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将盛了药的勺子放在自己嘴边吹凉,嘴唇轻触最上一层药液感觉温度恰好再喂进宋颜嘴里,等到满满一碗汤药都喂了进去,才再将人放回。

    宋颜喝过药后精神稍好些,感官还没完全恢复,眼神也有些木,头枕在枕头上不眨眼地看着谢徽,身上任由他摆布。她没有再像半昏迷的状态下拉着谢徽的手不放,谢徽也没再多留,替她掖好被子,嘱咐了芷芜几句之后便走了。

    他走之后,宋颜睁眼撑了一会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再醒,腹痛缓和了不少,想着贵妃交代的事情没有完成,她也不敢再懒在床上,虽然身子仍是不爽利,却也撑着起了床。她这边刚起床不过片刻,苏奕派人过来,说是安排贵妃行程的事情不用她再操心,叫她好生休养即可,还带了补品过来,说是贵妃赏赐。那小太监说完小心翼翼地将补品摞成几摞放在屋内的圆桌上便退了下去。

    宋颜不由感慨贵妃当真体贴,即便是这种小病小痛也免了她身上的事情,还特意叫人送补品过来。

    成椒正在一旁收拾着准备将补品收下去,看见包裹着补品的黄褐色纸袋顶部的红色方纸上好像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不由多看了两眼。待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笑着提起交错成十字的绳子将那红纸抽出递到宋颜眼前道:“小姐你看,贵妃娘娘好生用心,连每份补品的名字和用量都叫人写了,生怕我们弄错。”

    宋颜低头一看红色方纸上的字迹,眉毛微微一挑。

    饶是写字之人努力不暴露自己原来的字迹,却还是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宋颜自幼喜练字,一笔一划无不观察入微,是以对每个人的字迹只需见一眼,下次若是再见,便能立时辨出。

    她搭眼一看就知道是苏奕的字迹。

    其实如果他没有掩饰,贵妃送补品之前让他写几个字她自然不会怀疑,如今他这般掩饰,恰恰说明这补品并非是贵妃送来的,而是他假借贵妃之名。

    费这么一番心思,是怕她不收?

    宋颜忽然觉得苏奕有时还蛮有意思的。

    之后她又名正言顺地修养了几日,等到身子恢复差不多,想换了衣服出去活动活动的时候,贵妃宫中的人也恰好过来传话。

    自打那日她送了贵妃食盒,贵妃便会时常叫她过去说话。原本宋颜还对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心有余悸,然同贵妃聊过几次之后,发现她也不过是个比她长几岁的小女孩,一来二去两人聊得颇为投缘,倒是熟了许多。

    以至于今日贵妃再问她和苏奕的关系,她也就不好再瞒。况且当日的情形,苏奕明显没打算在贵妃面前说谎,应该是看到她支支吾吾不肯直说,才将她所想借自己之口说出,最后惹了贵妃生气,落得他也被迫受罚。

    “我和苏大人确实见过,只是见面的时候都还小,而且没多久我便从临安去了吴郡,也就没什么联系了。”宋颜一字一句坦诚道。

    其实她不愿说起和苏奕的关系,实在是苏奕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巴结的人太多,谁见了他都千方百计地想拉上点关系,自己和他也只是幼时相识,现在巴巴地提起,和那帮妄图攀附的宵小有有何区别。

    贵妃今日喝了点酒,脸上晕上绯红,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道:“苏奕他虽性子不好,可他对人,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就说这次南巡.....”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翠儿端着木托盘进来道:“娘娘,解酒汤熬好了,您现在用吗?”

    柔惜撑着头抬眼看了一眼,点点头:“端上来吧。”然后朝宋颜道,“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眼见都有可能为虚,要用心去感受。”

    宋颜虽不明白她是何意,还是顺从地点点头,从屋内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琢磨贵妃刚刚同她说的两句话是何用意。苏奕、南巡.....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离用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她许久未出来走动,便没有立刻回去,绕着花园走了两圈之后,找了一块阴凉避人的假山上坐下,手中摆弄着沿路折了的一根细嫩的柳条。

    陆府的假山石阶高且弯绕,她身子好些,也还是个“病”未全愈之人,费了一些力气才爬到顶上。宋颜喘着粗气坐在假山上,心跳尚未平稳,正捂着胸口深呼吸时,隐约间听见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细听之下似乎是两个人的声音。声音不大,应该是私下里闲聊又怕被人听见,只是她们做好了多方防备,却没有意识到头顶上方的假山上还有一个人。

    其实这也不怪她们。宋颜在的这座假山处于陆府边缘,现在又是快近中午,一般人都准备吃过午饭后睡觉,除了她谁会闲来无事到这里?

