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黎明

    东边的地平线尚未泛起的一丝丝亮,万籁俱寂,女孩就早早的等待在了看守所的门口。

    女孩倚在门口掉漆的电线杆子下,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女孩很瘦,在粗壮的电线杆子的比照下,像一棵屹立在冬日里的翠竹,挺拔而又纤细。

    渐渐的,天边翻起了鱼肚白,大城市的黎明是朝气蓬勃的,可这份喧闹并不能带给女孩半分的安全感,她急切的想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这里是C城,西南明珠,一座车水马龙的漂亮城市,她的爱人在这里。

    走廊狭长,阴凉,她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棉衣。

    “阿泽…”

    隔着玻璃,女孩轻轻的叫出了男孩的名字,淡淡的温柔。

    她是紧张的,欣喜的,激动的,她握住红话筒的手出卖了她,紧紧的,用了十足的力。

    “你来干什么?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周晏泽长着一双细长的眼,黑漆漆的眼珠,总是很冷情,此时眼神冷漠,语气冷淡。

    同样的,他握话筒的力度也出卖了他,青筋露出,恨不得把话筒捏碎。

    女孩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呢?

    早在两个月之前,女孩突然失去了周晏泽的一切联系,接连不断的噩梦,连日来的心乱,迫使女孩儿跨越山川,乘坐二十一小时的火车,来到了周晏泽打工的C城。

    这是二十一年来,女孩第一次离家。

    自古西北出美人,女孩儿姿色不错,皮肤白皙,活像一朵白茉莉。

    女孩刚一上火车,就遭到了色狼的骚扰,心生畏惧,年轻的她急需要恋人的安抚,可惜,恋人并不在身边。

    一下火车,她就直奔周晏泽曾留给她的地址,等她又坐了几小时汽车到达目的地时,却从老板的口中得知,周晏泽去年就辞职了,老板说周晏泽去参加Ha-Happy说唱比赛后,就离开了这家店。

    Ha-Happy说唱比赛?女孩是知道这个比赛的,周晏泽不仅斩获了本地区冠军,还将冠军的奖牌带回了家,那块奖牌至今还挂在女孩的床头。

    女孩来不及心慌,她压着咳嗽,恳切的问老板知道周晏泽的下落么?

    老板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给女孩儿指了一条街,说那里是这个城市嘻哈的聚集地,或许可以在那里打听到周晏泽的消息,女孩连忙向老板道谢,立即前往。

    在那里,几经辗转,女孩找到了自称周晏泽好兄弟的rapper.

    当女孩表示自己要找周晏泽时,那伙人先是投来了玩味的目光。

    为首的那个问女孩是周晏泽的什么人。

    女孩羞红了脸,羞哒哒的回答说:“是女朋友。”

    声音不大,但是很稳。

    另一个不高的男人突然就吹起了口哨,上下打量了一番女孩,用稍带C城方言的口音说:“妹儿,你晓得周晏泽火了之后有多少妹儿想当他女朋友不?你这张脸是牛,但晏泽只喜番村姑,哦豁,人晏泽在老家有一个村姑当婆娘。”

    话很多,但不难听懂,女孩知道他嘴中的村姑大抵就是自己了。

    那人继续说:“晏泽情债半边天,我看,你不如给老子做婆娘,老子会疼人。”

    “我想,我就是周晏泽真正的女朋友,介绍一下我自己,你们好,我是从西北来的苏歆禾,周晏泽的女朋友。”

    说完,苏歆禾还向这帮大老爷们鞠了一躬,不管心中有多慌乱,行为上却是十足的落落大方,配上那独一无二的气质,哪里像是他们口中的小土妞了?

    苏歆禾身穿淡绿色的袄,里面搭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宽大的袄将她衬托的更加纤细,脸蛋绝佳,自身长相就不俗,加之周晏泽的眼光很潮,很会买衣服,把苏歆禾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苏歆禾哪儿有半点能和“土”“俗”挂上边儿的?

    后排一男人用方言嘀咕着骂了一句难怪不得把幺弟娃儿迷的死死。

    为首的男人长得很好,五官很有力量,身材也高大,气宇轩昂,他上前一步,直视着苏歆禾的眼睛说:

    “你要找他?”

    苏歆禾抿着淡色的唇,点了点头。

    男人又问:“真的要找?”

