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清提着手里药包上来时,沈旆宁正品尝着刚端上来的五柳鱼。

    鱼身被炸得酥脆金黄,上头片出的十字刀花下隐隐露出莹白细嫩的鱼肉,鱼身上覆着以姜葱辣椒切成那五颜六色形似柳叶的细丝,入口酸甜带着些微辣意。

    “大人。”

    伙计将人带到沈旆宁桌前时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有劳。”

    望着她端坐在旁跟伙计客气模样和桌上菜肴,杨远清登时忍不住心头的火气。

    他在家受苦受累忙前忙后,她倒好,散值后竟然独自来了这引仙楼!

    心中不满在两人这极度不平衡对比的刺激下到达顶峰。

    沈旆宁自然也能察觉他那就差写在脸上的怨怒,只是她并不想破坏因这一桌美食带来的闲适,也不愿在外头跟杨远清起争执。

    仰头问:“你要吃吗?吃的话便让小二哥再添副碗筷。”

    桌上都是引仙楼的招牌菜,杨远清拒绝的话在视线触及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时突然被堵了回去。

    只是他依旧拉不下面子,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那,端上了要三催六请的架子。

    抬头见他不言不语,就那么微抬着下巴目视前方。

    沈旆宁刚准备拿筷子的手顿了须臾。可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将推窗又往外支了些。

    当被窗牖遮挡的视野更为开阔,甚至都能看见细碎如絮的霜花被冷风裹挟着打着旋儿飘进,沈旆宁才又不声不响继续品尝起别的菜肴。

    既是想看那便多看一会,别扰她吃饭就成。

    唔,引仙楼这金玉羹做的也很是好喝!

    站在侧旁的杨远清原本是等着沈旆宁和往常散值回家后那般喊他坐下,再去找伙计要副碗筷给他盛菜端汤。

    可半晌,他却没听见任何动静。

    忍不住目光下移,看见的却是正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的沈旆宁。

    以羊汁为底熬煮的栗子和山药入口都带着粉糯鲜甜,金白相间,在寒凉冬日中是入眼可见的喜人。

    “咳咳——”

    眼见着飘进来的雪花落在桌沿边上转瞬化为细密水珠,沈旆宁却丝毫没有喊他坐下的意思,杨远清清清嗓子试图提醒。

    拢共点了四道菜一份羹汤,每样都吃了一些,等伙计把蒸饼端上来后,沈旆宁已经吃了个半饱。

    伙计放下食盘冲沈旆宁微弓着腰身,嘴边弧度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又不显热情,笑容恰好:“大人,您的菜都已经上齐了。”

    趁这时,杨远清又挺了挺背脊,等沈旆宁让伙计添碗筷。可片刻后却只看见她只是微微颔首:“多谢。”

    “大人您客气。”那伙计边说眼神边向桌侧的杨远清瞟去。

    这娘子怎地杵在这,也不坐下,也不吱声,独自一人寻来这大人也不见理会?

    两人并不知须臾间这伙计脑子里就囫囵绕了好几圈。

    等他端着食盘离开,不见沈旆宁开口,杨远清砰地一声将手里的药包重重搁在桌上:“吃什么吃,还不赶紧回家?”

    桌面震动使得碗和底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沈旆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有片刻怔然,诧异中撩眼向他望去:“你这是何意?”

    “我还想问你呢!”

    扬高的声音的杨远清倏地似受了天大委屈,沈旆宁都能看清自个儿此刻恼得发红的眼尾。

    以往从未有过如此激烈情绪的她见到脸上的模样,倒是真是不大习惯。

    她压低眉宇,将匙羹搁在底托上,就那么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一直觉得杨远清是个文人,文人好脸面,不会在外头做出有损颜面的事。

    现在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动静在喧闹中不算明显,可在一众食客中,那天生柔婉的嗓音却足够抓耳。

    周围声响突然静下,众人纷纷往两人的方向打量,杨远清胸中的那口气也在这些凝视中莫名偃旗息鼓。

    外面雾白的光透窗印在沈旆宁侧脸,她不言不语的平静似乎也跟着覆上了凉意。

    被这样的表情刺得冷静下来,杨远清不自然地抿唇,袖里的手也跟着攥紧。

    哪怕今天出门他特意穿了不打眼的深色罗裙,也在这时候因众多男食客在身上打量的目光下感到莫名局促。

    一时间忘了所有质问的说辞。

    最终,还是沈旆宁先开口打破这局面:“你想问我什么?”

