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十日,再次踏上丹墀,沈旆宁没有了开始的紧张。

    只是身后的李同依旧聒噪:“杨大人,你这算是逃过一劫,你都不知咱们这几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同眼下隐约浮着一层青黑,连说话听着都没了先前那股子精气神。

    上头催得急,他们这几日几乎是出动了整个户部才把晋王府抄没的清单赶出来。

    从李同的抱怨中得知这消息时沈旆宁不由松懈了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只是不等她暗叹运气好,就又听见身后的人小声跟她嘀咕:“前两日听吏部那边说,陛下突然让他们准备考绩,估摸着待会朝上就该议起这事了。我还想喘口气呢,估计是不成了。”

    “还未到三年大考,陛下怎的突然就想起考绩了呢?”

    大庸官员考绩每个任期一次大考,先帝时期每年也都会举行一次小考。

    只是后来因门阀连结,考来考去左不过是些士族子弟,哪怕政绩不过,只要是朝中关系硬的官员也无任何影响。

    到了后期,先帝连大考都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末的小考干脆直接取缔。

    “若是考绩不合格......”说着李同脸色又白又青,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姓李,家里头也有那么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可也只是有点关系呐!

    后头他又说了些什么,沈旆宁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考绩的事,那颗本就悬着的心如同死了一般。

    朝政殿中,廷下百官此时也是死寂一片。

    当初晋王还在的时候,他们奏事时的腰杆是能挺直不少。可现在,陛下都能顶着门阀压力将亲叔叔抄家流放,他们这些个官员又算得上什么?

    不论大臣们的心思有多千回百转,龙椅旁侧的守福却只是用他依旧冷漠的声音宣喊:“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只是百官手握着笏板无一人出列。连站在最前面的丞相都没动静,他们更不会想在这时候出来当出头鸟。

    龙椅上,齐颂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睨向廷下官员:“诸位爱卿这是无事可奏?”

    鸦雀无声时,吏部尚书郑榆青硬着头皮缓步上前:“臣有本奏。”

    看见出来的是郑榆青,齐颂意兴阑珊:“你说。”

    得到恩准,郑榆青挑挑拣拣地把考绩事宜说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待他退回原位后,朝政殿中又再次陷入寂静。

    望着那一群埋头装聋作哑的人,齐颂指尖一下下敲在椅侧的动作也逐渐缓了下来。

    寒风从门外涌入,两侧香几上那三足香炉中盘旋而上的缥缈青烟也被吹得如众人心情般摇曳颤动。

    本就威严的朝政殿在诡异的氛围里更显肃穆,平和下掩藏的安静硬是扰得群臣心中惊惶。

    就连宝座背后雕龙髹金屏风的张扬也压不住齐颂愈渐冷下的眉眼:“既然诸位爱卿都不想说话,那就让朕来讲给你们听。”

    齐颂话音未落,群臣齐刷刷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上朝时天子听大臣说话那叫听政,若是他开了口,天子问责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丞相一个眼神,工部尚书走了出来:“陛下,臣——”

    “谢垌,朕还没问你呢,朕昨日收到了地方官员上报请朝廷加派人手去为洛河决徙修筑堤防的文书,这洛河水患已消退月余,你们工部的人是已经全都被填进洛河里了?”

    工部尚书谢垌刚出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齐颂打断:“若是没有,朕也不介意帮你们一把,去移山填海造福百姓也好过你们留在京中当个摆设。”

    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谢垌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回陛下,洛水下游决口还是先帝时期修建,若想重新修筑堤坝需先疏浚河道,经费方面李大人说临近年末,国库紧缺......”

    听着谢垌那没说完就藏匿尾音的话,李穆当即上前反驳:“谢大人!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国库紧缺可是事实!”

    “光是这次洛河水患就已经拨了百万两白银。伺机已久的北戎异动,边疆战事未平息,每年支出的军饷和赏恤,这还没算上官俸和别项的支出。谢大人,你说这哪样不要钱!”

    不算还好,这些账一算下来刚才还只是想撇开关系的李穆都想哭了。

    都觉得他管辖户部是个肥差,可那也得国泰民安才能肥。

    先帝留下个烂摊子,这些个同僚们也都只伸着手想要支出,要支出那也得先有进项呢!户部的钱又不会凭空生出来!

