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俯瞰城市的黄昏,宛如天河里坠入一弯金色的小舟亲吻着地平线。屋外的余晖与室内的暖色灯光浑然一体,置身其中,仿佛听见夕阳的温声细语。

    “真好看。”沈心橙坐在床沿,看向镜子里的母亲。

    雾蓝色的旗袍宛如四月里忽晴忽雨的天空,微风轻拂,春意阑珊。

    沈母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脸上却难掩悦色,道:“我都多少年没穿旗袍了,这开叉是不是太高了?”

    沈心橙笑着上前,双手搭在母亲肩头,说:“刚刚好。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穿得漂亮点啦。”

    沈母含笑着垂眸,“又不是小年轻了,吃顿饭意思一下就好了。”

    卧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林青青探出脑袋,低声道:“橙子,菜都上齐了,和阿姨一起出来吧。”

    见到沈母化了淡妆,还换了衣裳,林父倒显得略微拘谨,怔愣片刻后才木讷地开口:“是好看。”

    林一鸣一边摆好碗筷,一边问道:“是不是还差一个人啊?”

    话音未落,门铃声响起,他连忙冲向门口,“都别动!我去开门!”

    俞樾提着蛋糕出现在门口,用略带歉意的语气说道:“不好意思,晚高峰有点堵车,让大家久等了。”

    “没事没事,快进来快进来。”林一鸣今天倒显得格外殷勤,一边接过蛋糕,一边招呼俞樾就座。

    “姐夫,今晚咱俩一起把我姐喝趴下!”

    “哎?”沈心橙用胳膊肘蹭了一下他,“你这改口也太快了点吧!”

    “心橙姐这你就不懂了吧。”林一鸣挑了挑眉,“他可是唯一能治住我姐的人了。林青青那个老妖婆,这下总算遇到克星了,看她以后……啊!”

    还没等他说完,从厨房出来的林青青便一个汤勺敲在他脑门上,“滚一边去,还不快给我盛饭!”

    “你就知道剥削我!”林一鸣不情不愿地拿起碗,一只手揉了揉脑袋,“我今天刚吹的发型都被你打塌了!姐夫你在公司记得狠狠压榨她!”

    晚餐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进行。

    席间,沈心橙不自觉地留意着母亲和林叔叔的相处模式。林父时而和俞樾低声交谈,时而给沈母夹些她爱吃的菜,林父不小心打翻酒杯,沈母正和林青青说着话,却驾轻就熟地递上纸巾,给他换了个新酒杯。两个人的关注点似乎都不在对方身上,又好像两颗心都系着彼此。

    沈心橙望着眼前的场景,不禁思绪渐深。

    过去,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父爱的缺口,现在,这个缺口似乎在被家人的陪伴和笑声渐渐填补。

    晚饭后,沈心橙和林父在客厅下棋。沈母观棋不语,眼角带笑。

    沈心橙的棋技是林父一手培养的,尽管她颇具天资,但依旧未能青胜于蓝。

    连败两局的沈心橙不由得叹了口气,眉毛拧成了麻花,她“噌”地站起来,道:“等着!我去搬救兵!”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书房,瞧见俞樾正对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出神。

    “嘿!”她轻轻拍了拍俞樾的肩头,问道:“在瞧什么呢?”

    俞樾没有抬头,笑着应道:“看你小时候写的作文。”

    沈心橙也一脸好奇地凑过去,是她七八岁时写的《故乡的桂花树》《妈妈的笑容》……稚嫩的文笔加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沈心橙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说道:“这么无聊的东西你也看得下去?”

    俞樾不疾不徐地将她的手拉开,道:“如果是别人写的,我自然没有耐心读下去。可这些文章都是出自你之手,我每看一篇文章,都仿佛能从中看到你的影子。”他转过头,补充道:“我是从高中开始认识你的,对你的童年知之甚少,这些文章或许文笔空乏,但正是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你。”

    沈心橙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看来,你对这文章的作者很感兴趣嘛!”

    “当然,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了解。”

    “那我先带你了解一下我的对手。”沈心橙笑着说完,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笔记,拉着他坐在林父对面。

    “林叔叔老是把我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沈心橙拍了拍俞樾的后背,“你可要给我报仇啊!”

