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的瞬间杨远清就后悔了。

    近来在家的日子过得如何他心里一清二楚,每日的刁难让他也知道了沈旆宁的苦处。

    每每被磋磨得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时候,他也总会安抚自己,想着不过再多忍耐一阵子,等到跟沈旆宁再换回来就好了。

    哪知情急之下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面色不自然地望向沈旆宁,“阿锦——”

    原没有多余情绪的沈旆宁听杨远清突然喊她的小字,心中烦躁涌现:“杨远清,你还是喊我沈氏罢,听着顺耳。”

    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杨远清面色也不太好看。

    屋外宾客散场却还残留着未散的喜意,两人相顾无言坐着,看似平和,却各有思量。

    “让你打听的事都问了?”

    一口凉茶压下闲杂情绪,沈旆宁问起正事。

    不消上朝时他们再催她也是想赶紧将杜氏这案子办妥的。

    裴大人虽吩咐狱卒多照顾,可事情未了结前人都还需羁押在大理寺狱中。说到底,那也不是个适合女子久居的地儿。

    有了开口搭话的由头,杨远清倒也莫名松了口气,只是想到方才听到的那些个家长里短,末了面色些微不豫地讪讪道:“那些个妇人如何问都说不到个重点上。”

    他就差把想问的直白问出来了,可她们却天南地北地说起了各家的琐事。

    不理会杨远清脸色忿忿,沈旆宁道:“你将如何问的与她们说的都同我细说一遍。”

    杨远清别的不谈,记性倒算极好。思索片刻就从头到尾将宴会上谈论的事都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沈旆宁则是拿来纸笔,坐在一旁矮几上边听边记。

    一口气说乏了,话音停顿想倒杯茶。转瞬安静的室内,杨远清目光忽然就落在了面前那张专神的脸上。

    比起先前宴席上你来我往的聒噪,在此时的气氛中他倒是回想起过往。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有个娃娃亲。幼时只顾着读书没在意,待认真提起还是父亲突然病重那年。

    杨沈两家虽毗邻而居,可他和沈氏二人平日里多的就只是匆匆擦肩。

    他埋头苦读时总能看见她跟在杨家大哥后头叽叽喳喳。再大些她一块去了私塾,却总是避开他走。

    记忆中他对这个娃娃亲向来谈不上喜欢。

    再往后,他一路科考,专心为那名利,更不为那商户之女所动。

    末了,母亲还是为了他能继续专于科考而不为家用费神,认下了和沈家这门亲事。

    他不喜欢沈氏。

    若说缘由......

    想到这,杨远清有些失神。

    他好似从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这个没规矩的女子。

    成亲后她倒是稳重了许多,虽掩藏得好,可他却依旧能从平日她的性子里看出她的不服管束。

    “还有别的吗?”

    杨远清的目光太过明显,沈旆宁不知他到底有何用意。

    忍着古怪的感觉将他说的记下,抬眼却发现杨远清正在走神。

    被她唤回神,杨远清愣怔后摇头:“没了——”

    短暂的交流后,他原想再说些什么,可思绪在脑中绕过,末了却察觉他好似找不到可以跟沈旆宁说起的事。

    停顿的尾音也只能戛然而止。

    等到宣纸上的墨渍干透,沈旆宁才叠好放进怀里,望向对面欲言又止的男人,抿抿唇:“多谢。”

    伴随仿佛彻底生疏的情感,沈旆宁呼出一口浊气,心情反倒松快不少。

    或许她和杨远清之间,眼下这样的相处才是最恰当的。

    不需强迫自己生出那些因婚姻约束意图去产生的莫名情感,也不必争锋相对。

    不亏不欠,相敬如宾。

    “你我之间何须说谢。”

    她平静的语调让杨远清心中不安扩大,可他却又说不上来是因何缘故。

    想开口,却被沈旆宁抢先。

    “我要去大理寺一趟,不定何时回来。”

    起身出门的间隙,她还是提了一句:“我会让娘早些休息。”

    望向转瞬没入黄昏的身影,听出她话里用意的杨远清情绪愈加复杂。

    -

    沈旆宁没想到只是随口一句,却让人陷入反思。

    更没想到她大理寺没能去成,在半路又被承影劫到了宫里。

    “承影大人,下回您可否允许我自己走?”

    沈旆宁面无表情地掸着被压得皱巴巴的衣襟,努力平复胃里的翻江倒海。

    好在宴席上她光顾着听他们说话并未贪嘴。

    见他一本正经整理狼狈模样,承影只咧嘴笑。

    那排牙白得刺眼,看得沈旆宁心中无语凝噎,收回目光便抬脚往殿里去。

    “陛下。”

    “杨卿心情不佳?”

