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永安市派出所又迎来几位特殊的报案人。

    许一冉进去的时候,和她脸熟的一位民警还热情招呼:“小姑娘,你怎么又来了,这次是什么事情啊?”

    原本开朗的小姑娘脸上却挂不出笑容,一头颜色靓丽的粉色头发也失去光泽,像破破烂烂的塑料耷拉在肩头,她脑袋微垂,嘴唇翕动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一个白大褂带眼镜的青年按住肩膀推到了后面,

    “我来说吧。”霍文武轻声道。

    “我是来自首,两年前的案子,我是参与人,帮忙处理了尸体。”他带上旁边的陈几默,“他也杀了人。”

    几位民警豁的一下就变了脸色。

    陈几默嗤笑一声:“怎么?这么着急把我也送进去,是怕你自己进去后,我如果在外面,会伤害你妹妹?”

    霍文武抬手扶了一下眼镜,镜片下沿闪过一道银光:“放低过底线的人,何来信任之谈?”

    许一冉走过去,一边一握,将两人的手都拉住,她深吸一口气:“但我相信你们。”

    “表哥你总是想用死亡来掩埋真相,但我相信午夜梦回中,你曾经无数次渴望能有勇气走到警局的门口,现在我们陪你一起来了。”

    “陈几默你和我吐槽过无数次警察无能,现场被清理痕迹就查不出案子,可我也相信,相比亲手手刃那些坏人,你更希望他们能被绳之以法、罪行能在昭昭白日下被公之于众。”

    “也许有天生的恶人,可我知道你们不是的。现在只需要一点勇气,用正确的方法处理错误的事情。”

    她仰头看向两人,目光灼灼。

    她像是一面镜子,清澈照出他们内心所有不堪的纠结,和在表哥卧室她陷入对王章全的憎恶和恶意当中时表哥拍醒她肩膀时一样,她也想将这份直面自己的勇气传达给他们。

    人有七情六欲,难免会有怒、哀、惧、恨这几种情绪,可比起复杂多变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对自己清醒的认知,要时时自省,得知道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和要成为怎样的人。

    重生带给她和他们机会,她该做的,是帮助他们牢牢将机会把握住。

    掌心的温度在彼此间传递。

    陈几默和霍文武对视一眼,又迅速将头撇开,两人的表情都如同吞了带苍蝇的隔夜饭一样恶心。不过。被许一冉握住的那只手却都默契地没有挣脱。

    被阴暗面肆意滋生的人,就像背光生长的植物,远看也是绿的,近处细瞧才知经脉和叶边都是蔫的,在黑暗的地下管道,他们扭曲生长,压抑着与生俱来对阳光的渴望,

    毫无疑问,许一冉的存在是他们心中的光。

    *

    民警简单了解过情况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将案件转交由刑侦支队处理。陈几默和霍文武两人先被带进去问话,许一冉在外面等待。

    手机振动,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已经晚上十点了,快回家。”

    “跑出去一天,还拿了你妈妈的手机,还得她在家里光和我抢手机用。”

    这次许一冉也是晚归,但因为她带了手机,爸爸并不担心,说话间还用开玩笑的语气小小抱怨了一下家里的手机之争。如果是平时,许一冉会被幽默的老爸逗笑,但她心里存了事,声音也闷闷的:

    “我在警察局,表哥出事了。爸你和妈妈先别和舅妈说,等过来了我再详细说情况。”

    关于是否告诉大人们表哥的事情,在来警察局前他们就商量过。舅妈身体不好,这件事得先瞒着,等后续结果出了再慢慢和她讲,至于她的爸妈,这件事瞒不住。

    她是未成年,作为发现人,她需要配合警方调查,还需要随时和警局这边保持电话联系,这件事势必要惊动父母。

    她爸听了吓了一跳,声音直接低了十几个度:“啥事儿啊,文武他没事吧?”

    妈妈的声音也挤进电话里:“你这丫头急死个人,出什么大事了,不早点联系我们?我和你爸这就收拾收拾赶过去,你别着急,谁欺负了我们小霍,让警察们评评理!”