    齐颂只开了个头,廷下群臣们就互相戳起了对方的痛脚。反倒是最先出列的吏部尚书在激烈的混战中把自个儿摘了出去。

    望向眼观鼻鼻观心的郑榆青,齐颂不动声色地压下眸中隔岸观火的兴味:“郑爱卿,考绩的事宜既然准备好了,明日便提上日程吧。”

    话锋一转,让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顿时安静如鸡,如丧考妣。

    -

    不知朝政殿中风起云涌,站在外头的沈旆宁心神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明明不见半分风雪,可在晨雾白茫一片下,却让人有种遮天蔽日的逼迫感。

    考绩的事盘旋在脑海,走神中沈旆宁将记得名字的四方神佛都念了一遍,就只希望能保佑这次蒙混过关。

    在回过神来才又哑然:这不正是临时抱佛脚么?

    只可惜她这佛脚抱得似乎有些晚,又许是神佛也察觉她心不诚。还未散朝便得知了考绩一事的确切消息。

    尘埃落定,沈旆宁心里那块石头倒也彻底落下。

    就算不愿那也大不过皇帝的旨意,就像从前走过每一步的她,有些事不是她不想便不会发生的。

    很快就接受了事实。

    今日散值后,沈旆宁并没有直接回去,出了官署特意让人绕到了引仙楼。

    引仙楼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祖辈相传已开了百年之久。据传说,当初酒楼开业前夕东家整宿睡不着,夜半时分爬起来去厨房捣鼓着做了道菜,无意中却凭借那道八宝肉引来了一个路过凡间历练的仙人,才因此得名。

    传说是真是假沈旆宁不知道,但她此刻想要花钱吃个痛快却是真的。

    “客官里边请——”

    还未踏进门槛,里头就传来了小二热情的招呼声。

    沈旆宁脚步一顿,在热切和四周喧闹中才又跟着伙计往里走。

    门外到二楼短短的距离,沈旆宁却又想起未出阁时她常常跟着兄长去酒楼的日子,仿若走回了当时的惬怀中。

    引仙楼在京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食肆,分三层,最上头的是给贵人留座的雅间。

    “客官您想吃点什么?”

    伙计将沈旆宁引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递上食单时却见她摆摆手:“店里的招牌菜,都给我上一份。”

    先前只是想吃点东西缓口气,现在被引仙楼中香气环绕,沈旆宁倒是真饿了。

    “好嘞~您请稍等片刻~”

    等伙计离开沈旆宁才转开视线朝推窗外望去。

    越临近年末,白日里的雨雪反倒是比前阵子少了些。干冷的风时不时从推窗涌进,驱散了引仙楼中呼朋唤友带起的喧闹暖意。

    怔然片刻,她回过神以视线环绕打量起这入京后她从未踏足的地方。

    随处可见的雅致,虽越不过宫中玉邸琼楼,可其中精致也隐约能看出绣闼雕甍。

    方才进来时她还有瞬间忐忑。

    北地民风开放女子也不能如同男子那般肆意出入各种场合,到了京中后更是鲜少有独自外出的女子。

    而这似乎也是她头一回毫无拘谨地坐在酒楼里,并且没有见到眼神异样的打量。

    愣神间,沈旆宁不由思索着其中缘故。直到伙计端着食盘笑着冲她吆喝:“大人,您的八宝肉~”

    恍然。

    哦,她现在是杨远清。

    -

    饿了一早上又被杨母指派出来买东西的杨远清此刻正站在引仙楼对面的济仁堂前。

    这几日杨母为了从伙食里节省出来药茶的钱,半点荤腥都没吃着的他被那阵阵霸道的香味引得饥肠辘辘。

    提着手里配好的药,他迟迟抬不起回去的脚步。

    站在济仁堂前好一会,杨远清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

    怕是饿出了毛病,他晃晃脑袋。

    可定睛一看,却看见自己跟着伙计进了引仙楼!

    不对,不是他,进去的是沈旆宁!

    积蓄在心里的怨气在看见沈旆宁进了引仙楼后彻底迸发,快步跟着走上前。可没承想刚到了门口就被伙计拦下。

    “这位娘子您找谁?”

    “我找刚才进去的那人!”

    满腹怨气的杨远清神色气恼,小伙计却皮笑肉不笑地将他拦下:“这位娘子,对不住,店里都是贵客,若是惊扰了客人小的可担待不起,娘子若是想找人,不妨告诉小的,小的上去替您问问?”

    无奈,杨远清只能站在门口等着那伙计上去喊人。

    “大人,楼下有位娘子找您。”

    八宝肉肥而不腻,沈旆宁忍不住吃了好几块,心里正想着不愧是招牌菜时,就看见伙计弓着腰跑到她跟前低声问。

    娘子?

    拿着筷子的沈旆宁一愣。

    那伙计也机灵,瞥见她的神色后又连忙陪笑:“许是认错了人,小的这就去知会她。”

    就在伙计转身之际,沈旆宁倏忽又想到什么,喊住他:“等等,让她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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