    苏歆禾觉得K长得很结实,不是山里庄稼汉那种满身腱子肉的结实,而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结实,气场很大的结实。

    苏歆禾顶着内心的抗拒,抓着袄边儿往前走了一步,嗯着点了点头。

    男人低头看地面,倏地冷笑了一下,指了指正南说:“那好,他在庆河路三十二号。”

    随后,不由分说的带着一帮“小弟”浩浩荡荡的走了。

    天色暗了,苏歆禾却没有找店住宿,而是直接打摩的去了庆河路,从西北到C城花费的钱已经不少了,苏歆禾为省钱,提前在路口下车,待她

    沿路一号一号的找过去,找到庆河路三十二号时,她的血都凉透了。

    这里是C城,苏歆禾爱人所在的地方,而这庆河路三十二号正是关押她爱人的看守所。

    这里虽处于南方,但并不比她的家乡温暖多少。

    苏歆禾被这里冰冷的雾气所包裹,无比潮湿的风如一道道玻璃碎片朝苏歆禾袭来,陌生的令人骨头发痛。

    周晏泽…犯法了嘛?

    苏歆禾不可置信,却还是倚靠在了电线杆边,守到了天亮。

    这是她来C城的第一夜,她和他的爱人在守同一轮明月。

    想到这儿,月亮所照即是安心处。

    她哪里懂得牢房里看不到月亮呢?

    “你瘦了,我很想你。”

    平淡的语气,含情脉脉的神色。

    天涯论坛的某次投票中,“你瘦了”“我想你”一同被选为是最矫揉造作的话语之一,可那又如何呢?这话从苏歆禾的口中说出,不仅不娇柔造作,还是如此的岁月静好,仿佛苏歆禾随时可以漂洋过海跨越艰难险阻,来拥抱你抚慰你。

    可见,真情实感可以打败一切。

    苏歆禾还是这样,她永远是这样,她永远把周晏泽放在第一位,把“你”放在第一位…哪怕是一句想你,都是在关心你的后头。

    “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回去吧。”

    语句冰冷。

    周晏泽强迫着自己转头,可是他好像是做不到的。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是个贪婪的人,尤其贪爱他的小禾…清纯善良的小禾。

    “阿泽,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我给你炒你最爱吃的冬笋炒腊肉好不好?放两个干瘪的小红辣椒,你最喜欢了。”

    见到周晏泽的苏歆禾满心欢喜,一心一意的想对他好,一时昏了脑子,哪里想得起这里是看守所?

    “苏歆禾,你傻不傻?”

    周晏泽见她手忙脚乱的模样,终是捏着山根笑了出来,黑漆漆的眸子中也重新有了光亮。

    你傻不傻啊,翻山越岭来看泥沼里的我。

    傻吗?苏歆禾并不在意,她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有周晏泽一个而已。

    她不问他是怎么进去的,不问他伤什么天害什么理?只问他过的好么?

    没关系,自己会对他好的,也会一直陪着他。

    探视时间有限,如果可以无限,那苏歆禾希望是永远。

    周晏泽所在之处便是家乡。

    在科技还并不怎么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初,大城市是很吃人力的,只要你肯吃苦,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当然,这也并不代表你可以在这所流水的城市里站稳脚跟,更别说她还要养活号子里的那一个了。

    流水的大都市,各式各样的骗局屡见不鲜。

    满大街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招工与招小姐并贴在一处,形形色色,像一张张大网。

    人也不是人了,像是一只只乱窜的老鼠,怎样也逃脱不了这张张大网的笼罩。

    苏歆禾虽是初来乍到,但她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她并不敢尝试那些听上去太高端的工作,只敢从服务员干起。

    小餐馆,一天18,一个月540。

    早出晚归,苏歆禾一个人要承担迎客,点菜,传菜,收拾桌面以及帮着洗碗等多项工作,几乎停不住,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无。

    她住不起旅店,也不舍得花钱租房,就住在了店面里,随意摆两张凳子,也算是一张床。

    她吃的也是剩饭,五百四十块的工资至少有四百六七是汇给周晏泽的。

    C城的冬季很快就过去了,春日来临,C城位于亚热带,树叶终年不落,枝繁叶茂的冬日总给苏歆禾带来一丝不切实际感,但只要仔细体会,苏歆禾又会发现这片绿远不及春日里有生机,总归是陈旧的。

