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颜垂下眼,心中动容。谢徽到底还做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谢府又有何处是她不曾发现的?

    栏杆处不多时便已积了厚厚的雪,谢徽的肩上也薄薄落了一层,俊秀的面庞在雪花的映衬下更加耀眼,眉宇间隐约流露出一股深思熟虑的沉稳,黑色的眸子仿佛能透视人心。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下巴勾勒出他端正匀称的面部轮廓,皮肤白皙如雪,在冬日的寒风中更显纯净。

    “走吧。”他撑伞走在前面。

    原是镜春阁到兰轩,还有一条隐秘的小径。她之前一向只走正门,没有留意过,如今跟着谢徽行至才发现。此小径路窄,仅容一人通过,宋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手腕被他牢牢牵着。

    适才立在庭院观雪,若有似无地总飘来一阵幽香,若隐若现,清冽醇正。当下才发现,香味乃是来自此小径两侧栽种的寒兰。这寒兰株株身姿优雅修长,清丽俊秀,凌霜冒寒吐芳,冷香幽幽,在料峭季冬中,尽显傲骨。

    寒兰一路开到兰轩。兰轩此刻一片雅静,远处房内,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渗出来,恍惚间,似能看见夜里谢徽孤身执卷的身影。宋颜朝着光亮处一步步走了过去,却停在了门口,迟疑着没有进去。

    “在想什么?”谢徽收过伞,觉察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止在原地回头看,但见宋颜一侧的长发别在耳后,露出修长洁白的脖子,一身青绿色的长裙孤零零地立在门口,眉目间沾着凉意,叫人忍不住想站到她的身边去。

    “没。”面前的人忽地一笑,眉毛一挑,带着几分自嘲道,“怕是近乡情更怯。”

    谢徽闻言眯眼,看着她不留情面地揶揄道:“宋小姐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不是向来无拘无束。”

    “现今心有挂碍,不比往常了。”

    谢徽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白,眸中一沉,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她的眼神。

    面前是他平日里的书桌,宽敞干净,右上角摆了几支狼毫,左边是他最近常看的几本古书,均被摆放得整整齐齐。那几本古籍大多是收来的孤本,边缘处已然有些残破,然谢徽对书十分爱惜,翻页时都只是捻着书角轻轻掀过,是以看了这么久,依然维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雕了兰花的端砚静静置于不远处,宋颜往常很少观察他桌上的物件,今日一看才发现,他的砚台上竟也雕了兰花。

    她没忍住,站在原地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绕着看了一圈。

    “找什么?”话似乎起了作用,谢徽替她解开披风的扣子,随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鞋袜有没有湿?”

    “刚换过,还好。”她先答了第二个问题。

    不知是屋子里本就太闷,还是二人之间气压过低的缘故,压得宋颜有些喘不过去,她走向西窗旁,推开了窗,头微微向窗外探去,一阵凛冽的风扑面而来,清爽间夹杂着些许雪味,叫人头脑清醒了许多。

    “也不怕犯头风。”谢徽一只手拉回她,反手将手抵在她的胸前压在墙上,单手关上窗。宋颜背抵在墙上,心砰砰地跳,双颊发烫,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今日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想说什么,没人拦你。”谢徽观察到她几度欲言又止,搭下眼盯着她的嘴唇淡淡道。

    “兰轩和镜春阁之间竟有一小径,两侧种的都是寒兰。”

    宋颜耍了个小心思,用白描掩盖掉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谢徽在她头上忽地轻笑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肯定,“眼睛还算没坏。”,然后继续补充道,“春天会改种蕙兰。”

    “世家子弟大多爱竹,又喜以竹自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诗中所写‘有匪君子’吧。”说着说着宋颜突然想起来,抬头问了谢徽之前没有回答她的一个问题,“所以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兰?”她之前随口一问,谢徽并未答话,她也没深究,未曾想到,他竟如此之爱,爱到连自己所居也要叫兰轩。

    “宋小姐觉得是什么原因?”

    问她?他的心思她怎会知道?

    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落在谢徽眼里,惹得他微微有些恼,眉头紧蹙着问道:“宋小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宋颜摸不到头脑,困惑道:“我应该知道?”

    谢徽默然盯着她,如同之前教她功课提问时,等她回答一样。

    宋颜垂眸,思索了片刻,诚恳地摇了摇头道:“当真不知。”

    “因为某人江湖上的雅号,是‘江左幽兰’。”他单刀直入,亦拿出心思坦坦荡荡摆在她眼前。

    宋颜脑子“轰”的一声,听见他这个离谱又荒唐的理由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其实任谁都很难相信,谢徽这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样的.....