    听到他们在警察局,许妈妈第一反应就是霍文武被欺负了。

    许一冉报了警察局的地址。

    听见电话里爸爸妈妈开始收拾衣服准备出门的声音,电话没有被挂断,似乎放在桌子旁边,她听见爸爸妈妈小声的说话声:

    “早就和嫂子说过,文武的性子太过温和,一个人在外面要多看着些,免得被人欺负去了。”

    “他身子骨瞧着太瘦弱了,还没咱丫头看的壮实,看来回头得督促他多锻炼了。”

    “哎,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那丫头电话里不敢说,我寻思着怕不是她惹出来什么事情,她表哥一贯宠她替她出头才被伤着了。”

    “要真是那妮子惹的祸,看她回来我不收拾她!”

    “这次肯定得揍,拿棍子抽她!”

    “还是鸡毛掸子吧,棍子太硬,抽孩子也太疼了。”

    “鸡毛掸子也硬。”

    “要不拖鞋?”

    “咱们沙发靠垫里面是记忆棉吧,那个也挺硬的,还是用那个好。”

    “行,靠垫刚好有一对,回头我们一人拿一个。到时候你先动手。”

    “还是你先吧。”

    ……

    两老一句二句将事情定了性,甚至开始讨论收拾人的工具和先后顺序。作为即将被收拾的对象,许一冉心里是晒干了沉默。

    她心事重重地将电话挂断。爸妈还没意识到出了多严重的事情,以为只是普通的和人闹了事,她也不知道表哥的事情一会要怎么和父母说起。

    从小到大,她是家里最爱惹事闹事的人,闯祸了也不怕,因为表哥总会护着她帮她善后,即使被批评了也总会笑嘻嘻说: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嘛!

    她苦笑,现在她也成那个高个子的人了吗?

    *

    许爸爸和许妈妈赶到警察局,已经是深夜。

    外面哗啦啦下着大雨。许妈妈还好只是后背被飘雨沾到一些,许爸爸就比较惨了,右肩膀湿了大半,衣服皱巴巴缩在身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耳朵上的挂水,形象很是狼狈。

    “一冉,你哥哥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说话时,外头刚好打雷,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天空仿佛被横断劈开,许妈妈正拿纸巾帮许爸爸擦拭衣服,听到打雷吓了一跳,手跟着一抖。

    “没事,只是打雷。”许爸爸笑笑,帮许妈妈捡起地上掉落的纸巾,如是安慰。

    “两年前云川市有个初中生小姑娘在放学路上被人掳走残忍杀害。”

    许爸爸和许妈妈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疑惑,不明白自家闺女怎么突然说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案子。两人注意力还在窗外刚落下的雷声上,却没注意到许一冉紧紧交握的双手,更没想到自家闺女接下来的话,才是凭空投下的让人胆颤心惊的惊雷,

    “表哥……是帮那些人善后的人。”

    轰隆!

    又是一记沉闷的雷声,天空中厚重的云层随之震颤。

    煞白的灯光下,许妈妈挎在肘间的手提包滑落在地。

    *

    审讯时间用了近三个小时。

    等待期间,许妈坐凳子上哭了好几回。许爸一个很少抽烟的人,也忍不住出去买了一包烟,蹲在门口点火,等回来时一包烟已经去了大半。

    等两位刑警出来,许妈妈第一个跑上前将人围住:

    “警察同志,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老刑警摆摆手:“审讯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人。但看完人就可以回去了。”

    许爸:“那文武他……”

    旁边的警察解释:“他的情况不构成共同犯罪,但尸体属于法定证据中最重要的物证,帮助行为人处理尸体的,可能构成帮助毁灭、 伪造证据罪或窝藏、包庇罪。他需要被暂时拘留,等后续调查结束送至看守所羁押时,如果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的,你们可以帮忙办理取保候审手续领他回去。”

    “这得羁押多久啊?”许妈妈喃喃问道。

    老刑警摇摇头。

    许爸又问:“那两个人主犯能抓住吗?文武是被威胁的,总不能他自首了,真正的坏人还在外面逍遥法外吧?”

