:“想不起来了。”

    “吃了三年不记得名字?”

    “不是一直在吃。药名很复杂,没有特地去记过。”

    程见舟点头:“嗯,这样都能活过三年,挺幸运。”

    诸葛沆笑道:“福大命大。”

    “恶性骨瘤要随访吧,我有个朋友是骨科医生,在裕一医。我帮你联系联系,做个复查?”

    “好意心领了,我习惯回沛都检查,有熟识的医生。”

    程见舟:“那么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诸葛沆看了眼方萧西,慢慢说:“不急,等暑假结束。”

    “还是尽快。万一生变,病情可延误不起,进展了得截肢吧?”

    “我知道。”

    “截肢就成废人了,找女朋友就不容易了。”

    “没想那么远。”

    “平时走路没问题吗?”

    程见舟抬了抬下颌,“我看你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啊。”

    诸葛沆喝了一口茶,握杯的指节泛白,喉结滚动。

    他说:“谢谢关心。”

    “诸葛!”

    方萧西腾地站起来,脸是冷的,“我们回去吧。”

    她气冲冲拉着诸葛走了,把小圆包落下了。

    里面装着钥匙、纸巾、头绳,以及两张拍立得照片。

    杨余茵捏着照片一角,看两人肩并肩对着镜头笑,似乎找到一丝亲密的佐证,甩甩相纸给程见舟看:“西西好像很维护她的‘朋友’呢。”

    程见舟没什么表情地瞥去一眼,继续低头解契环锁。

    不出两分钟,只听见“咔嗒”一声,锁解了。

    他喊来服务员结账,甜品单放到杨余茵面前:“选吧,吃完你就回去。”

    杨余茵抬头:“你呢,你要去哪里?”

    “朋友有约。”

    方萧西心里憋着一股气,酒精烧得脑子发胀,一个劲地埋头往前走。

    直到走出很远才想起还握着诸葛沆的手,连忙松开:“我哥……他就是这种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客气惯了,对朋友也是这样,你不要往心里去。”

    何止是不客气。

    高高在上的姿态,嘲弄审视的目光,还有咄咄逼人的语气……

    哪一项单拎出来都叫人非常不舒服。

    诸葛沆摇摇头:“没关系,我不在乎。”

    方萧西突然问:“你吃饱了吗?”

    “还好。”

    “那就是没吃饱。你本来晚饭就没吃多少,刚才又光顾着给我和小表姐切肉了。”

    她看见路边有关东煮摊,笑着推他,“走啦走啦,我请你吃好吃的!你太瘦了,又生着病,更要多吃点!”

    站在摊位前,方萧西问诸葛沆喜欢吃哪种。

    他说都行,于是每样煮物都选了,看见还有凉皮凉面卖,又要了份加酱肉的凉面。

    摊主是位老婆婆,操着南方口音,热情非常,送来一把炒瓜子,用餐巾纸包着,诸葛沆接过,笑着说谢谢。

    方萧西把桌上的油渍擦干净,两人对坐在塑料椅上。

    方萧西晚饭吃得多,其实不太饿,诸葛抽一双筷子给她:“味道不错,你也陪我尝尝。”

    她挑一筷子面,刚送进嘴里就猛烈咳嗽起来,面红耳赤。

    诸葛沆连忙拧开一瓶水递过去,轻拍她的背。

    “不能吃辣吗?”

    “能的……”

    方萧西喝了一大口水,双手贴着发烫的脸颊说,“鹤玉的菜清淡,我在学校食堂吃惯了,太久没碰辣,一下子呛到了。其实我很能吃辣,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小表姐能比得过我。”

    “嗯,看出来了。”

    “怎么看出来的?”

    “她往羊肉上撒的辣椒面都是致死量。”

    “她可比我厉害多了,我吃火锅顶多点个中辣,她得上重辣,还要嫌花椒不够正宗。我第一次请她吃这边的砂锅鱼煲,选了最辣的锅,小表姐从第一口起就不满意,边吃边挑刺。老板就在旁边呢,脸比炭还黑,骂骂咧咧走过来把砂锅端走,说不做她的生意了,不吃拉倒,请马上离开他的店。”

    方萧西说着说着笑起来,“但是小表姐一点儿都不怕,她从小就有傲气,谁也不能轻易欺负到她头上。”

    诸葛沆停下筷子:“那么依你小表姐的脾气,是和老板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她直接打开手机摄像头,开直播,镜头对准老板,冷静地说,这桌菜我付过钱了,属于个人财产,你没资格碰。要动粗?可以,想吃牢饭就试试,想店面被封就试试,一切都有视频为证。”

    诸葛沆笑了:“真厉害。”

    方萧西点头:“小表姐从来没有怕过谁,小时候和男孩子打架都不虚的。我姐夫在村子里招猫逗狗惹事生非,谁都不管不了,就她能管住。”

    “后来呢,老板什么反应?”

    “老板捋起袖子又放下,大概是店里还有其他食客,打起架来怕影响不好,只是撂下话,既然挑三拣四嫌辣椒没味,那么请她把砂锅里的辣椒全吃进肚子里,一个不落,他就承认他的货有问题。否则,小表姐就要给他手写一封道歉信,贴在店门口示众一个月。”

    “顶格辣的锅,就算辣度没那么高,辣椒估计也得占半盆,全吃进去简直是强人所难。”

    “是啊。”

    方萧西趴在桌上,眼波闪亮地看着他:“不过诸葛,我有我的办法。我趁他们对峙的时候,偷偷……偷偷夹走那些辣椒,丢进桌底垃圾桶里。神不知鬼不觉,老板完全没有发现……”

    “你小表姐最后吃了吗?”

