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昏暗狱牢,鼻尖沾染的寒意还未散去,逼仄狭窄的空间就涌起一股密不透风的潮闷。

    常年不见天日的酸腐味道扑面而来。

    走在前头引路的狱卒抬手挥袖,讪笑解释:“大人,里头味儿有些重,不若属下将那犯人提出去您再审?”

    “无碍。”沈旆宁淡声婉拒。

    压下心头隐约紧张,跟着狱卒穿过重重牢门。

    昨日考问,裴元明没说过,也没说不过,沈旆宁忐忑一宿。直到今日到了衙署刘主簿才提醒她可以上大理寺狱走一趟。

    硬泡在架阁库的这半个月,她从生疏到熟悉,在大理寺也算有了进展。可这牢狱——

    悄然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地方。

    扇扇狱门矮得需弯下腰身才能进,门上缠绕着粗重的铁链,上方石壁的狴犴像威严凛肃。

    跟在狱卒身后拐过四弯五门才到了单独羁押女犯的牢房。

    微弱的光线从侧上墙壁那端开辟出四方狭窄、仅仅尺长的透风投进。轻尘萦萦绕绕,似给这幽深静谧的地方蒙上了一层薄雾。

    只是这些微的柔和却无法驱散牢狱中这令人恐慌的森然。

    沈旆宁是奉旨稽查这件案子,上头裴元明也一早就交代过,等把人带到后狱卒识趣道:“大人,属下去外头守着,若有事您唤我便是。”

    轻轻颔首应下,待狱卒退出去,沈旆宁才隔着牢门认真打量起阖眼靠墙坐在角落里的人。

    脸色苍白,那件不合身的赭衣穿在她身上更是将她衬得骨瘦如柴,用木簪绾起的乌发微显凌乱却丝毫不见阶下囚的狼狈。

    倚墙而坐的杜岚清一早就听见了动静,三日前大理寺卿那裴大人亲自带人将她从崔府带来并羁于狱中,也是她这些年来最安稳的几日。

    脚步声停下,却迟迟没听来人开口,杜岚清不自觉叹出一口气:“大人请回吧。”

    裴元明虽吩咐过善待,可狱卒也不会时时在这伺候着。接连三日滴水未沾的杜岚清出声透着沙哑,似那枯叶摩挲。

    顿然回神,沈旆宁收起打量的目光。

    “我、”清清嗓子,犹豫片刻找到觉着合适的称谓后她才道:“杜小姐,我是负责...崔家案子的人,姓杨。”

    你字到了嘴边寰转一圈,出口成了崔家。

    话落,杜岚清平静的脸上能看出些微愣怔,却依旧没睁眼:“劳烦杨大人跑这一趟,请回吧。”

    摆明了不愿多提。

    见她侧脸朝内,沈旆宁茫然在原地站了片刻想找法子再问问,却在不经意见瞥见了她白皙颈后露出的那块淤色。

    又联想起裴元明隐晦提起的事,她想追问的念头尽数滞涩在了喉间......

    “大人——”

    候在外头那狱卒正百无聊赖地抬头数着天上掠过的鸟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动响便扬笑回望,见到的却是沈旆宁那张肉眼可见垮下的脸。

    阿谀的话收了声,变作忐忑神情小心撩眼朝她望。

    沈旆宁没瞧见,思索中有些走神。慢慢悠悠往前走出老远她才突然开口:“劳烦等我片刻,我半个时辰内便回来。”

    倏地有了想法,沈旆宁不顾身后狱卒叫喊快步就朝外跑去。

    狱牢里外就只一条道。

    眼前的路从暗到明,半曲着腰一口气跑到狱牢外时潮闷消弭,清冽寒凉席卷而来将缠绕四周的腐朽吹散。

    “跑什么?”

    一路小跑,才回到前院就碰上了裴元明。

    见她跑得头上官帽都歪斜得顾不上扶正,他探头朝她身后看。

    也没瞧见有贼人追啊!

    “裴大人,我晚些时候再同您说!”沈旆宁来不及解释。

    目送那脚步未停就跑没了影的人,裴元明感叹:这性子才像个大活人嘛!

    好在齐颂那小子将人送来得及时,否则再跟那群老货憋上几年,就真成木头桩子了。

    -

    无人来时,狱中静得只剩下子神在草席旁大胆游荡的窸窣声。

    杜岚清倚着墙壁,睁眼平静地望着透光的方向,仿若察觉不到赭衣单薄。再次听见身后传来动响,她等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大人,这——”

    狱卒照沈旆宁的吩咐将牢门上的锁打开。

    “你去外头守着就好,有事我会喊你。”沈旆宁将食盒放下。

    狱卒看看自打进来后就不吃不喝也不闹的女人,思量后才一步三回头退出去,

    安福巷和大理寺虽只隔了一条街,可来回跑这趟,哪怕是冬日,沈旆宁也出了一身汗。

    她手脚麻利地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来摆到地上。

    刚才不愿意见她的杜岚清视线也被迫落在眼前的人身上。

    随后烟火气的味道扑鼻而来,似乎让死气沉沉的狱牢缭绕出一层暖意。

    “来,咱先吃饭。”

