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沙皇被推翻,直到今年春天,基辅一直笼罩着战争的阴霾。学校的迎新舞会都暂停了,但是挡不住这群正是十几岁不安分年纪的少年的心。

    他们热烈地讨论枪支,讨论德国,讨论二月份占领了基辅又退兵了的苏维埃,洋洋自得,甚至大放厥词,发表“高见”。临近毕业考试了也不见学习的心思,还在为基辅今后的归属争执不休。

    不过热闹大都属于男孩子,年轻的女孩子对这些并不怎么关心。比如伊拉就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看自己精心化好的妆容有没有缺陷。

    “战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战场多可怕啊,不过我允许胜利的英雄们拥有追求我的机会。”她满意地勾起笑容,“自来英雄配美人,就算是将军来了,也得被我迷倒。什么代数几何啊,我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做妻子可不需要懂这些。”

    向来看不惯伊拉的女孩子笑道:“你可别自恋了,冬妮娅要是在这儿,将军的眼里还能看到你?”

    伊拉重重放下手中的镜子,哼笑道:“然而我们基辅的玫瑰花马上就要落到泥巴地里去啦。”

    这话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假。

    冬妮娅要离开基辅的消息插上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基辅中学。前几天,冬妮娅的父亲杜曼诺夫先生托他的助手给冬妮娅捎来了一封信,希望冬妮娅考完试后回谢佩托夫卡消夏,七年级就在本地中学念了。

    冬妮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谢佩托夫卡了。她跟最好的朋友塔妮亚在校园里散步,最后停在了池塘边。池塘里的芦苇丛生得茂密,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摆。

    “我们一起读的《萨什卡·日古廖夫》还没有看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起读书的时光。我时常会产生许多奇思妙想,旁人觉得异想天开,我们的想法却不谋而合。”冬妮娅凝视着塔妮亚黑色的眼睛,“等我读完,我会将想法写信寄给你的。日古廖夫放弃了优渥的生活,联合农民起义,然而最终走向了失败,我们乌克兰的命运又该走向何方?”

    塔妮亚握住冬妮娅的手,声音低沉,好像在惆怅着什么:“现在我们所疑惑的,好像还没有力量去解决,说得再多也像是空谈。”

    天光云影徘徊在碧蓝如洗的湖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战火从不曾燃起一样。塔妮亚低声道:“如果有一条可以引领我走向终点的路,我觉得我也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去追寻那一簇光火。”

    ……

    冬妮娅坐火车回到谢佩托夫卡小镇时是1918年的初夏。

    谢佩托夫卡是乌克兰的边陲小镇,是欧洲大陆六条铁路交汇的中心,车站的灯火昼夜不熄,永不停歇的火车运输着粮食还有士兵,奔赴欧洲各地。

    作为边城小镇,谢佩托夫卡完全没法跟基辅相比。采石场、锯木厂、发电厂……各种各样的工厂占据了小镇一大半的面积,显得灰扑扑的,与基辅的香风丽影截然不同。幸而乡镇独有的野趣风光,让谢佩托夫卡不至于满是乏味。

    冬妮娅才回来,几年前同她要好的女伴莉莎就上门拜访了。

    莉莎是个热情大方的女孩,长相明艳,琥珀色的眼睛像沁着一汪蜂蜜:“冬妮娅,好久不见!听说你九月份就要跟我一起上学了。”

    她亲昵地抱住冬妮娅的胳膊,期待道:“当年你去基辅念书我还哭过几次呢,现在终于可以继续和你做同学了。大家一定会羡慕我,有你这么漂亮的朋友。”

    莉莎对冬妮娅从基辅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非常感兴趣,经常拉着冬妮娅一起玩儿。她对谢佩托夫卡的事情如数家珍,什么新鲜消息都逃不开莉莎的耳朵,给冬妮娅无聊的消夏时光带来了一丝亮色。不过她发现冬妮娅书房里居然装满了一整个橡木橱柜的书时,十分不解:“你居然会喜欢看书,文字实在令人头疼,没人会在乎女人读不读书的,不如娜塔莎夫人店里新上的帽子吸引人。”

    冬妮娅在写给塔妮亚的信上提到了这件事。

    “……我重逢了儿时的女伴莉莎,她美丽、热情、大方,是世俗意义上很该谈得来的朋友,一开始我还很欢喜她的到来,然而现在,我不可抑止地感受到了孤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追求漂亮的衣服,美丽的饰品,新潮的帽子,为男孩子的追捧暗暗较劲儿,对外面的世界毫无所觉。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我实在厌恶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

