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整栋教学楼渐渐安静下来。

    她在黑暗中听着纷杂的雨声,揪紧的心脏没有一刻放松。

    这个夜晚的每一秒都那样漫长难熬。

    她睁着眼睛,没有分毫的困意。脑子里幻灯片般地闪过许多画面。

    她想起恋综时候,她和桑原的第一次约会。那也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桑原。

    他向她介绍野火在海边的工作室,表情率真骄傲像在炫耀自己的孩子。

    他们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碧蓝天空无限欺尽,白云飘向风的方向。纪云舒问他为什么在笑,他说:只是觉得高兴。

    她从来没有细想那句话的原因。

    原来,他是因为和自己久别重逢而高兴吗?

    她在回忆里,清晰地看见桑原一步步向她走近的努力。自从重逢后,在她每一个失意彷徨的时刻,他永远都在自己身边。

    可她对他又曾付出过什么呢?

    眼泪如珠滑落,她咬唇死死压抑着喉头的呜咽。

    身边传出些动静,纪云舒悄悄抹掉眼泪,转头在昏暗中辨认出来人是卖烟给她的小卖店婆婆。

    婆婆弓着腰,但脚步还算稳健,她给她送来一条毯子。

    “妹崽,地上冷,跟我进去睡。”

    纪云舒摇摇头:“谢谢婆婆,我要在这里等人。”

    婆婆听出她声线的颤抖和曲折,睁大眼睛露出担心的神情:“你为什么哭呢?”

    纪云舒鼻子猛地一酸,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怕我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后半句话消失在她哽咽的哭腔里。

    “啊,是那个爱笑的小伙子吧?”

    纪云舒点点头。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纪云舒摇头,再次将眼泪擦掉:“不是。”

    “噢——”婆婆拉长了声音,又说,“那是你中意的人吗?”

    纪云舒忘记了抽噎,红通通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婆婆,又像是透过老人看见了别的什么。

    片刻后,她缓慢,郑重,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是我中意的人。”

    纪云舒抹掉最后一颗眼泪。

    “他说过不会再让我担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

    又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天蒙蒙亮时,纪云舒打起精神套上红色的马甲,成为志愿服务队的一员。

    她仍然会时刻关注楼梯上新回来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桑原的消息,然后掩藏起失落和强烈的担心,继续分发物资,照顾受伤的乡民。

    天色更亮了一些,可阴云仍然层层堆叠,将天空铺得密不透风。

    纪云舒总是不敢去看窗外的雨。她一刻不停地做事,心跳像秒针的跃动,每过去一下,压抑憋闷的心情就加重一分。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坚定的信念,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有了崩塌的前兆。

    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回来?

    她不敢想,也不敢停。

    换了一间教室,里面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他的妈妈怎么都哄不好。

    她走进去,哭声扰得她心脏阵阵颤动,嘈杂的安慰低语汇在整间教室里,纪云舒听到一种区别于这种纷乱的脚步声。

    匆匆,急切,每一步都坚实有力,触地有声。

    纪云舒转过头看向走廊,有一道人影掠过窗户,又倏然折返停下来。

    她满怀的达利园小面包悉数掉到了地上。

    眼前的男人浑身狼狈,湿漉漉的衣服上满是脏兮兮的黄泥。凌乱不堪的黑发下是明亮锐利的一对眸子,脸上沾着污迹,仍能看出俊逸的脸庞线条,且比从前更多了分坚毅。

    看到她后,他整个人的紧绷像松口的气球,终于缓缓松弛下去。

    二人只是对视。终于,纪云舒迈开脚步向他奔过去,胡乱而莽撞地一拳捶上他坚硬的胸口。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桑原反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滚烫的泪水渗入他潮湿冰冷的胸口,泥土的腥味完全占据了桑原原本的气息。可她仍然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刚刚谴责他的气势完全崩溃,声音细而清脆,像踩碎一地珠玉,脆弱却倔强得让人心疼。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对不起,我说过不再让你担心。”桑原声音沉重歉疚。

    “没有。”纪云舒用力摇头,“回来就好。”

    她从他怀抱里出来,抹掉眼泪,故作轻松:“你没事就好。那个小朋友呢?”

    “他也没事。”桑原扶着她的肩膀,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是你救了我们。”

    “啊?”纪云舒疑惑。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放下去的那个门板船,我们不知道还要飘多远。”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有了救生的浮木,桑原想办法让它卡在两棵树之间,两人待在上面,就这样顺利在半夜等到了武警队长的救援。

    小孩状态不好,发起了烧,现在在医疗营地。桑原没有多待,问到纪云舒的位置,就迫不及待跟着冲锋舟回到了学校临时安置点。

    被洪流席卷时,他发现自己恐惧的源头不是生命在此丢失。而是再也见不到纪云舒,再也见不到他爱的父母。

    他深深凝望着她,有种经历过生死后的满足与庆幸。

    “真好啊。”纪云舒弯起嘴角,可是刚刚平静的眼眸,又很快续满了鼓胀透明的眼泪。

    因为她想到,桑原差点就死了。

    她差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差点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刚刚确定的心意。

    “桑原……”她抬眼望着他,有一点委屈,有一点欲言又止,还有一点坚定。

    “我……”

    “哎呦!”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她嗫嚅的话语,

    小卖店老婆婆拄着拐杖兴高采烈走过来,拍了两下桑原的后背。

    “你可算回来了!妹崽昨天哭了一晚上!”