    “没有,其他吃饭的人怕出事,报警了。派出所就在饭店五十米开外,警察五分钟就上门了。”

    “最后调解了?”

    “嗯。老板退了一半钱,我们换了家店吃。”

    “换的店她还满意吗?”

    方萧西叹气:“也,也没那么满意。”

    “你们应该来沛都,这里无辣不欢。”

    “好啊,等我退休了就去。”方萧西憧憬似的看向他,“诸葛,我以后搬到那里养老吧。”

    “想得太远。”

    诸葛沆笑道,“你大学都没毕业,离退休还有好几十年呢。”

    “十几年……十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方萧西竖起手指头,一本正经,“我刚来桐沙的时候才四岁,现在快二十了。”

    他看她伸出三根手指,笑了笑,按下一根纠正:“二十岁,不是三十,几十年,不是十几年。”

    “嗯,几十年,几十年也很快就过去了……下辈子不知道会投胎成什么,希望还是人类。当然不是也没关系,如果做不成人,我想当一棵树……”

    “为什么是树?”

    “人有聚散,月有圆缺,都叫人难过。可是树不一样,冬天枯得再厉害,等到春来日暖,照样能发新芽,抽新枝,长成郁郁葱葱的模样,还有啊……”

    她认真想一想,“树能开花结果,结的果子很好吃。像西瓜、茄子、西红柿……”

    “……”

    诸葛沆不禁发笑:“西西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树上不结西瓜,茄子也不是水果,至于西红柿,好吃吗?”

    “嗯,不好吃。”

    她笑了笑,“诸葛,你吃过野李子吗?像葡萄那样成串成串地挂在树梢上,到了成熟的时节,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

    “没有。”

    “小时候妈妈带我爬山,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李子,皮很涩很苦,果肉却非常甜。我偷偷捡了不少,装在口袋里,想带回家给哥哥尝尝。

    结果被妈妈发现了,她批评我不能乱捡东西,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不说,还会把细菌带回家,然后把我的李子全翻出来扔了。

    我当时生了好大的气,不肯和她说话,也不肯牵她的手了,一个人跑下山……

    可是第二天睡醒,床头摆满了新鲜饱满的李子,每一颗都洗干净了,挂着水珠,盛在瓷碗里。那个碗是妈妈给我买的,上面印着两只手拉手的小兔子,是我的生肖,我从小用到大,爱惜得不得了。

    后来那个碗被我哥哥不小心打碎了,他赔了个新的给我。新的碗更贵更漂亮,但是我不喜欢,我只想要回我的兔子碗。

    我躲在房间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碎瓷一片一片用胶水粘起来,结果补出一个好难看的碗,一装水就漏得到处都是。

    哥哥看见了,冷嘲说这样的碗给乞丐都不要,就别留着当宝贝了……这没什么,反正他一天不取笑我就浑身不舒服。

    可是妈妈也说……她说,她说西西,碎掉的东西,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不可能恢复如初的,不要白费功夫了……”

    诸葛沆渐渐收起笑:“你酒喝多了。”

    方萧西怔了怔,仰起头:“我没有。”

    “你今天话有点多。”

    诸葛沆摇摇头,“不是有点,是很多很多。”

    方萧西垂下脑袋:“你嫌我烦了吗?好吧,那我不说了……”

    “没有,没有,你能对我敞开心扉很好。你继续讲,我听着。”

    方萧西却一直没再开口。

    她趴在桌上,脸几乎埋进胳膊里,好像陷入长久的回忆之中,惘然无所寻:“我说到哪儿了……”

    诸葛沆提醒:“碎掉的碗,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

    许久。

    他听到轻闷的“嗯”一声。

    方萧西仍是维持趴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是酒的威力发作了吗。

    在羊肉馆也才喝了一小杯啤酒而已,一杯倒?

    他觉得不可思议,伸出手抬起她下巴,刚要打趣,就看到了满脸的泪。

    方萧西身后是一盏老旧的路灯。

    扇形光柱下蜉蝣纷飞,犹如飞雪叠霜,贪享朝生暮死的欢愉。

    有人在路灯下烧纸钱。

    这里曾发生一起摩托车追尾事故,死者年仅十八岁,遗照就靠在柱脚上,被两三束菊花簇拥着。

    纸烬被风轻飘飘推到高处,朝更远的地方飞去。

    不偏不倚落到一辆刚泊好的车上。

    李祝辰低咒一声,打开雨刮器,就看见远处路灯下一对情侣在腻歪。

    他眯起眼睛,越看越眼熟,最后简直要惊掉下巴,胳膊肘碰碰旁边:“哎哎哎,程见舟,看看,那是不是你妹妹?”

    程见舟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方萧西微仰着头,小脸通红。

    诸葛沆站在她身边,一手搭着她的肩,俯身说些什么,然后把纸巾递过去。

    李祝辰兴致勃勃地八卦:“西西交男朋友了啊,这事儿你知不知道?那男的什么来头?”

    程见舟收回目光,淡淡说:“我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程见舟开口求人,着实罕见。

    李祝辰挑眉:“谁?”

    “我妹妹身边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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