    曾和沈心橙交过手,再和林父对弈,俞樾对棋盘中的阵法顿觉熟悉,不紧不慢,落子间尽显运筹帷幄。

    林父面不改色,调整布局思路,十五个回合后,双方调兵遣将,布阵列势就绪,棋路变化纷繁复杂,俞樾小心应对,回避陷阱,林父时而低眉沉思,时而会心一笑,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博弈,俞樾还是败下阵来。

    “受教了。”俞樾双目紧盯着棋盘,略带思考地说道。

    林父发出爽朗的笑声,道:“下棋如做人,你的棋欠缺了些攻击性,但是走得扎扎实实,这一点我也很佩服。”他转头看向沈心橙,道:“心橙,你的眼光不错嘛!这搬来的救兵,给我很大压力啊!”

    沈心橙听闻,笑着扬了扬眉毛。

    朦胧的月影掠过浮云,将一簇簇枝丫的倩影洒入窗来,摇摇曳曳。

    每当身处热闹轻松的环境内,林一鸣总会更思念夏蝉,不是因为人多而暂且将想念抛之脑后,而是因为人多,相思之情更甚,想着此刻如果她在该多好。

    他缓缓踱步至阳台,拨通了夏蝉的电话。

    两个月过去了,夏蝉的信息也从最初的每天十几条变为好几天一条,他知道她忙,也知道援鄂的工作辛苦,只能每天刷着手机上最新的新闻头条了解鄂州的疫情变化。

    “喂?”

    林一鸣没想到居然接通了,慌忙地应着:“夏夏,这会不忙吗?”

    “还好。”

    听出她语调里的精疲力竭,林一鸣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夏蝉轻声询问。

    “没事,只是想说,今晚新川的月亮濛濛的,很好看。”林一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脑海中尽是夏蝉的样子。

    “嗯,鄂州的月亮也是濛濛的。”夏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摘下护目镜,仰起头淡淡地回答。

    相思是冗长的腹稿,可流露在舌尖却只有寥寥数语。

    良久,林一鸣才打破沉默,“快了,我看新闻上每天的新增病例都在减少,再过一阵子你应该就能回来了。”

    夏蝉没有说话,她强忍着眼泪摘下口罩,脸颊上都是深深的勒痕。

    “起风了。”林一鸣将手机伸向半空,“你听到了吗?这是新川的风声。”

    “夏夏?”见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林一鸣还以为是信号不好。

    夏蝉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哽咽声夹杂着风声从电话里传来,“一鸣……我怕我…回不去了……”

    林一鸣的脸孔倏然雪白,脑中嗡嗡作响,却又立刻镇定下来,“怎么了?别哭别哭,我在呢。”

    听着夏蝉的哭声,林一鸣恨不能钻到手机另一边,却只能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我不知道…新闻报道是什么样……可是…每天急诊送来的…危重病例只增不减……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我好想你…好想我爸爸妈妈…想心橙和青青……我好想回去……”

    夏蝉的哭声断断续续,林一鸣的心像被人揪住一样地疼。

    街道上灯影斑驳,只有稀疏的人影晃动。林一鸣抬起头,月亮依旧高悬于空。

    这一次,他有点看不清,分不清是月色迷濛还是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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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西边的林梢,挂着的上弦月如同女子淡淡的娥眉。

    俞樾打开家门,俞母正在修剪阳台上的花叶,听到开门的动静,惊讶地向客厅看去。

    “樾樾?”她快步走近,道:“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吃饭了吗?”

    俞樾径直走向房间,轻道:“吃过了。”

    窗外的风在屋里绕了一圈,偌大的客厅显得异常空寂,连灯光也有点清冷。

    第二天清晨,俞樾刚洗漱好,便看到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放在餐桌上。

    俞母看到俞樾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之色,却还是温和地道:“吃完早饭再走吧,妈妈昨晚特意包的。”

    俞樾犹豫片刻,坐了下来。

    “怎么样?妈妈很久没下厨了,不知道盐放重了没?”俞母坐在他对面,细心端详着他。

    距离上一次见到俞樾已是三个月前了,虽然公司离家只有几公里,但俞樾还是坚持搬了出去,平日也很少回家。春节期间他在家中短暂住了几天,却还是整日待在房间里忙工作,年夜饭也没在家里吃。

    俞樾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饺子,虾仁玉米馅的,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口味。

    似乎是察觉到母亲的目光,他缓缓抬头,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做这个最耗时间。”

    俞母的眼睛有点泛红,她偏过脸去,道:“下周我打算带公司的老员工们去琼州旅游,妈妈可能有半个多月不在家,冰箱里还冻了些饺子,待会你多带点回去吧。”

    俞樾顿了顿,沉思片刻后开口:“现在到处都是疫情,要不过阵子再去吧。”