    这次的问题老刑警可以回答:“现在唯一的证据只有一段记录视频,视频里也只有霍文武是全身入镜的状态,另外两人只录到腿部轮廓和声音对话。他们的身份情况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至于其中一位叫任来的,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许妈妈吓了一跳,声音也高许多。

    老刑警诧异地看了许一冉一眼:“是受害者家属动的手,具体情况也在调查中,他和霍文武和你们女儿一起过来自首的,你们还不知道吗?”

    收到爸妈疑问的目光,许一冉尴尬地摸摸鼻子:“忘了。”

    “你这丫头!”许妈妈埋怨地推了她一把。

    许一冉望向老刑警,她抿了抿唇,问:“他怎么样了?”

    其实她并非忘记陈几默,而是不想说起。

    潜意识里,她不希望父母认为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所以关于他杀人和拿她威胁表哥的事情,她选择隐瞒。

    “他说,还想见见你。”

    *

    这是她第二次探监。

    第一次是在王章全案子被告破的时候,陈几默被抓,她被警察仓促告知,见到他时他像是浑身起了倒刺的硬茬,竖起坚硬的外表试图将她逼退。

    这一次他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调查、调查,那些没用的警察只会说这个词。”

    他嗤笑一声:“我是证据确凿,可该在国外逍遥法外的人还是在外头自由自在着。也许……我来自首就是一个错误。”

    倦怠的双眸冷淡地下垂着,他似乎才被激怒过,可以看见正在额角跃动的青筋。外套被挂在椅背上,黑色的打底衫卷起袖子,她看见他左手手腕骨上像是被络铁烫出的疤痕。

    她没有直接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大话好话劝说他。只是安静坐在他对面,耐心等他平复心情。

    他见她目光盯在他手腕的把,便将手伸出来。这是烫伤,深浅不一,受伤后没有经过很好处理,所以皮肤长好后还是留了一大块伤疤,上面还有类似网格的图案,也不知是在哪里弄伤的。

    “烧烤店。”

    锋锐的眉梢压下,他吐出三个字来。许一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疑问。隔着玻璃他向她展示曾受过的伤,“那时我在烧烤店打工,我正在烤串,任来就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听他那些荒唐的酒后之言……我手抖了一下,就按在烧烤架子上了。”

    少年一夜之间失去唯一仅存的亲人,全部希望寄托于警察身上,却是无疾而终的结果,心灰意冷时还要在烧烤店强做镇定地打工,纷纷扰扰的夜市中,却在别人的热闹中窥见了凶手的一角。

    她想触碰他手腕的伤痕,抬手时却按在了玻璃上。

    她装作轻松:“我以为把人按在烧烤架才是符合你的个性。”

    他将袖子放下,黑色的长袖牢牢将伤痕盖住,随意道:“可能你不相信,但我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性格。”

    “那以前的你,是什么性格?”

    “以前啊,大概是原野上的一棵草,静水湖中的一滴水,狂风中的一粒沙吧。一个湮灭在人群中很没存在感的家伙。”

    “但我情愿过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勾起自嘲的弧度,但审讯带来的怒气平和许多,他后背靠向椅子,像是卸下心中的一口气,又像是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来。

    “为什么和警察说想见我?”许一冉问。

    “你为什么会躲在霍文武的卧室?”

    陈几默反问,他看向她,浅色的眸子被压低,露出大片的眼白,瞳孔的位置愈发集中,像是沙砾上燃起的渠火,劈里啪啦正燃烧着木柴。他看人时总是这样,目不交睫地盯着对方,带着一种想要将人盯穿的烈。

    “你哥哥心虚,他不敢直接问你。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还拿到了那部手机。要知道你哥哥……可是一个很会藏东西的人。”

    “可我是他妹妹。”

    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她睫毛很长弯起来的弧度煞是好看,他看得一怔,原先准备好的问题竟是有些问不出口了。

    他浅弯了一下唇角:“是啊,你是他妹妹。”

    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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