    纪云舒慌忙挽住婆婆的胳膊,羞窘地阻止她继续揭自己老底:“没哭没哭,屋顶漏水!”

    桑原随着二人笑起来,看向纪云舒核桃似的肿眼睛,既心疼,又觉心下一片滚烫燎原。

    *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但积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排完,村民也暂时不能回自己家。

    恢复信号后,纪云舒马上收到了家里的电话,父母看到了新闻,担心得夜不能寐,差点连夜买机票赶过来。

    在这样的关头,纪云舒只好坦白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桑原。

    说完电话那头就沉默了,纪云舒赶忙找补,还好有桑原在,不然她就吓坏了。

    意外的,沈如云没有想象中对她撒谎的责怪,只说:你们平安就好,早点回家。

    纪云舒对母亲的平静感到惊奇,也第一次觉得,原来和父母实话实说,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两个人本身清清白白,遮遮掩掩反倒显得不够大方。

    桑原和纪云舒算是这里里少有的年轻人,义不容辞当起了志愿者。

    学校地势高,排水好,操场上已经渐渐干燥。医疗队在那里设了救助点,为有需要的人进行诊治。

    太阳的光芒挣扎着从乌云中撕开一道口子。

    教学楼里的人都出来晒太阳,熟悉的邻里聚在一起聊天,脸上的神色都不轻松。有种遭受灾害后的疲惫和忧愁。

    “今年的收成全没了,指着给阿智娶老婆的……”有中年阿姨低头抹眼泪。

    “人没事就好喽。”有人安慰道。

    “可怜我前日才买的小鸡仔,全被水冲走喽……”

    “陈东升他家攒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修修房子,才刚修一半,不知道被水泡成什么样子。”

    不远处,医生在给背部受伤的乡民清创。大概因为很疼,还有两个人帮忙按着他的手臂。

    那人表情狰狞,惨叫声时不时传来。

    他们之后,远山的轮廓在雾气中时隐时现,近处的树木彻头彻尾被一场暴雨浇得垂头丧气。只等着阳光出来,再重新抖擞挺立。

    纪云舒抱着水盆,盯着眼前同时发生的一切。

    桑原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为什么在发呆?”

    纪云舒转过头,神情还有些陷入思考的迟滞。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杭市看过的一幅画?”她没头没尾地问。

    “哪幅?”他们可看过太多幅画了。

    “《村医图》,李唐的。”

    桑原想了想,很快了然:“艾灸吗?”他看向前面,医生正在给患者包扎后背的场景。

    纪云舒点点头,视线移向早已擦掉眼泪的那位阿姨,她已经勉强挤出笑容,和其他人讨论洪水过去再买点鸡还是养点蜂。

    将苦涩咽下去,继续挣扎着活下去,是这片辽阔土地上的人民根深蒂固的习惯。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写《千里江山图》时的无力,因为她只看到了壮丽的山水,精妙的技法,那是上层社会的视角,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美丽总是缺少些厚重的东西的。

    那些美丽是由什么托起的呢?

    是《村医图》里衣着破烂的每一个人。

    可上层的人不会看到,他们只关注金兵铁蹄,只幻想瑞鹤绕梁。

    但李唐看到了最细微的人间疾苦。

    纪云舒突然一把抓住桑原的手。

    “我知道怎么写了!”她的语调难掩兴奋。

    “怎么?不写《千里江山图》了吗?”

    “写。”纪云舒笃定道。

    她放开他,自顾自向前一步。桑原目光落在她潇洒离去的手上,内心一点怅然若失。

    “但换一个主角。”纪云舒回头看他,目光自信莹亮。

    *

    两天后,纪云舒和桑原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椅岭。在这里的旅程显然是他们此生都难忘的际遇。

    离开前,镇里非要邀请他们两个异乡人参加募捐救灾感谢会。

    表彰上台时,台下一阵热烈鼓掌。

    纪云舒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有积蓄但也不多,因为亲身经历了灾害,所以没有犹豫就捐赠了五千。

    但五千就让人家政府给自己这样的表彰,她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主持人说完了一堆官方话,接着语调激昂道——

    “那我们在此,感谢桑原先生与纪云舒女士,为椅岭镇捐款五十万零五千元!”

    诶?纪云舒瞪大眼睛。

    啊?桑原捐了五十万!

    但他没有告诉自己,还写成了两人共同的名义。

    身旁的桑原一脸从容,甚至接过话筒,谦逊而诚挚地表达:“短短几天,我们真的喜欢并享受这里的风景,受到了很多照顾,也跟大家同甘共苦抗过了一场灾害。我们能做的不多,在此略尽一点绵薄之力,感谢乡亲给我们的温暖,希望椅岭镇战胜天灾,今后越来越好。”

    下台后,纪云舒打量着将松垮夹克穿得挺阔潇洒的桑原,小声说:“问个冒昧的问题,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少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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