    俞母沉默了一会,又故作轻松地回答:“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窗外,太阳缓缓升起,红是红得很,却没有亮光。

    俞樾没再多言。

    “樾樾,你现在长大了,可以考虑成家的事了。妈妈不是催你,只是想说,要是你有了心仪的女孩子,也可以早些带给妈妈看看。”俞母脸上的表情亦喜亦忧,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俞樾本想告诉她沈心橙的事,可犹豫再三还是咽了回去。

    一直以来,他好像习惯了沉默,沉默可以规避沟通,可以防止争吵,可沉默无法回应思念,无法凝聚成谅解。

    他默默地洗净碗筷,在客厅的花瓶下放了一沓现金。

    路口的电线杆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十几个年头,发黄的电线松松地挂在上面。道路上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乌鸦穿过烦乱的树影,一片片模糊的绿色向后倒退。

    尽管过去多年,可有些事就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入骨血,每当触碰便会有锥心般的疼痛,无法拔出,也不愿拔出。

    高三那年,俞樾凭借出色的一模成绩入选学校的“优新计划”,可以参加高考提前批次的选拔考试。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就听到了父亲出车祸的消息。

    那天俞父像往常一样外出送货,却在一家KTV看到了坐在陌生男人膝上的俞母。

    气愤之下,他带人砸了东西便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冰冷的医院走廊,俞母正声嘶力竭地和那天一起闹事的几个男人争论不休,从他们的对话中,俞樾理清了事情的原委,无助地瘫坐在角落。来来往往抢救的医生,没有人理会一旁的俞樾。生死一线的事,医院里每天都在上演。而那天晚上,18岁的俞樾不仅失去了父亲,还失去了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

    时间或许可以冲淡一些伤害,可父亲的离去,就像他身上一处化不开的淤青。每当他想和母亲缓和关系,记忆深处的痛楚便会排山倒海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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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下旬,草长莺飞,清风如丝。

    这天沈心橙刚参加完庭审,从法院出来便接到了社区打来的电话。因为几天前她曾和一起案件的委托人见面回溯案情、整理证据,现在被告知是密切接触者,需要前往酒店隔离十四天。

    收拾好紧张和烦躁的情绪,她连忙回家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便待在了四四方方的格子间。

    每隔十二小时量一次体温,酒店按时供应三餐,沈心橙原本还觉得在酒店办公也没什么不好。可一连被关了三四天,不足二十平的空间、呛鼻的消毒水气味让沈心橙坐立难安。原本还打算趁着春光和俞樾去同心岛参加风筝节,如今计划全泡汤了。她沮丧地躺在沙发上,不时摸摸自己的额头,清一清嗓子,然后开始焦虑,如果自己真的中招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房间的封条被揭开,工作人员将午餐放在门口的架子上,道:“今天有家属过来送了东西,给你放最上层了。”

    沈心橙顾不上穿拖鞋,赤着脚跑到门口拿起包裹,将盒饭放在一旁,连忙打开最上层的密封袋。

    里面装满了沈心橙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旁边还放了一杯咖啡。

    沈心橙起初还疑惑,只见奶茶的包装上印着“‘芯’想事‘橙’”,她这才明白这是芯晟和Meet  Coffee新出的联名。

    刚插上吸管,还未入口,便能闻到浓浓的橙香,初尝时只是杯底的鲜奶混合着果味萦绕舌尖,让人感觉无比清爽,可没过多久,意式浓缩的醇厚和坚果的甘香便让人回味无穷。

    她正准备给俞樾发消息,不料他的电话先打进来。

    “樾樾,我跟你说,咖啡巨巨巨巨好喝……”沈心橙端着咖啡在房间里晃悠,似乎要把自己被隔离以来的憋闷都倾诉出来。

    “心橙。”

    俞樾耐心听她说完,温和地说道:“你看窗外。”

    沈心橙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微风掀起窗帘,树叶的剪影借着日光洒在书桌上,厚厚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天空显得更为湛蓝空旷。

    忽然,一抹鲜嫩的绿色闯入视野,像是炎热的午后升起一片绿荫。

    “风筝!”

    沈心橙惊讶地跑到窗口,风筝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中漫步,随着风的轻抚,它时而高高飞起,时而缓缓降落,宛如一个翩翩起舞的精灵跳跃在蔚蓝的天幕。

    沈心橙的脸上浮动着笑意,方才愁闷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低下头看去,楼下的香樟郁郁葱葱,俞樾独自站在斑驳树影中,正拿着线轴抬头看她。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落忽明忽暗的光影,碎在他的肩头,暖白色衬衫显得更加轻盈柔和。

    “心橙,”他的脸上洋溢起浅浅的笑容,说道:“心不禁,得自在。”

    “你当然自在啦,关的又不是你。”沈心橙忍不住调侃道。

    “我这不是来陪你解闷了嘛。”

    俞樾将手中的风筝线固定好,拿起放在一旁的咖啡,对着沈心橙的窗口高高举起,道:“干杯!”

