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的战事一直胶着,宋颜没从苏奕口中套出什么,险些把自己搭进去,煎药一事在宫中闹得轰轰烈烈,宋家也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是以宋颜为暂避锋芒,在府内沉静了好一阵,直到立春,一日出门恍见门前的海棠树郁郁葱葱,才发现自己竟在府中呆了这么久。

    在府中的时候倒也没闲着,避免消息滞后,她暗中和往日宋家门下的门生维系联络,拉拢出自临安的世家一派,遂朝廷上的事除了谢徽,她大概也能摸清个一二。

    这种事情堪比着草鞋行河边,稍有不甚,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任谁也翻不了身。

    前一日临安的几名旧识来,都是往昔一同在学堂的同窗,情分不比旁人,宋颜高兴,跟着一行人闹至夜半,第二日一觉睡到中午头还是晕的。人迷迷糊糊刚从床上坐起,下面的人赶忙进来通报说谢侯在厅堂等她,结果“等她”二字还没说完,已然见门帘微动,白皙颀长的一对手指挑开门帘,谢徽着一身官服出现在她的面前,眉宇间隐约透着丝焦躁。

    宋颜微微吃惊。

    都说谢徽“南国翘楚,世家表率”,一向风雅清隽,端的是君子之风,今日究竟何事让他破了平日里一贯的好规矩,连通报都等不及,直闯进她的内室?虽说他们二人之间早不遵从这些繁文缛节,但宋颜还是第一次见谢徽流出些许失态。

    刚从睡梦中抽身的她仍是懵的,睡眼惺忪地盯着人一路走来温柔地坐在床边,一双乌黑的瞳仁沉静如水,一觉醒来便瞧见他风尘仆仆赶来的谢徽,嘴角禁不住勾起笑意。

    人越是靠近,宋颜越敏锐地嗅出紧张的味道,知他有事挂碍,不由宽慰似的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谢徽径直走到她的床边坐下,眼神中凝重被涌起的爱怜盖过,坐在床边望着她许久,忽地伸手摸着她的脸,轻轻唤道:“颜儿。”

    一声“颜儿”反常得令她困意全无。

    谢徽从见她起便只唤她全名,当她半个师傅的时候是,后来不论二人何等亲昵,都不曾改过。她之所以记得清楚,实是她为此事同他提过一次,唤“宋颜”总归显得生疏,而且总让她想起在温家学堂犯错时,萧明带着怒气叫她的名字的样子,心里面一阵阵的紧张。她还记得谢徽驳了她的请求,原因是“不同旁人一样”。

    若屋内还有其他人在,或许觉得“颜儿”二字亲昵得很,可宋颜太了解谢徽,她分明从这两个字中听到了忧心、怜惜、心疼和不舍。

    宋颜不由犯怵。

    她低头瞧着他身上的朝服,竟都没来得及换,实在不知什么大事能让他今日举止如此怪异,心中的不安之感更盛。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仍是淡然。在吴郡经年,游走于前朝后宫之间,刀剑舔血,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什么事,说吧。”她淡然道。

    谢徽单手捧着她的脸,态度不明的一双眼忽地毫不掩饰地溢满怜惜,千般不舍,万般不忍,两片唇仿佛粘住一般,一句话含在嘴中,迟迟不肯说出口。他原不是这样的人,不算心狠,也绝不是情绪柔弱的人。宋颜猜出些端倪,手掌贴在他的脸庞,拇指在眼下摩挲,知他心中负担大,安慰地眨眼微笑道:“有什么便说吧,我受得住。”

    “温桓,战败了。”谢徽没忍心一口气将话说完。

    宋颜闻言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谢徽反应过激了些,战败而已,吓得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轻笑着温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的。”转念一想谢徽并非不分轻重之人,略略思忖了一下不由进了一步问道,“皇上如何罚他?”

