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娘幽幽一叹,她妩媚的眸子染上一层怅然,厉声道:“我知道你想离开这儿,可是清姿,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世间之事哪里能尽如人意。”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手帕搁在桌上,径直推门而去。

    “砰”的一声门响后,云清姿满脸复杂地坐在原地,她凝视着手帕出神,万千思绪涌入脑中。脸上火辣辣的痛,肯定留下巴掌印了,素来注重容貌的她此时却没有心思管,花大娘的话在她心底不停回响。

    等顾铮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往日俏丽的佳人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泪痕,挂着可疑的红印,双眼空洞发着呆。

    他心知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沉默了片刻,略带歉意地开口道:“清姿姑娘…抱歉。”

    云清姿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勉强带上几分笑意道:“你道歉个什么?莫不是真在外面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

    “我听人说了,你和花大娘因为我产生了争执,这事本不牵连到你身上。”

    “那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大娘会阻止我们往来?”

    顾铮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不能告诉云清姿原因,这事情太复杂,他自己尚且还没摸得清楚,何况在这皇城之中,知道得越多危险就越大。

    云清姿漠然一笑,伸手虚摸了下略微红肿的脸颊,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你们一个两个神神秘秘的,事事影响到我,事事又要瞒着我。我猜你也不会说,肯定又是为了我好,也罢,我也不问了。”

    顾铮看出云清姿情绪不对,可他从没有过哄女孩子的经历,只能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轻轻推了过去,生硬地开口道:“路上过来买了盒这个,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云清姿黯然的眸子亮了亮,有些小惊喜:“这是送我的?没想到顾侯爷也开窍了,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好不容易感觉气氛缓和了些,顾铮却很想抽自己一巴掌,因为在这瞬息之间,他说了句让人生厌话:“清姿姑娘,我怀疑花大娘和我在追查的事情有关,可否拜托你帮我观察一下她最近的行踪?”

    话音未落,云清姿已将胭脂盒重重扣在桌上,她刚刚亮起的眸子此时满是阴霾,唇角的幅度加大了些:“上次我应该就说过了,顾侯爷有事相求不必送礼,倒显得清姿就是个贪图利益之人。”

    顾铮暗道不好,他刚想开口解释一二,云清姿却根本不给他机会,一番话说得又快又疾。

    “我和侯爷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帮你调查花大娘?是,我是想离开这儿,可我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花大娘到底是给了我安身之所,养我到如今。哪怕她对别的姑娘再怎样算计,对我也是真心的好,我为什么要为了侯爷背叛她?”

    “我不是……”

    “我不知道花大娘做了什么需要侯爷这般关注,要是我帮侯爷调查出来了,万一是坏事儿,照影楼倒了大娘被抓了,侯爷就一定能保全我?”

    “我没有……”

    “呵,侯爷来了几次了,对我的好没几分,给我赎身也是嘴上说说,可要我做的事一件比一件难。怎么,侯爷真以为我看上您了!?”

    顾铮努力几次都插不上话,他无奈地蹙着眉头,沉默不语。他送她礼物无关别的,仅仅是路上见几个姑娘去买了这胭脂,言语间满是赞赏,不知怎的脑子一热也买了一盒,没想到好心办坏事,又惹得人家姑娘不开心了。

    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季少安,要是那家伙在早就把人哄得喜笑颜开了。

    “三个月前,他失踪的之后我得到了一样东西。”

    趁云清姿停住话头的间隙,顾铮赶紧开口找补:“少安留下的东西告诉我,如果有需要你会帮我,也告诉我照影楼和花大娘都藏着秘密。至于别的,牵连太广我不能说,对你而言不知道才是好事。”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想把心中郁结呼出去。

    “你刚刚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了,以你和大娘的关系确实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只是我在这儿也只信任你一人…一时想岔了。”

    他语气很轻、很缓,跟着他的语调,云清姿也平复了情绪,一时竟从顾铮的话里听出几分可怜兮兮。

    咬咬下唇,云清姿说道:“我有我的立场,我不能帮你对付大娘,可你如果有需要,还是能来这里找我,至于大娘那边我自会应付。”

    顾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胸中涌上几缕感激,眼神柔和了几分,拱手作谢:“如此,多谢清姿姑娘了。先前是顾某孟浪了,你且好好休息,顾某择日定好好致歉。”

    吵吵嚷嚷一个早,房间内终于安静了下来。云清姿调整着心情,她拾起胭脂盒,一边把玩着小巧的盒子,一边思索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直觉告诉她,有一场风波即将席卷而来。

    而顾铮离开照影楼后,打马去了不远处另外一个地方——望仙楼。

    大中午望仙楼的生意可比照影楼好多了,正是用午膳的时间,大桌小桌都坐满了客人,吆喝声不绝于耳,一阵阵菜香诱人。顾铮没有半点吃饭的意思,他直接向许管事求见闻老,等待时他又见到了那个大汉。

    身材魁梧,一身光着膀子的灰色短衫,正是当初在照影楼遇上过的国字脸大汉。那大汉左手拿着一只鸡腿正啃的津津有味,右手举着一坛酒时不时倒进嘴里,大声嚷嚷着“痛快”。

    他身旁坐着个消瘦的男人,带着半张面具,头微微垂着。比起大汉大快朵颐的样子,他吃饭很是斯文,只用筷子浅尝辄止了几夹小菜后就停止了进食,只是沉默地坐着。

    突然间,顾铮嗅到了一丝檀香混杂着丁香、青木香的气息,那是鸡舌香的气息。

    鸡舌香,多是早朝时大小官员们会含服的一种药丸,可使人唇齿留香清除口臭,普通百姓一般没这么讲究也不会花钱买这种东西,他怎么会在这两个人身上闻到?

