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过了些日子,普绪克也逐渐回过味来。

    她只是这个国家的吉祥物。是摆在高台之上的工艺品,不可触摸的精美雕塑。

    她的父亲只不过在利用她的美貌,以获得更多的子民。

    她什么也不用做,甚至可以说是不允许做。

    自那天之后,她已经跟随着国王根据定好的日子出游了好几次。站在高台上,抑或是坐在马车里,无时无刻不被狂热的民众包围。

    她只能挺直腰杆,面带微笑目视前方,任何其他多余的动作都不能有。

    作为一座精美的雕像,她的父王不允许她出现任何属于人类的生机与活力。

    被扔上来的花环砸到额头,她不能扶额;被洒来的露水刺激到眼睛,她不能眨眼。

    只有国王在她身旁轻轻拍了她的手示意她回应群众祷告的时候,她才能轻轻地点头。

    在她还不知道这些潜在的“规矩”的时候,她还天真的以为这里的群众只是偏爱她的模样,自己的父王也乐于看到如此景象,一切不过只是因为她是一位受宠的小公主而已。

    她第一次坐上马车全城巡游的时候,不由得兴奋地向欢呼的群众招了招手,当时的国王面上不显不悦,回到寝宫后却把她双手绑在身前,命令她挺直腰板在冰冷的大殿上硬生生跪上了一夜;

    第二次她只是没有面带微笑,她的父王后来就让她坐在梳妆镜前练习微笑,吩咐侍女在后面盯着镜子里她的脸,只要嘴角的弧度稍微有点变化,背后就会结结实实地挨上一鞭;

    再后来,她不小心摸了额头,抚了眼睛,全都会被父王“规训”。

    一次又一次的惩罚,让普绪克摸清了深埋其中的规则。

    直到有一次,普绪克在面见民众结束后,第一次不用接受惩罚。

    她还记得那天父王慈爱的笑脸,似乎和她第一天见到这位国王时别无二致:“做得很好,这样才对,这才是我那可爱乖巧的小公主。”

    普绪克望向那双年迈的眼睛。只是里面闪烁着刺眼的狡猾和精明。

    而她只能垂下眼,端着那副标准的笑容恭敬地回到:“谢谢父王。”

    只有普绪克自己知道,勉力强撑的嘴角尽是散不去的苦味。

    原来之前所有在宫殿里生活的样子,只是一个表面浮着模糊光彩的泡沫,被太阳照射到的那一刻,啵的一声就轻轻碎裂开来,连溅起的水滴都马上消失在空气中。

    全都是虚伪的假象。

    她坐在华贵的马车里,就像囚犯坐在一个行走的囚牢里,除了比囚犯体面得多,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区别。

    她木然地看向身旁激动地张开双臂,向着群众大肆宣扬她的美名的国王父亲。

    看看,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

    他企图亲手把她打造成一座合格的阿芙洛狄忒雕像。

    他已经把自己的国家当成了一个巨大的神庙。

    多可笑。

    只不过在这些日子里,她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想清楚自己身处哪个世界。

    单凭一个阿芙洛狄忒女神,她很难判断。

    普绪克现在也只能想起来,阿芙洛狄忒,好像是哪个西方神话里的人物。

    她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是身处普通的人间,而不是在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界。她现在倒是更倾向于她处在一个自己还未曾了解的古代西方世界,而且这个世界颇为信奉这位女神。

    她脑海里隐隐有个印象,她觉得自己快要想起这是什么城市了。但是她实在知识有限,越想越头痛欲裂。

    她决定先放过自己。

    普绪克又说服自己稍稍放下心来,暗自下定了决心。

    但是这里的破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不管怎样,她还是要先找个方法逃出去。

    皇宫里的护卫和侍女把她看得太紧,她的容貌也太过显眼,她需要一个充分合理的理由。

    于是她把主意打到了婚姻上。

    普绪克本来想得好好的,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和谁结婚她都无所谓。思考回家的事情对于现在处境的她来说是一种奢侈。

    再不走,她迟早被这里吃干抹净,变成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普绪克僵着嘴角想。

    她觉得自己的嘴角最近像嵌在自己的脸皮上,用手拽都拽不下来。她有时不经意间看到镜子里似笑非笑的自己,都要被骇得吓一大跳。

    她知道,自己的两个姐姐最近被邻国的皇家子弟求婚了,正在敲锣打鼓地筹办着婚礼。

    婚姻意味着国家间的友好邦交,两位皇家子弟来求娶的时候都带着相当丰厚的彩礼。

    姐姐被求亲时普绪克也在场,她亲眼看到那位国王父亲摸上一箱箱珠宝时眼里闪过的贪婪。

    普绪克也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的求亲者。希望最好是一位富可敌国的邻国王子,只要开出的条件足够自己的父亲放人,哪怕对面是个糟老头子她也不介意。