    “那你当初?”兰花不像是最近才种,那岂不是早在娶她的时候,他便已经?

    “宋颜。”谢徽眸中黝黑清亮,又一次唤她的名字,眉眼间温和,带着循循善诱地口吻,“我们见过的。”

    “在临安?”他既如此问,一定是她来吴郡前,毕竟到吴郡的第一天,谢家就设了宴席。

    谢徽没有否认。

    只是她虽然没有和谢徽见过的印象,然话既是谢徽所说,她下意识便觉得他不会记错,于是很听话地站在一旁仔细回忆起自己在临安经历过的每一个重要场合。照理说,以谢徽的容貌品行,在临安一众世家子弟中必然十分出挑,就算只见过一面她也不可能会忘。可当宋颜回忆了每一个谢徽可能出现的场景之后,都不曾想起曾经在某个场合中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没有。”在反复思量过后,宋颜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谢徽轻叹一声,无奈道:“看来某人早早便将我忘了,那日在我怀里哭的时候可不这样。”

    “碧芳亭。”他知道,只这三个字,足够让她回忆起当时全部的事情了。果不其然,宋颜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瞬间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徽,好像刚刚听到了什么惊天秘密,震惊得眼睛都忘记眨。

    她从未想过真的能找到当日将她送回萧府的人,萧明不告诉她,她也没再追问,一方面觉得再问下去萧明也未必肯说,另一方面,她又怕整件事自始至终不过是她的幻想。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日的事情在她的记忆中遥遥远去,最后久到她已经不再执于追寻那袭白衣是谁,只将他的出现当作是一场梦,一场于她最痛苦的时候,上天心生垂怜赐给她的梦。

    只是没想到,这场梦,出自谢徽之手。

    一股莫名的情愫以一种不可招架之势从她的心底喷涌而出,长射入空,期间几滴溅落进她的眼中,烫红了她的眼眶。她鼻翼翕动,嘴唇紧抿,胸膛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似在强行忍耐些什么。

    她倔强着不肯落泪的样子叫他不由回忆起第一次抱着她时毫无防备又狼狈的样子,当时的她又哭又痛,看得他心紧。如今她这副样子,更让他心疼得手足无措。

    她是惯会逼自己的,以前是,现在也是。为了宋家,多大的委屈都肯受,明明许多事情说出来,她偏生喜欢憋在心底,自己一个人硬扛着。他有时确实生气,许多事情,她不说,又怎知他不会体谅?归根结底是不肯信他。

    然他原本的一点气,在她倔强着不肯落泪的眼中,顷刻间化为虚无。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到她汹涌的情感在身体内的流动,然后在某一瞬间,有些东西像是被击穿,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连接,将她的情感注入他的心中。

    他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用力圈紧,好像这样能将她的不安全都揉进他的怀中,让他替她承受这所有。

    罢了罢了,她前有前朝,后有宋家,行路已是如此之艰,他何苦再添上一笔。他心中的一点点执,早化在她此刻隐忍的气息中。

    “宋颜。”他仍是像往常一样唤她,短短两字之间却夹杂了万千情绪。他的渴望,心疼,他原来一直觉得自己克制,种种情绪都被他藏进心底,面对他人时,只有惯常的一副面容。往昔种种,他不愿再深究,她的情,予他究竟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妨,他只要她在身边。她在身边才是最重要的。此刻谢徽忽觉自己平凡,他亦不过是红尘中一被感情牵绊的凡人。

    “先前你和我说在临安时候的事情,我当时就想,我也要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他娓娓道,在说想带她去很多很多地方的时候,环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像是怕她逃掉一般。

    “为什么?”她轻轻问道。

    “因为我也想成为你回忆的一部分。”他道,直白而坦诚。

    像她提到的那些人那些事一样,成为她的回忆,住进她的心中。她不知道,每次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他没有参与过的,她的往事时,他心中的嫉妒有多么难耐。

    克制其他情绪容易,克制嫉妒很难,尤其是,这个嫉妒还是关于她。

    宋颜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心中万念。

    她和谢徽,一路行来不易,实在不应该再将大好的时光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谢徽。”西窗下,她伸手回抱住了他。

    “我是属于你的。”她道,“我完完全全只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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