    沈心橙笑着回应,不忘询问起芯晟的近况。

    “资金缺口暂时填上了,不过,为了后续一些项目的开展,我们还是很需要创臻的帮助。”俞樾平和地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交给青青去帮我磨了。”

    “难怪她前两天跟我吐槽你没人性,原来是被你派去前线了啊。”

    “我没人性?”俞樾被呛得咳嗽起来,无奈地笑道:“你不知道她给我捅了多大的篓子。”

    “哎?当初可是你主动招贤纳士的,这么快就不耐烦了?”沈心橙打趣道:“唉,果然呐,男人的新鲜感去得比龙卷风还快~”

    俞樾听出她的阴阳怪气,笑着反问:“沈律师,你很了解男人吗?”

    “一般般吧。”沈心橙不甘示弱地回应:“我抽空多了解一些,扩展一下眼界。”

    “沈心橙。”俞樾压低了声音。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败下阵来,沈心橙笑出了声。

    “俞总有何指教?”

    “我的新鲜感去得比板块漂移还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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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俞樾的陪伴,沈心橙被隔离后的日子也多了些乐趣,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她最期盼的事就是在工作之余看到窗外飘扬的风筝。这种感觉就像你被暂时隔绝,外界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在你焦躁不安时有一个人时刻关注着你的声音,让你感到莫名的心安。

    这样闲适的日子一连持续了一个星期,就在解封的日子越来越近,沈心橙感到胜利在望时,俞樾的风筝却毫无征兆地失约了。

    第一天,沈心橙以为他是因为公司的事情走不开,也没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见到俞樾的身影,给他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发去的消息也是时隔几小时后的简单回复,沈心橙才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喂?青青?”

    “橙子?你解封啦!晚上要不要出来喝酒?”电话那头传来林青青欣喜的声音。

    “不是,我是想问你,公司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沈心橙不安地问。

    “没有啊。”林青青不明所以。

    “真的?你没骗我?”沈心橙还是有点儿怀疑。

    “大姐,你听我这语气,也不像在骗你吧。”

    沈心橙暂且松了一口气,问:“那俞樾呢?他这几天在忙什么?”

    “他是老板,我怎么知道他在忙什么。”

    此时的林青青正坐在创臻集团的楼下和慕长臻展开拉锯战,一边接电话一边欣赏自己新做的美甲。

    “再说了,我这么忙,哪有空管他。”

    沈心橙心里的警报暂时解除,可是新的问题在她心中浮现,如果不是因为公司,那是什么事让俞樾一连几天都忙得抽不开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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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浓如墨,帘外芭蕉惹骤雨,城南之郊无数明灯亮起,万家灯火通明,漂浮着隐没于夜幕中。

    客厅的门被打开,俞樾面色凝重地走进房间,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他没有开灯,而是借着窗外一抹稀薄的月光走进厨房,正当他拿完水准备关上冰箱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在了原地。

    一盘盘覆了保鲜膜的饺子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从上到下,按照包好的日期依次排列,每一层都贴上了注明时间的标贴。

    人们对于悲伤的感知力往往具有后知后觉的力量,过于悲伤的情绪仿佛一潭死水,平静的水面突然被打破,俞樾扶着冰箱门难过得几乎直不起腰,汹涌而来的思念像一团不由分说的浓烟从他的腹部滚滚而上,他觉得自己仿佛窒息。

    从他听到母亲病逝的消息,到他独自主持母亲的葬礼,连日来,他奔走于医院和殡仪馆之间,抽空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还没来得及悲伤,便投入到一件件接踵而来的大小事宜中。命运似乎没有理会他是否能够接受,便把变故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自从两年前,俞母被查出患有胰腺癌,她就一直瞒着俞樾,陆陆续续地接受治疗,只是身体依旧每况愈下。最后一次化疗前,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便编造了去外地旅游的谎言。

    当真相浮出水面,一切都为时已晚。直到生命的终点,她还没等来俞樾的谅解。

    一瞬间,俞樾关于母亲的记忆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涌了出来,变成泪水从眼角渗下,变成叫声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剩下的仿佛变成重拳,一记一记打在他的胸口。

