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问很早就去了地府当差,鬼道修了八年,不借招魂幡也能看清魂灵。

    路笺是鬼族,自然也看得见。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石墩子前,看肃飔于层层前朝魂魄的合围下,被迫化出了那残破不堪的原身虚影。

    那狼蛛是真的大,比在场任何一只渊魔都大,且这残躯还是被路笺吃剩下的半个肃飔原身而已。

    迟问叹为观止。

    不只为青森狼蛛之巨,还为那数百个魂灵之举。

    付风远召来的这些前朝鬼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看穿着似乎都是非富即贵,却生生就地把肃飔的原身给剖解了。

    拆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绝非是渊魔啃食生灵那般野蛮的撕咬,而是按部就班,举手投足皆有尺度地、一点点分区割下。

    再精心片薄,仔细讲究地装在盘子里,佐上红色的彼岸花,最后端上桌慢慢享用。

    整个过程十分有序,除了肃飔叫声颇惨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响动,每个魂灵的动作都守着礼数,就像这是他们的日常。

    离远了看,那也确实就是一场“普通”的宫廷盛宴。

    魂灵们互相并不交流,连用膳的时候都不说话,只有坐在最上位的那名衣着华丽的女子看向了盛宴之外,举起盛着肃飔心头之血的酒杯,朝付风远点头致意。

    付风远作为整个仪式里唯一的活人,并没有参与分食,只是在一旁守着。

    他朝女子点点头后,示意他们慢慢用餐,不必着急。

    迟问被这群鬼稳重的样子影响,说话也都慢条斯理起来,“我跟肃飔说来有些像。”

    路笺不知道她指代什么,“哪里像?”

    “什么都想要的贪念,或者说……我跟他一样博爱万物?”迟问还真找不出具体的形容,干脆自嘲道,“他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不像嘛?”

    “你为何,博爱万物?”路笺答非所问。

    他记起刚才折溺说的话:你只是她万千藏品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罢了。

    “因为万物可爱,而我又无所不能。”迟问坦白回答。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从神的角度去思考了,但又因为还有四分之三依旧是人,且她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人,所以眼下的自己很矛盾。

    一边日渐嚣张,一边自我批判。

    “可你堕神了,你拆了自己的神体,你不愿无所不能了。”路笺反驳,“现如今你还觉得万物可爱吗?”

    “不了,我觉得你最可爱。”迟问敲了敲路笺的耳饰。

    “我信的。”

    “没骗你。”迟问大言不惭,“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我为何不愿无所不能了?”

    好吞喜敛,是她本性,都说死性难改,她怎地去了场喜宴抢了个姐夫闹了个天庭,便舍了?

    “迟姑娘。”付风远离开了那场宴会,朝他俩走来。

    “阿风,先前是我卖弄了,你别见怪。”迟问真诚忏悔,她前几日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居然当着付风远的面召那宁安村新死的鬼,怪不得他根本无动于衷,这不相当于小学生搁大学生面前背了一个abandon嘛!

    迟问招鬼靠招魂幡,而他付风远招鬼,根本不必借助任何道具,甚至一把能召几百个,还是死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保持了神志的清醒厉鬼。

    “迟姑娘折煞我了。”付风远依然很礼貌,“我只是教教肃飔,什么才叫正道鬼修。”

    受教了,迟问虚心观摩后,也获益匪浅。

    魂灵们用餐极为克制,每次只一小口,可几百人分食一只可供寻常生灵在内里通行的巨蛛,却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噬魂一事,还是很有效率的,值得钻研。