    仔细审视了那消瘦男子片刻,顾铮脑中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

    未等他细想清楚,这二人已经吃完离去了,消瘦男子全程一言不发,只有那魁梧大汉的笑声传了过来。

    “哈哈哈,不愧是兴安第一酒楼啊,这味道绝了!哈哈哈”

    二人走后不久,许管事把他领进了内屋里。这内屋布置得淡雅,修在账房里面,算是半个密室,轻易不会被人发现,也听不见外界喧闹的声音。

    “呵呵,侯爷大中午来我这儿不用膳,莫不是专程来看我这老头子的?”

    内屋应是闻老平时里的休息室,桌案上还摆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牛肉、一壶小酒,闻老刚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用所剩无几的牙慢慢嚼着。

    顾铮也不客气,面对老人家对他来说远比面对姑娘来得自在。他在闻老对面寻了个空处坐下,也没绕弯子直接道:“探望闻老是其一,其二则有一事想请闻老解惑,其三更有一事相求。”

    “唉,侯爷和小安虽是同门好友,这性子可谓天差地别,要是他啊肯定得说些甜言蜜语哄老头子开心开心。”

    闻老终于咬碎了那颗花生米,他砸吧砸吧嘴抿了一口酒接着说:“侯爷,刚极易折啊,可别犯错。”

    顾铮大手指与食指习惯性揉搓着,这是他思考出神时的模样。脑海中时而是少年红衣飞扬的模样,时而是广文帝冷漠的眼神,他的心就像被千万根丝线往不同地方拉扯着,生疼。

    他早就错了,错在明知道四域和皇帝的关系却仍然没有放在心上,错在明知道广文帝的雄伟志向却不以为然。那个野心勃勃的帝王,要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国泰民安,他渴望着丰功伟绩,渴望着不朽功勋。

    而他的恩师,他的挚友,恰恰好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只有他,傻子一样什么都没有想过,直到事态眼睁睁无法在控制。

    他第一次开始相信,季少安再也回不来了。

    他哪里是刚极易折,他就是蠢。

    胸腔里的烦闷越来越多,顾铮做了个极为失礼的举动——他一把拿过闻佬跟前的酒壶,高高举起倒进嘴里,这只是壶清酒,也让不胜酒力的他发出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闻老,就算粉身碎骨,顾铮也不会后退。”酒劲很快就上头了,他那张冷峻的脸染上红晕,眼神却无比清醒坚定。

    “敢问闻老,卷坊新任院长是否是望仙楼常客?”

    “敢问闻老,望仙楼是否隶属陛下?”

    “敢问闻老,少安…是否真的死了?”

    闻老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同样饮了一口酒,压低了声音。

    “顾侯爷,您问的东西很危险。”

    老头望着那双坚定的眸子,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浊气。

    “三个问题,老朽只能回答你一个‘是’字,这已是冒大不韪了,就当老朽全了和那小子的情谊。”

    “如果黄院长还在世,你想做什么想查什么都可以,可如今的局势晦暗不明。相识一场老朽劝侯爷一句,就此收手!你仍是年少有为的宣平侯,仍是陛下最看重的年轻子弟。”

    “陛下所图,乃大兴朝几百年未成之事,也望侯爷勿因私情而忘大统。”

    顾铮感觉脑子晕晕的,他分不清这是酒意作用还是闻老这番话的影响。

    什么大统,在他看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当年那个教他“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一民亦是天下”的帝王早就变了,只是他迟钝的没有察觉。

    他是一个冷心冷情到可以随意牺牲心腹甚至连带其家人的上位者了,好像所有人都只是他通向霸业路上的一枚棋,这样的帝王和曾经的历代又有什么差别,他拿什么去实现他的大统。

    就靠阴谋诡谲,就靠算计人心吗?

    顾铮心里很不安,他隐隐感觉广文帝所图极大,也极凶险,一个不慎恐会动摇根本。

    可他又能做什么?

    自嘲地笑了笑,他甩甩有些发沉的脑袋,带着最后一点侥幸说道:“闻老,不是顾铮不识大局,只是心有不安。别的我也不想多问,只是闻老可否帮我留意一下近日来进出望仙楼的新面孔...”

    “恕难从命。”

    闻老生打断话头,他猜测顾铮是想让他打听邢六奇的动向,这只能拒绝,心里暗暗叹息着这年轻侯爷是真不懂世事。

    顾铮沉默半晌,拱手行礼,走前他喝光了酒壶里最后几口酒,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他还有句尚未说出口的话,如今已顺着美酒滑过咽喉,落进腹中。

    他想说,乔治才可能并没有死,有另外一股势力潜伏在兴安城中。

    顾铮踉跄着步子往侯府走去,一整日的奔波让他感觉到很疲惫了,烈日当天晒得人浑身是汗,好似让人产生了幻觉一般。

    他遥遥望去,侯府大门口似乎有个清隽身影卓然而立,红衣飞扬,唇边噙着一丝轻佻的笑,漆黑的眸子里盛满星屑。

    顾铮仰起头,一只手死死捂住脸,静立无言。

    他想他了,想那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烦恼惧怕的少年,整座兴安城里似乎没人会帮他,除了贴在胸口的薄薄纸张,他竟然寻不到一丝助力。

    从今以后,他的援助只会是他自己了。

    可一个人的力量如何撼动盘旋交错的各方力量,蚍蜉撼树罢了。

    “师傅、少安,我该怎么办?”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滴落,坠入泥土里,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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