    他躺了下来,任由自己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划过太阳穴融进头发里,仿佛是他能感受到的这世界上唯一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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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最后一抹残阳彻底消失在天际,夜色悄然降临。满城的霓虹勉强将天台的橙子树照亮,浅灰色的树影投射在白色围墙上,寂静而空旷。

    俞樾独自坐在秋千上,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方圆几里外的汽笛声。

    沈心橙刚踏上台阶,听到脚步声的俞樾立即站起身来。

    还未到能够说话的距离,那张透着疲惫的脸先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你来了。”

    沈心橙有些惊讶地看向俞樾,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胡茬,淡蓝色的衬衫歪歪扭扭。

    “我……”见到他的模样,沈心橙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给你煮了鱼汤,下来喝点吧。”

    已是晚上十点钟,公司里空无一人,整层楼只有俞樾的办公桌还亮着台灯,各种文件凌乱地散落在桌案。

    趁着俞樾喝汤的间隙,沈心橙一边细心地替他理好桌面,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酝酿着说些什么。

    “心橙。”

    半晌,俞樾打破了宁静,低声问道:“如果有一个人,她曾经做了一件让你难以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沈心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思考片刻后坐在他身旁,轻声细语地说:“宽容是一种美德,可是有时候,不原谅也是一种选择,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那如果那个人是你的家人呢?”俞樾将餐具放下,攥紧双手。

    沈心橙眉头微蹙,她缓缓伸出手覆上他的指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后,俞樾转过头,声音有点嘶哑地说道:“我妈妈前几天过世了。”

    沈心橙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愣在了原地,她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他。在生死的问题前,再丰富的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

    “爸爸去世后,我曾以为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怨恨她,因为她的放纵,打碎了我对她的美好滤镜,因为她的过错,我失去了完满的家庭。可直到她离世,我才发现,这份怨恨比一粒尘埃还要轻。当怨恨没有了志向,我才发现怨恨下深藏的是什么。”俞樾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么多年,他从未把母亲的事和他人提及,他一遍遍提醒自己要忘记过去,可有些伤害总是形影不离。

    沈心橙轻抚他的后背,语气柔和地说:“之所以怨恨,是因为期待落空,因为希望破碎,可这恰恰说明了她对你的重要性。因为原谅的对立面不是怨恨,而是漠视。”

    “你无法漠视她,正如你无法漠视内心深处爱她的你。”

    沈心橙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抚过俞樾的伤口。

    “樾樾,我虽然不知道阿姨曾经做了什么事,可是爱她不等于认同她的过错,也不代表对你爸爸的背叛。她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妻子,但不影响她成为一位优秀的母亲。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不只是普通人,那些被载入史册的英雄也是如此。就像历史,也是靠错误和不幸去铺路。生命的历程不断推演更迭,靠的不是恨,而是爱。”

    俞樾缓缓看向她,他察觉到沈心橙的目光温温的、湿湿的,里面似乎有安慰、心疼、鼓励。

    “在我还没有能力回报爸爸时,他早早地离我而去;在我没有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时,妈妈也走了。”俞樾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通红地说:“心橙,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为他们做,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不是的。”沈心橙摇了摇头,宽慰道:“你为他们做了他们最想做的事。我相信,在你还是个襁褓婴儿的时候,他们共同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天下没有一对父母的心愿不是如此。至于财富、回报,那是生意人的交易,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不需要靠这个来衡量。”

    顷刻间,俞樾积攒多年的委屈、不解通通化成了灰烬,烟消云散。他的喉咙阵阵发紧,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滴落。

    看着他的眼神,沈心橙心口阵阵发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距离,从来不是接吻和拥抱,而是在对方面前袒露脆弱,落下眼泪的那一刻。

    她缓缓靠近,温凉的唇瓣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

    “樾樾,从今往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俞樾牵过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手怎么了?”昏暗的灯光下,他这才注意到沈心橙食指上一道深红色的划痕。

    沈心橙轻轻扫了一眼,“没事,今天清理鱼刺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

    俞樾没有说话,连忙从抽屉里翻出碘伏和创口贴。

    他拿着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说:“做饭这种事,以后交给我就好了。”

    沈心橙微微一笑,看着俞樾认真替自己处理伤口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心疼我啦?”

    俞樾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帮她贴上创口贴。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以后下棋多输我两把就好了。”沈心橙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俞樾收拾好药箱,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

    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的掌心,淡淡的馨香漂浮在空气里,俞樾感到自己的心像云朵般绵软。

    “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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