    “陛下言笑了。”

    沈旆宁在齐颂望向她时,收敛起心中最后那点情绪。

    目睹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齐颂也没点破,“可知朕叫你来是为何?”

    “陛下自是有陛下的道理。”

    望向那在沉默中等了良久依旧一成不变的脸,齐颂有些后悔。

    他为何偏想要想不开呢?

    末了,捻动腕上紫檀珠串,平静心绪问起:“杜氏那案子杨卿大概还需多少时日?”

    其实这案子就如同崔源所言,杀人者已经明了。

    他指派杨远清去查不过是想给杨远清一块名正言顺的垫脚石,顺道再借此事给崔家提个醒。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杨远清这人在户部时没有半点功绩建树,到了大理寺反倒执拗激进。

    听齐颂问起,沈旆宁并没有当即回话,沉吟片刻后反问:“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她试探的一句话,让原本没找到乐趣的齐颂忽地又来了兴致。

    打消了说事的念头,指尖轻轻摩挲,却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似乎觉得地面比他更像皇帝那人脸上:“杨卿也看见了,崔大人说到底是经历了丧子之痛……”

    齐颂有些编不下去。

    就在他沉默时,沈旆宁忽地抬起头。

    视线相碰,被那双清凌的眸盯着,齐颂心头划过一丝怪异感。

    宽大的袍袖下,沈旆宁的手正紧紧攥着。借着殿内的安神香,努力压下心中涌上的莫名情绪。

    再开口,一如往常的恭敬,细听,声线中夹杂疏冷。

    “陛下若体谅崔大人丧子之痛,又何必做这多此一举的事让微臣来淌这浑水?”

    她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半点不留余地:“您当初就该在那纨绔死的当日召集满朝文武商议着去给他追封个一官半职的荣誉,安抚崔氏,稳定朝纲,皆大欢喜。”

    干脆地将剩下那丁点儿郁气吐完,沈旆宁也不想再多言,拿出记录好要带去大理寺的那沓稿纸搁在书案上,躬身一副请罪的模样。

    这些日子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她没太大感触,反观这皇帝的阴晴不定倒总让她想撂挑子不干了。

    奉安殿在沈旆宁收声时再次归于幽静,方才那声声质问仿若幻觉掠过耳际。

    而齐颂一时半会还沉浸在惊诧中。

    想不到他真看走眼了。

    平日这看似恭谨的臣子,竟是那还没点燃的哑炮?

    眉峰挑起探究的弧度。

    眼前人弓腰垂臂,看着依旧与偶人无异。

    端坐眼前的男人不吭声,沈旆宁在逐渐冷却的情绪中也察觉到她方才行为的不妥。

    抿抿唇,想同这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服个软。

    “陛下若无别的事吩咐微臣便回去了。”

    末了解释的话酝酿半晌却还是哽在喉间,脱口而出的倒是十分干脆:“方才进宫来得匆忙,明日上朝微臣会将鱼符送回。”

    “送回?”

    齐颂收起揣摩的心思撩眼望向他,左手不自觉转着白玉扳指:“杨远清,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微臣办事不力,无法担此重任,请陛下责罚且收回成命。”

    帝王心海底针。

    男人语气低沉平缓,却如石磨碾动,一下下滚过沈旆宁心头。

    宽袍阔袖遮掩了她几乎绷紧的身躯,脑海中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杨远清每日对她耳提面命的那些话,帝王威压的恐惧就在心里重上几分。

    或许杨远清是对的。

    在这门阀勾连的朝堂之上,只有归顺才是用来保命的最佳法子。

    沈旆宁闭上眼,袖袍中手指微颤着攥入掌心。

    可惜她不是杨远清。

    哪怕套着不属于她的躯壳。

    违背自己本心的事,这辈子捏着鼻子经历过一回已经过得够够的了。

    望着那张视死如归的脸,齐颂轻哼一声气到发笑。

    他所作所为看起来很像那些个半句不合就给人治罪的昏君吗?

    “朕将担子交给你,事情没有个交代前成命是不会收回了。”

    齐颂收回目光,伸手拿起桌案上那摞稿纸。

    宣纸边角的地方洇着些微墨渍,看得出来主人收得匆忙。

    人是他方才突生想法后才去让承影带来的。

    鱼符不在却随身带着这个,想必是要去大理寺。

    扫阅纸上内容,似乎是些家常闲谈,可每句简短的记录似乎都同时指向了某个方向。

    想法不错,只是看着那字迹,齐颂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

    眼前这一手字工整中透着青涩,根本不像是殿试二甲该有的水平。

    恰巧前几日他让人从贡院中将杨远清当初殿试的考卷找到送了过来,那篇策问写得中规中矩,行的也是中庸之道。

    倘若当时见到的字迹是这般模样,他大抵也能有比文章更深刻的印象?

    沈旆宁垂着脑袋,还不知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此时露出了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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