    现下,春天到了,一切都焕然一新吧。

    就这样,她一边在心中宽慰自己春天总该比冬日好熬的,一边又仅在除夕夜食了半包速冻水饺。

    这是2003年的初春,苏歆禾像所有初进城务工的人儿一样,怀揣着最炙热的念想,认为今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期盼着有一个美好的一年。

    春天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苏歆禾还未见得草木抽新枝,一场锁人性命的病毒就扩散了起来。

    苏歆禾整日埋头做工并不了解这些,只以为是一场流感,而她从小身子骨就弱,倒也习惯了这些。

    起初,人们都不怎么注意,直到这座城市的医院也开始诊治SARS的病人,人们这才知道这场病是场灾难,要人命的。

    广播上说截至3月20日,SARS迅速走进社区,闯入办公楼、学校、公共场所,最高峰日增病例60例以上。

    街上走动的人少了,店里的生意也就萧条了,老板不是慈善家,打算关店休息一番,通知苏歆禾先不要干了,等需要人的时候再找她,苏歆禾自然也只能答应。

    苏歆禾没钱住旅店,就央求着老板收留她继续住在店里,不知道老板是怎样说服腆着脸的老板娘,最终是继续往下住了。

    苏歆禾感激老板一家的收留之情,整日的窝在店面里。

    二十来岁的少女终究是敏感的,生活经验也不足。她怕开灯多燃电,也怕老板娘鄙夷的眼神,就整日生活在黑暗里,喝冷水,嚼烂菜叶,终于把自己折腾生病了,固执而不自知。

    没有体温计,但她知道自己发烧了。

    苏歆禾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的周晏泽双手没有镣铐,两人自由自在的奔跑在西北的荒原上,那里没有成片的绿,却是成片的自由的。

    梦醒了,她的大脑也清醒了片刻,她是要活下去的,为了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为了周晏泽。

    时隔多日,她终于感受到了外界的阳光,抬起头,又是恍恍惚惚看不清的,也不知是眼花还是雾大。

    她艰难的拖动着腿,想要去小诊所拿些药,心里想C城的春天不暖好潮,潮的人骨头里都是湿哒哒的,好不舒服…

    好昏沉。

    苏歆禾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了,身边还坐着一个眼熟的男人。

    “周晏泽知道你发烧三十九度七吗,周…”

    周晏泽知道你在梦里喊了二十一遍他的名字吗?周晏泽知道呢么爱他吗?

    “别告诉他!”

    苏歆禾哑着嗓子气喘吁吁的打断道,说完了又像是一只小鹌鹑一样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

    “住院的钱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别让他担心。”

    男人似乎特意加重了“别让他担心”几字,说罢,又着急的走了。

    苏歆禾看着男人去匆匆的黑色背影,嘴里嘟囔着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歆禾从值班护士口中得知,自己不是非典只是普通流感而已,所幸所幸。

    她刚要出院,就被护士拦了下来,护士说K已经给她交了俩星期的住院费了,K还让她们把人看好。

    之后的一个周里,周晏泽的好兄弟们经常来看她。

    那个曾囔囔着让苏歆禾当她女人的娃子叫莫莫,他经常组织一大帮子人来陪苏歆禾聊天,通常聊着聊着就拍胸脯保证说:“阿泽老婆可是好婆娘喽!”

    那时候,苏歆禾觉得莫名其妙,只是礼貌性的陪着笑一笑,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那些人原来是看不起她的,以为她是进城攀周晏泽的高枝,后来因为她省钱进医院这一“糗事”,对她改观了…

    相比莫莫,K来的很少,通常只是看一眼就走,偶尔也会揪莫莫的耳朵,嫌他话多,说疫情期间少聚集,但是也没阻止莫莫来陪苏歆禾说话。

    苏歆禾长得漂亮,性格好,说话总是温柔体贴的,没多久,莫莫就把她当作真朋友了。

    苏歆禾住院期间,莫莫似乎看出了苏歆禾着急出院的心,他告诉苏歆禾说K是个富二代,说唱只是个副业,生活很丰富,他们这一帮子兄弟都是K养着的,让苏歆禾放心住,K就算养一万个她也是绰绰有余的。

    苏歆禾觉得不太好,K就算再有钱,也是K自己的钱,一直麻烦K总是不太好。

    然而,莫莫仅用了一句话就打败了她,莫莫说:“哎呀你不要急嘛,你身体不好,阿泽也是会被麻烦的。”

    莫莫见着苏歆禾瞬间塌下去的肩膀,心想:真让K哥说对了?这个小禾就真的如此爱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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