    跑了个来回,吃过朝食的沈旆宁又觉得饿了,也不问是否愿意,直接将匙羹先塞到了她手里。

    “大人——”

    “别说话,吃饭,想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打断她的话,沈旆宁就地盘腿坐下。

    刚才筷子塞进那只红肿手里时触碰到那几乎刺骨的寒凉,让沈旆宁都不忍再多看一眼。

    杜岚清对生人的靠近有所抵触,却没能躲开沈旆宁直奔她而来的动作。

    望着眼前年轻儒雅的大人冷脸垂眸也不看她,默了默,终究没将手里的温热干脆利落地扔出去。

    只是原以为他是带着目的来游说,却不曾想他就那么坐下端起碗先吃了起来。

    “你吃这个。”

    沈旆宁大口扒饭,硬是将那股酸涩压下。等缓过来那口气后也不看她,伸手将特意买的清粥推了过去。

    怕她不吃,嘴里还包着食物的沈旆宁嘟囔道:“我是北地人,冬日时粮价贵,许多人家连饱饭都吃不上,咱可不兴浪费。”

    说完又停顿稍许,不自觉放柔语气:“等吃饱了......”

    才有力气讨回公道。

    末了这句沈旆宁说得极轻,轻得被汤匙碰撞碗沿的声响盖住,走神的杜岚清都没来得及听清。

    直到碗都见了底沈旆宁也还端着不敢放下,又忍不住在遮挡下悄悄掀起眼帘看她。

    摆在面前的菜式色香味俱全,末了,满嘴泛苦的杜岚清还是动了筷子。

    沈旆宁松下心中那口气,赶忙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再言语。

    饿了几天的杜岚清提不起半点胃口,可想起方才沈旆宁说北地百姓吃不饱饭的话,硬是多撑了些。

    见她脸色难看沈旆宁也不勉强,等她把那一碗清粥喝掉后自个儿麻溜地扫了尾,咧嘴笑开:“饱了,半点也没浪费。”

    饭菜残余的香味很快又被牢中难言的味道掩盖。

    望着正低头收拾着食盒的人,杜岚清心中生出些微负疚:“大人,若您来是为了那崔长耀,恕我无可奉告。”

    听她先主动提起,沈旆宁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中反倒是轻松几分。

    她算是被皇帝诏谕临时赶鸭子上架,官没当明白,会背条律也不算会查案。

    不知皇帝的心思,也听不懂杨远清告诉她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一开始,沈旆宁想的只是将这案子问清楚讲明白,依照大庸律法去断。

    直到那天裴元明考问过后,她回去又想了一宿。

    如今在外人眼里她是杨远清,互换后她看似忙碌,可每日里却都只是在模仿着如何当好杨远清。

    是继续沿着那条“应该”的路去走,还是接受真实感受到的那跃跃欲试的“心意”?

    而这几日的犹豫和徘徊在方才见到杜岚清那一刻,彻底朝着“心意”倾斜。

    刘主簿大致跟她讲过。在先帝末期门阀兴起前,杜家绝对算得上清贵,杜氏女出阁前亦是声名远扬的才女。

    踏进狱牢那会,她害怕到忐忑,怕进来就看见一个凄惨的女子。

    只是——

    沈旆宁抬眸,视线迎着杜岚清的坦然的目光望去,刚才不忍细看的模样在此刻清晰落入眼中。

    她无法从那瘦到凹陷的双颊和眉骨上还未痊愈的伤口想象她的经历,只是赭衣在身,明显虚弱的人却并不见任何颓唐之势,身陷囹圄的凄惨似乎并未沾染上她半分。

    沈旆宁觉着她暂且还捋不清到底什么是对错,只是眼下,她选择了想去做的。

    从思绪中脱离,沈旆宁道:“我不是来问他的。”

    她向来不是扭捏的性子,在户部时说一句话都得绕十个弯。来大理寺后倒是好些,可她那怕露馅的心也总提在嗓子眼。

    此刻面对完全陌生的杜氏,她才放下了紧绷的心弦。

    不问崔长耀,这大人总不该就是为了来给送她一顿饭罢?

    见杜岚清神色疑惑,沈旆宁认真解释:“他死都死了,我还问他作甚?”

    杜岚清一怔。这么说…好似也没错?

    “陛下让我查这个案子,我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得来。”

    沈旆宁开门见山:“可来都来了,我便想听你将你这故事讲个清楚明白。”

    故事?

    杜岚清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就在她愣神之际,对面的人已经撸起袖袍摆开了一副听她说的架势......

    -

    愣是从正午等到晡时,连刘主簿都散值回去了,裴元明才看见沈旆宁顶着明显红肿的眼睛从大理寺狱出来。

    “你、你这、发生何事了?”

    裴元明想好要问的,却都被她现在这副模样给吓得忘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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