    她脑中飞快地回忆,当初裕皇登基修过一次大律,在战争处理上犹为宽恕,似乎没有过重的刑法。

    谢徽瞧着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自己猜得不对?那是......宋颜越想越是心尖发凉,手下意识地握住谢徽搭在她腿上的另一只手。

    只见他咬咬牙,终于狠下心道:“温将军他,殉国了。”

    宋颜愣在那足足一刻钟。

    等缓过神来,她眼睛断断续续眨个不停,来来回回垂眼复抬起,头低低扬扬,感觉有一肚子话想问,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没有管他,忽地张口开始自顾自分析道:“前几日有消息从褚家兄弟身边的人传来,只说是战事胶着。殉国这种事不能妄言,你那里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谢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再去找人打听一下,许是你那边的消息来源不准。给我点时间想想要去找谁,找谁....我…我还是进宫问一问,能准确一些……”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然后一掀被子,一身中衣不管不顾地朝门口走去。

    “宋颜。”谢徽伸手拦住了她。

    宋颜狠心打掉他的手,嘴里不停道:“你放手,现在事情紧急,我要进宫去问。”她连衣服都忘记穿,乌黑的长发披在腰间,赤着脚便向门外冲去。

    “宋颜!”谢徽眼见拦不住,一把拦腰抱住了她。

    “你放手!”她一瞬间被点燃,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去解缠在腰上的手,她要进宫,她要知道最确切的消息,她不相信!然而她的力气哪里能跟谢徽比,眼看拉也拉不动,拽也拽不脱,急得眼眶发酸,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跟你说不可能!谁都可能输,温桓不会!”

    温桓怎么会输?

    她的桓哥哥,在临安护着他们的桓哥哥,会想出那么那么多的法子替他们蒙混过关的桓哥哥,他怎么会护不住自己?怎么可能护不住自己?不对的,一定是谢徽的消息有误,怎么他的消息就准确?她不信,她要亲自去问。然而身体被外界一股强大的力量无情地桎梏,她急得染了哭腔,几乎是哀求道:“谢徽你别拦我,我求求你别拦我。”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谢徽抱着她,心狠狠抽疼了一下。

    边关吃紧,他近日一直在裕皇身边,得到消息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同她讲。思来想去,终是信不过旁人,生怕其他人承载不来她的情绪,让她的悲伤悬于空中,每个落脚处。

    这会儿怀中的人有要把自己翻腾个底朝天之势,还好他在,不然恐再难有人有收拾此局的能力。

    “你冷静一点!”他一面吼住宋颜,一面将人往自己怀中狠狠一带,施力将人牢牢扣在怀里。

    他的一声果然镇住了宋颜,她怔在原地,愣愣望向从两片帘子间逸散的光亮,卸了浑身气力靠在他的怀中,怅然若失地摇头,口中循环往复地喃喃道:“桓哥哥不会,桓哥哥不会......”神情不似刚刚那般激动。

    谢徽这才长松了口气。

    朝野大乱,内外人心惶惶,他身兼数职,没办法在宋府停留太久。今日来推了几重公务,门外来人催过好几次,连皇上身边的郑公公都赶来叫他,他不敢再多停留,待宋颜平静之后将人抱回床上,反复叮嘱府里的人照顾好她后,便匆匆回了宫。

    *

    宋颜自下午被谢徽抱回床上,一直抱着被子静坐到傍晚。窗外的光线随时间渐渐黯淡下来,日落所剩无几的余晖被夜幕吞噬干净。等到天彻底黑下来,她一个人眼神空洞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发呆,就是不肯点蜡。直到黑暗如千万根无形的锁链缠着她喘不过气,让她感到窒息,她难以忍受,披了件衣服抬步走到门外不远处的八角亭。

    细雨如织,斜斜密密,落在身上有一丝微凉的触感。宋颜倚柱而坐,半躺在美人靠上,累得闭上眼。如墨的夜色将整个世界浑然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远望去,微雨亭台中的人孤独而疲惫,只一眼,让人尽生怜意。淅沥的雨声让人思绪飘远,宋颜阖眼的一瞬间仿佛又置身于临安城。一行人的嬉笑、玩闹,在临安长街上飞奔,恍然如昨。

    温桓养尊处优,边关苦寒,熬了多少年,终凭自己赚得名望,为何仍难逃命运之手。

    是最宠爱她的哥哥,是走到哪里都会庇护她的,更甚于她的母亲。前些日子,为了打探消息在宫里受罚,她想着无妨无妨,为了桓哥哥的消息,她心甘情愿,哪怕最后没有成功,她也觉得努力了一些,便使得他们二人离得近了一些。

    她痛苦地仰头靠在柱子上,双肩微微颤抖,眼泪像是开了闸的堤坝,不受控制地涌出,一行行地汩汩流下,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怎么都止不住。温桓怎么可以抛下这些人不管,怎么可以抛下她不管。她甚至还没有同她的桓哥哥说到自己现在已然能撑守一方,她可以不受他的庇护,她甚至想要去庇护他。

    但他再也不会给她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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