    不过宋颜对宫里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而且她坚信不该听的事情不要听,知道的越多反而越有危险。现在下去无异于表明她在场,反而让三个人都尴尬,宋颜于是在心中默默祈祷二人快些离去。好在因为隔了有一段距离,她们二人讲话并不是能够听得很清,断断续续入耳的,诸如一方问另一方“你听说了吗?”,还有“献舞”、“不那么简单”的零散几句。

    宋颜当时并未在意,猜测她们是见陆央瑰貌美而心生嫉妒,毕竟她在临安时也不是没听过有世家女子私底下议论陆央瑰。

    等到过了几日,皇上要纳陆央瑰为妃的圣旨惊雷一样劈来,传遍整个陆府的时候,宋颜在一片混乱的间隙才想起她在假山上听到的这段对话。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她是在桌前剥瓜子的时候被芷芜告知的消息,放下手中的瓜子仁坐了好一会都未从震惊中抽离。这件事最令她震惊的并非结果,而是过程。

    陆央瑰必然不会是想进宫的人,陆家的地位在那,皇上也不可能强求。那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陆伯父怎么忍心将自己的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宋颜十分不解。

    圣旨下的突然,陆府内部必然一片混乱,陆央瑰自己估摸着也要好一阵才能接受事实。以她的性子,面对这种事情必然是想独处不被打扰。考虑到陆央瑰的心情,也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关注,宋颜之后几日都没有出自己的院子,等到风波稍平息了些才去看陆央瑰。

    第一日晚上她站在陆央瑰门前的画面犹在眼前,像是在心上划过一刀,刀痕不深,丝丝缕缕缠绵的痛感依旧会烦厌地爬满整颗心的表面。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伫立在院中央,树干笔直遒劲,层层叠叠枝叶构成的树冠绿意盎然。院落四周种着翠雀花,淡蓝色的花瓣在初夏燥热的空气中带给人一股凉爽之感。

    一尘不染的陆央瑰正端坐在梧桐树下,低眉垂首,素手抚琴。

    宋颜没有提前通报,人呆站在门口好久始终迈不动步子。她内心生怕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某些场面。

    她的瑰姐姐,那样晶莹剔透的一个人,落在她眉间的一丝委屈都让觉得是上天之过。如果叫她看见她失落的一双眼,她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妥帖承接。只是她没想到,陆央瑰竟没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院中。

    宋颜下定决心走过去的时候,她恰好一曲抚毕,余光中瞥见她的身影,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来了。”

    宋颜停在原地,一时默然。

    陆央瑰没再同她说话,指尖轻挑,恍若无人,自顾自又抚了一曲。这一次的琴声更显深沉,如一口大钟将所有人罩进,沉闷之感压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其间夹杂着的微不可查的痛苦,如冰锥穿入,在心头化为水流融进血液,即便是初夏,也叫人寒气渗骨。

    宋颜怔怔地看着琴弦上游走的手,第一次觉得和她离得这么远,似隔了崇山峻岭,层层山峦,是一段跨不过去的距离。

    忽然间弦断,琴声也戛然而止。宋颜这才缓过神,眼神从陆央瑰的身上移到她被割破的手指上,殷红的血迹停在白皙的手指上宛如一朵雪中红梅,她颤着声音叫道:“瑰姐姐。”

    陆央瑰却没什么反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一面漠然地拿出帕子擦掉血珠,一面平静道:“阿颜,不必替我难过,父亲的决定,我听从就是了。”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宋颜欲言又止。

    陆央瑰见她没说话,手指绕上刚刚沾了血的白帕子,微垂着头继续道:“其实这宫里,除了出去不甚方便外,也没什么不好,我在陆府的时候,出门的机会也不多。”

    “可是......”可是你明明可以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宋颜想了想,却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这句话太过傲慢,她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什么选择是好,什么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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