    但是她一天到晚被关在自己的寝殿里,不能像两位姐姐一样自由地面见外客。于是她拜托二公主,也就是她的二姐阿尔妮娅帮她关注一下求亲者的消息。

    阿尔妮娅偷偷告诉她,其实来求娶普绪克的年轻才俊比自己和大公主亚莉克希亚加起来都要多。

    其中不乏邻国的富商和英俊的王子。

    但是普绪克每次问阿尔妮娅,父王有没有同意把她许配给谁的时候,阿尔妮娅都揣揣不安地对她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也在普绪克的意料之内。她就知道这个便宜国王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去给别人家做嫁衣。因为她的美貌而来的信徒,也会因为她的离开而离开这座城池。

    普绪克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耐心。

    从刚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麻木,连阿尔妮娅都不再来告诉她消息了。

    那天她实在忍不住,换了一身侍女的衣服,千方百计躲过了护卫的巡逻侦察,偷偷跑到了国王议事的大殿后的柱子后藏着。

    很快,她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穿着富贵的男人抱着满满一袋珠宝上了大殿。

    他敷衍地低头行了个礼,两片厚嘴唇上下一碰:“尊敬的国王陛下,请容我向可爱又美丽的三公主,普绪克公主殿下求婚。”

    “那么你的诚意在哪里呢?”

    这个男人抬手扬了扬手里的那袋珠宝。

    她好像听到国王在心里暗暗嗤笑的声音。

    他动作夸张地指了一下那袋珠宝,叉着腰对国王说:“就凭这个。”

    “我拥有能填满你这座城的珠宝。”

    “这么多,够吗?”

    他怕国王不信似的,还从袋子里掏出一点,五颜六色的混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他脸上带着讪笑,忽略手上闪耀的珠宝的话,活像一个街边极力向过路人推销的走卒商贩。

    他手里的那些说不出品种的宝贝快闪着她眼睛了,那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也是。

    欠揍得普绪克想冲上去打人。

    她烦躁地别开脸,只专心竖起耳朵去听国王说的话。

    “就凭这个?我的宝贝女儿可没那么廉价。来人,把他请出去。”

    普绪克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是接下来,她眼看着自己亲爱的父王大人把向她求亲的各种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轰出门外。

    碰到穿着打扮稍微富贵点的,他还会像对普绪克第一个见到的求婚者那样好声好气地把他请出去。

    令普绪克心惊的是,她的父王,面对几个城池的聘礼竟然都能面不改色的回绝。

    她越来越感到一种无边的恐惧,他到底要多少才能满足?是不是富可敌国都不够?

    如果来的是穷小子,国王则会直接撕开伪善的面具,指着他们的鼻子对他们破口大骂。

    “我愚昧的子民啊,你好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求娶的是谁!是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公主!是降生在我们国家的阿芙洛狄忒女神!你竟然说凭着一颗真心?太可笑了,你这是赤裸裸的亵渎!滚!给我滚出去!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她躲在柱子后面,脑子里已经浮现国王年迈的眼睛瞪得快要跌出眼眶,状若癫狂的狰狞样子。

    他好像真的打算锁着她一辈子。

    普绪克哀戚地想。

    直到傍晚,才没有新的求婚者前来面见国王。

    国王中气十足的骂声似乎还在空旷的大殿上空回响。

    大殿万籁俱寂。一如普绪克一片死寂的心。国王犹自喘着粗气,她放轻了呼吸。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普绪克警觉地拎起裙摆,把自己尽可能的缩在柱子后面。

    脚步停在了国王的王位附近。还有茶杯相互磕碰的声音。

    “国王陛下,您就打算这么留着普绪克一辈子吗?”话了还叹了一口气。

    那是她母后的声音。

    “几乎全世界最优秀的英年才俊都来向您求娶普绪克了。您到底要给她挑一个什么样的夫婿才能满意呢?”

    “明明我都放出消息了,宣告天下没有人敢娶普绪克,怎么会还有这么多人前来呢?”国王喃喃自语,咕咚一声喝了一口茶,嗓子还带着沙哑,但是在寂静无声的大殿,这句话依旧清晰无比。

    “我亲爱的王后啊,你不知道吗,明明这些人都不行。无论他们给出的条件多么诱人。”

    “普绪克一旦嫁出去,这些子民也会跟着离开,你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让普绪克嫁给我们的近亲皇储,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普绪克迟早会老去。等到她貌美的容颜不在,又让谁来做我们国家的阿芙洛狄忒呢?”

    “自然得是她的孩子。”

    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孩子。

    无穷无尽的,阿芙洛狄忒。

    “陛下,您难道想......”普绪克听出了母后话里飘渺的恐惧,她未尽的话语无声无息地散在空中。

    唯有清脆的瓷器碎裂在地上的声音作结。

    普绪克在柱子后面打了个激灵。

    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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