    付风远雷厉风行,招魂,噬魂,赶魂,有条不紊,转眼就都收拾完毕了。

    但他脸上半点大仇已报的喜悦都没有,依然是那副哄小孩的微笑脸。

    迟问心贪,转眼又想打听人家的旧事。

    “噢,都是我的一些前代族人,具体什么辈分,我也分不清楚。”付风远渡走最后一批红色魂灵。

    迟问即刻记起付风远曾对自己说过,世间生灵,越弱越狠,至少妖不会诛人九族。

    那么此番他唤回来的,恐怕就是某一代的付氏九族吧。

    虚假的公费探亲:断燎。

    真正的公费探亲:付风远。

    “迟姑娘,或者说,神子大人,你可记得第二回见这狼蛛时,他身边有位女伴?”付风远见她还是好奇,便往下说。

    迟问记得,见了肃飔化人形的模样后,有关于他的记忆基本上都回来了。

    她记得那一天肃飔身边的女子,雍容华贵,若高岭之花,与道貌岸然的肃飔,其实很是相称,两人站在一块,似是王与后。

    神子鸱吻还夸过他俩般配好磕呢,却没想那一位女子,竟真是那时人皇的王后。

    故事是个怎样的故事,付风远没说仔细,只道肃飔拐了王后,许诺她整个家族皆可到青森生活,以他青森纯血的名义,保对方全家代代安宁,荣华富贵。

    结果呢,他当着王后的面示爱神子,被神子断根削了尊严,便直接恼羞成怒,弃了那女人。

    王后那般身份,自是不会有好结局,只是连累了母族上下,也被抹杀了个干净。

    “懂了,剩你……爷爷一个?”迟问了然,但不太算得清年份。

    她初见付风远就觉得此人似有王位要继承般大气,原来还真是皇族后裔。

    “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生来便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复仇。”付风远是个淡薄性子,家族仇恨于他只是使命罢了,跟他本人的情感毫无牵扯,他自己并不恨肃飔。

    太久远的事了,他没经历过,自小便是鬼修的家伙,也没谁能掀动他半点的情绪波澜。

    他的这些前朝族人,皆由他们家的某个先辈历经万苦,用损耗极大之禁术留存下来,已代代相传许久。

    每一代都靠滔天的恨意支撑着这一件事,却等不到这个复仇的时机。

    直到付风远这一辈,付氏遗族才发现原来不那么恨,甚至是完全不恨,反而能毫不费力地修习鬼道,他们这数年走的,竟是妖路。

    “不在乎,自然觉得不重要,不重要的东西,自然能轻松地拿起放下。”迟问自觉得她总结出了个中奥妙。

    付风远却连这奥妙都觉得无所谓知晓,但好歹他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族里养他,让他记着仇人,伺机报仇,他都照做,且都做到了。

    他又再次做了那个迟问看不懂的手势,“付氏一族,到我这里,可以止歇了。”

    付风远倒是放的下家人,但也有放不下的。

    迟问远远地听到断燎在喊,“倒也不必强调小时候,你这会儿蠢得不减当年!”

    她循声找到一白一红两个身影,是折溺与断燎在互殴。

    打得很疯,断燎在拼命。

    他是只混血妖怪,就算天赋异禀,对打折溺这种修罗恶鬼,还是很吃力的。

    何况断燎早就乱了阵脚。

    “你去帮帮师公吗?”迟问询问路笺,“但先留着折溺,好不好?”

    “会有人帮,来了。”路笺扬起下巴朝前一指,便见另一抹红跃入灵庙街。

    渐浔脚尖一点到地便跑了出去,奔向的却不是自家孩子,而是街尾的柘桑。

    “嗯?”迟问视力有限,站起身也跟着跑了几步,才看到柘桑已无法动弹,奄奄一息。

    夫妻二人在做临终告别,迟问自然不能往前凑,而折溺正与断燎酣战,亦不是好参与的。

    这三角乱局,赢家会是折溺吗?

    不一定,渐浔已从街尾返回,九尾皆现,威压肆涨。

    “我知道她自作自受,但杀她的,我必诛。”渐浔盯着折溺眯了眯眼,然后看向断燎,抬起手一挥,让他起开。

    折溺并不介意这对父子接力斗他,双方即刻又战上了。

    原以为渐浔是只水灵狐妖,不适合炸场子打架,却不料他这九尾赤狐灵活得很,火红狐狸跃于冰雪凝成的巨大晶锥之上,神出鬼没,与一身白衣手持黑色战斧的折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时惹得迟问眼花缭乱。

    这明明是观赏性极高的妖鬼交手,她却越看越头晕,太累了,这半天实在太累了。

    “我饿。”迟问还腰疼,若不是有神体碎片,冥兮那一下早就把她对半折了。

    “想吃哪一个?”路笺问。

    “想吃……”哪一个?“不是,路笺,我不吃这种……”

    迟问只想吃一碗单纯的牛肉面啊!

    战况就在两人搭着话的须臾分明,竟是渐浔抓到了折溺的疏漏,以一条狐尾掩饰,一招致命,一刺穿心。

    渐浔把折溺留在自己的冰塑之上,转身走来。

    他看看路笺,又看看迟问,欲言又止。

    “知道了,放心吧。”迟问大概懂他的意思,只是很佩服都到这个生死地步了,这渐浔的社恐居然还如此难以克服。

    “多谢。”他留下这两个字,朝他的妻儿走去。

    路笺:“知道什么?”

    “他拜托我们照顾好断燎呀。”迟问向来是很懂这些濒死之人心里的念想。

    渐浔刚才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与柘桑道别,所以他根本就不打算与柘桑道别。

    渐浔要跟她一起走。

    “我们去找小羊,快。”迟问知晓那一家三口需要独处,便招呼路笺去寻折溺。

    穿心而过的冰刺还没融化,折溺脸上却很平静,并不痛苦,见两人过来,还笑。

    “我本是打算让你把我杀了的。”他看着路笺,“毕竟,是你让我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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