    愣怔的杨远清被拉回神,视线恰巧也落进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中,话卡在喉间支吾着,却无法将那句为什么不喊他坐下吃饭的话说出口。

    沈旆宁瞥开眼,看向在不远的楼梯处候着的人:“小二哥,有劳替我将这些包起来。”

    “好嘞~”

    伙计在刚才杨远清发火时就全神贯注地盯着两人那边的情况了。

    此时店里食客不少,怕万一两人吵起来惊扰到别的客人坏了引仙楼的名声,那他可得被掌柜的扣工钱。

    前阵子落香阁那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是有位大人去落香阁中喝酒,结果被家中母老虎追去打进了思妄湖中。

    人倒是没事,可那落香阁却因着那事出了名,最近有想去喝酒的大人都怕引起家中不睦选择避开风头,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

    匆匆回来的伙计将剩下大半的菜换上温盘放进食盒中装好:“大人,待会儿让跑腿的伙计给您送到府上。”

    沈旆宁跟那伙计道谢,又拿出三钱银子付了饭钱。看着她的举动,饭没吃上还憋了一肚子气的杨远清顿时又忍不住发难:“你倒是会享受。”

    三钱银子说花就花。

    他一年俸钱也才四十两银子。

    “若不是我恰巧出来撞上,也不知你散值后竟跑来这引仙楼里吃......”

    原本是想说她吃独食,可沈旆宁这大大方方的模样似乎也没想藏着掖着,杨远清便改了口:“娘还在家中担心你,省吃俭用给你买药茶,你心里可有娘一点?”

    听着这隐晦的指责,沈旆宁刷地一下面沉如水,不再理会杨远清说什么,抬脚就往楼下走。

    心里的火气蹭蹭直往脑门上冒。

    她也不管身后的杨远清,脚步越迈越快,直到走出了引仙楼,面颊上因觉得丢人生出的燥热才被北风驱散。

    而杨远清也没承想她会一言不发,甚至连反驳都没有就离开,当即愣在原地。

    “小娘子,夫婿都走了,还不去追?难道是想留下陪咱们喝上一杯么?”

    沈旆宁前脚刚离开,一旁醉酒看笑话的食客便冲着杨远清调侃。轻浮调笑的话和从未感受过的屈辱感让他脸色噌地一下涨红。

    转身就跟着往下走,可几步走到楼下时又想起刚才被扔在桌上的药包,只能沉着脸折返回去拿。路过其中喊得最欢快的那桌,杨远清忍不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小娘子倒是个烈性子,就是不知......”

    都走到了引仙楼外,杨远清脑子里都还回荡着刚才那些人污言秽语。

    顶着寒风灌入急追上前,小跑到沈旆宁身后,冷意刺激下止不住呼吸间的痒意:“沈氏!”

    包含忿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了出来,可沈旆宁却目不斜视地越走越快。

    刚才在引仙楼里就够丢脸了,她现在不想连最后的颜面都丢在大街上。

    “你给我站住!”

    当被杨远清追上一把扯住衣袖时,沈旆宁到底还是没忍住:“你若是不满,咱们回去便和离。”

    压下几欲倾泻的怒火,她冷冷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

    “想多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难道我刚才说的不对?娘她——”

    沈旆宁回头打断他:“对,你说的都对,只是这日子能过便过,过不了便和离,难道你忘了,这话还是去岁时你自个儿说的么?”

    在那无波无澜的直视下,杨远清语塞。

    那哪能一样?

    她现在顶着的可是他的身份!

    若是和离,他现在身无分文的能去哪?

    就算要和离,那也得等换回来!

    从那躲闪的神色中窥见了他的心思,沈旆宁哼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不想换回来?就你这混了近三年的官,考绩能过怕都是佛祖打了眼。到时候谁连累谁还说不准呢!”

    考绩?

    一听这话,杨远清直接把其他事都抛到了脑后,匆匆追上前:“什么考绩?”

    “你说话呀!”

    见她又只顾闷头往前走,被考绩两个字砸得心急如焚的杨远清只好软下语气:“方才是我不对,可是那天你不也去落香阁找我闹了么?我——”

    沈旆宁猛地停下脚步:“你是不是记性不好?那天我可没有在外头说三道四扯些家长里短的对错,我只是把你直接推下了思妄湖,这不用我再提醒你一遍罢?”

    那天跟进花楼后她都还不曾开口,他却在见到她后端起架子甩脸色,气急之下她便一把拽起杨远清故意扯着推进了思妄湖。

    想到那天落水的事,杨远清面色也不好看,只是他当是拉扯中不小心,并不知沈旆宁是故意的。现在再听她提起,落水后死亡逼近的窒息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最终闭上了嘴......

    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没入摊贩混杂的白雾尽头,消失在长街之上,正坐在引仙楼三楼雅间的齐颂才收回望向窗外那探究又疑惑的目光。

    摆设精致的房内,火墙烧得极暖,隐约弥漫着花椒辛涩的香味。

    思绪间齐颂半倚回软塌,伸手抓起摆放在案几上的果脯,身后那扇百福罗汉围屏将窗外寒意隔绝,他望向一字不落将二楼情形转述的承影,目露怀疑:“那杨远清当真对他夫人和母亲如此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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