    她们对容貌的追捧远远大于对心灵的追求,夸耀赞美我的颜色。生得美丽当然没有错,我只是腻烦在她们眼中,除了美貌与家世,仿佛一无所有。这样看到的我不是冬妮娅·图曼诺娃,而是一个家世优渥的漂亮空壳……”

    冬妮娅叹了口气。她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是乍然从基辅回到谢佩托夫卡,时常会感到寂寞忧郁。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秘密基地——火车站水塔旁边有个池塘,附近的旧采石场那儿有个十俄丈高的悬崖,下面是自然形成的活水湖,夏日躺在岸边的花岗石岩上,拂面就是从松林吹来的凉风,惬意极了。

    于是冬妮娅拿了本书,推开花园的小栅栏门,走过一座小桥便是宽阔的林荫道。大道右边是池塘,岸边长满了茂密的垂柳和小树丛。

    近了她才注意到树丛里扬起的钓竿。冬妮娅拂开柔软的柳枝条,一个皮肤黝黑的大男孩映入眼帘。

    男孩赤着双脚,手持钓竿,旁边放了个生锈了的蚯蚓罐,很明显是在这里钓鱼。

    “这里能钓到鱼吗?”冬妮娅好奇道。

    保尔惊了一跳,回头便看到了个陌生的姑娘。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棕色的便鞋。她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落在胸前,温柔的蓝眼睛带着笑意,正微微倾身注视着自己,动人极了。

    保尔手里的钓竿颤动了一下,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

    “哎!您看,鱼是不是上钩啦?”冬妮娅看到钓竿动了,忙喊道。

    保尔因为这声音慌了神,想也没想地扯起了钓竿,然而钩子上的蚯蚓打着转转,好像在嘲笑他。

    保尔羞恼地把鱼钩抛向了远处,结果慌乱下抛在了两棵牛蒡草中间,鱼钩挂在了根上。他有心想用力扯回来,又怕身后这漂亮姑娘嘲笑他,于是埋怨道:“都怪您这么大声,把鱼给吓跑了。”

    冬妮娅听到这话,忍不住嘲弄道:“我看您这模样也能把鱼给吓跑!这地方大白天还能钓着鱼?您可真是最优秀的渔夫。”

    保尔生气了,站起来转身把帽子往额头上一拉,直视她的眼睛:“小姐,可以请您去旁边待着吗?”

    看保尔跟塔妮亚一样是黑发黑眼,冬妮娅没再跟这个粗鲁的小子计较,笑了笑,友善道:“我在这儿是不是妨碍到您了?”

    保尔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确认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不情愿道:“这儿有的是位置,当然,您想看就看。”

    冬妮娅便在一棵弯曲的柳树上找到了舒适的座位,把书放在膝盖上,靠了下来。这里微风凉爽,便不走那么远去采石场了,毕竟,有趣的人也很少见。

    ……

    树木的光影在晃动,好像远处有人在低语,将冬妮娅从书里的世界拽了出来。她余光瞥见小桥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莉莎的哥哥,讨厌鬼舒拉·苏哈里科,另一个人很陌生。他俩望向了冬妮娅这边,冬妮娅便敛了神色,假装在看书。

    舒拉挤眉弄眼:“维克托,我跟你说,这个姑娘是真的别有风味,我敢保证,本地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女郎,而且一直在基辅念书,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

    维克托不以为然:“真有这么漂亮,我怎么没听说过她的美名?”

    “你们家从华沙搬来谢佩托夫卡的时候,这姑娘就去基辅了,一直到今年才回来,你没听说过正常。早前我们私底下都叫她小玫瑰,公认的美人,没想到如今长开了更是漂亮。”他那评头论足的口气十足令人讨厌。

    维克托来了兴趣:“比你妹妹莉莎如何?她可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尤物,听说学校里没有不想追她的男生。”

    “好小子,你也在打我妹妹的主意?”舒拉挑眉,洋洋自得道,“虽然我知道我妹妹的美貌,然而她可不一样,我担保你一见到她就会沦陷。她跟我妹妹要好,这次回来我见过她后,就写了一封情书,你不知道我写得有多动人,这辈子都没用过这样优美的词汇,我说我发疯般地爱着她,乞求着她的回信。”

    “然后呢?”维克托兴致勃勃。

    舒拉的脸垮下来,不自然地笑了笑:“这种姑娘就是矜持,就算心动了也要故意吊胃口,我可不耐烦追着她屁股后面献殷勤。你想想,只要三个卢布,晚上工棚里那么多美人都能随便你挑,还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扭捏。”

    维克托轻蔑一笑:“你就会干这些下流勾当。”

    舒拉用力吸了一口烟,讥笑道:“那你可真是个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

    维克托打断他:“那么,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舒拉上下打量了一下维克托,眯着眼睛又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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