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谭的冬天是个两面三刀的贱人,它对不同人摆出不同的嘴脸:这是富人们炫耀展示皮草大衣的季节,名头各异的宴会轮流举办,大把财富漏不出他们的指缝;消费主义的陷阱是为中产阶级准备的,从“黑色星期五”到新年,年终奖金总能找到花出去的时候,但至少他们脸上会有笑容;而我们只希望能撑过这几个月,每一阵寒风都是呼啸而过的死亡,饥饿和寒冷时时在夺走生命。

    寄宿学校在圣诞节前夕放了假。我从城区回来,一路上节日气氛递减至无,但这些惨淡景象延续到我家门口戛然而止,一排漂亮的小彩灯装点着大门,我在心里不由得哼起来“铃儿响叮当”,推门进去后我第一眼就看见角落里的半棵圣诞树,几只颜色鲜艳的袜子挂在枝杈上轻轻晃动。

    但我的好心情到此为止了——妈妈瘦了很多,几件厚衣服也藏不住下面的一堆骨头,我抱着她鼻子一个劲儿的泛酸。

    但杰森从屋里探出头来对我做鬼脸,我本来还板着脸,可没过多久就破了功,与他打闹着追出门外,他卖弄着蹩脚的英腔调笑我古板的学校,我推了他一把,但耐不住他的模仿是有几分精髓在其中的,最后我们一起笑得肚子疼。

    “我有东西给你。”他拍着口袋卖关子,下一秒就变了神色,“该死的,我居然忘带了。”

    他丢下一句“就在这儿等我”便沿原路跑回,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而很快我也被其他事情缠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穿着和举止能造成什么误解,这是条再普通不过且样式保守的黑裙子,我也素颜朝天,完全是一副不想惹事的样子,但是一个男人放慢车速尾随我走过两条街,他最后连掩饰都不再有,直接下车拦住我。

    “我不是做这一行的。”我连连后退,戒备地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少来了,我知道你是阮的女儿,她花大价钱送你去读书不就是为了让你将来能成为高级伴游吗?现在我提供接触到上游客户的机会让你早早入行,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呢,”他咂巴着嘴接近,汗津津的手在我后背上肆意漫游,“你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和种族在圈子里有多受追捧。有我做经纪人,你轻轻松松就能赚到数百万。你难道忍心看着你那□□老妈为了生计再挨上一刀?”

    “你在说什么?!”即便我知道最后一句话大概率是为了击溃我的心理防线,可这涉及到妈妈,我紧盯着他等待一个解释。

    “你不知道?一个多月前她接的一个嫖客做到兴头儿上用折叠刀捅在了她腹侧,流下来的热血和一瞬间缩紧的逼,啧啧,据他说可是销魂得很呐。”我如堕冰窖,他猥琐地搓着手指,像在盘算如何榨取最后的价值,“可惜了她那一身细滑皮肉,不过没关系,我认识的一些人正喜好残缺,她对干脆丢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怎么看?我可以做些安排。”

    我差点就要弯腰呕吐,可在这种时候这样做只会是拖累。我竭力想挣脱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恐慌在我“离我远点”的喊叫声里暴露无遗,而他明显在享受着这将女人逼到绝境的权力。

    意识到这点愤怒一时压过了恐惧,我想踢他的□□,意图落空后像垃圾一样被甩到了地上,小臂上一片都是擦伤。没等我从头晕目眩中缓过来,小腹上被重重踹的一脚令我像只虾米一般缩起身体,然后又是一脚,我受到重击的胃部痉挛了一下,我只来得及拾起脑袋侧过身,不过好歹摆脱了被自己呕吐物呛死的命运。意识模糊地躺在自己这一滩半消化的午餐旁边,我说不清顺着眼角流下来液体究竟是生理性的眼泪、还是自尊彻底触底但反弹不得的屈辱导致,我最初还以为是初雪落在我的眼睛里融化。

    视线里的这双脚嫌恶地后退了几步,“硬骨头,等她做过一次就好了”,我听见他这样对车里走下来的人评价道。明白自己即将被强行带走让我找回些力气激烈挣扎,但我的后脑勺猛地疼了一下,一个浑身汗臭味儿的人接住了正面向地上倒去的我,接着天旋地转,我被丢进了后备箱里,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伤到她的脸”。

    我在厢式运输车的颠簸中醒来,双手被铐在一块挂在内壁的铁环上,我能感觉到窗户的轮廓,但是它被盖了层特殊涂料,里外对光线和声音起到双重屏蔽的作用,这是间移动的囚室。

    黑暗中我努力探索着内部构造,不想却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惊惧之下我尖叫出声。将后部空间与驾驶座隔开的一扇小挡板被拉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与几束光一同出现,对方粗声吼着“闭嘴”,突如其来的光线本来就刺得我眼皮生疼,这吼叫声也在我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地回荡,哪哪都疼痛难忍。

    “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勉强定了定心神后,我颤声问车厢里的另一个人。我猜她也是个被强行带来的女孩。

    “能。我们会没事的,别担心。你身上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吗?”她镇定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就让我听从起她的指令来。我想起来前几天自己的上衣掉了枚扣子,因为缺少工具也并不擅长缝补,我便用帽针从里面穿过孔洞固定住了,从外面看来毫无端倪,为此我得意了好一阵,而现在它也派上了用场。我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尝试,可算是把它解了下来。

    正当我犹豫处于这一片漆黑中要怎样把帽针这样的小东西给她,“直接扔过来,我能接住。”她说,然后受到一种纯粹到荒谬的信赖的驱使,我真这样照做了。

    好在她对自己在做什么有谱。几声细微的机械撬动,我们很快都可以在车厢里自由活动了,可就在我们即将打开车厢的后门时,前座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新照进车厢的阳光使我们如吸血鬼一般瑟缩且失去还手之力。

    狭窄的探视窗只够打手伸进来一条胳膊,但偏偏让他得以抓住塔利亚的脚踝。她被向更里的位置拖去,我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但也被惯性带着摔到地上。就在这时,本就有松动迹象的车门终于不敌厉风被吹得大敞四开,我们逃生的出口是如此接近却也触不可及。

    我的心在胸膛里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它千锤百孔像块海绵吸饱了泪水,连带着我整个人都变成浮囊的一团,啮咬着心头的这种感情不在我的理解范围内,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救下她,在所不惜。

    “快点,我们都可以逃走,只要、只要……”知道自己无法给出一个逃生方案,我泣不成声,没有任何一刻我曾如此无力。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的声音又尖又紧,说着和眼下情境不相干的话。我听出来她用的是诀别的语气,但我绝不允许——“带我走!”我对抓住她不放手的那人吼着,“别来烦她!我会杀了你,你听见没有,我会把你……”

    “嘿,嘿,看着我,没关系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宽慰着我,眼神异常坚定,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她帮助我逃走,可我对她一无所知,更无以回报,眼下又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丢下……我的耳膜因为各种声音鼓震,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接着和眼泪一起溢出眼眶,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要把她看得仔仔细细,将她的面孔永远留在心底。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又问的时候我说了,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

    “我记住你了,伊尔德利,”她对我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不加保留地抠开我攥住她胳膊的手,我被狠狠推了出去,在高速公路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她的声音乘着一阵风传来,“塔利亚,我是塔利亚。”

    我浑身酸痛地醒来,世界在我的视野里摇晃,坐起身后又像被搁在天平的一端来回倾斜,这是被强行从梦中扯出来的后遗症。

    那褪黑素的效果未免也太好了,我当时甚至还在想事情,但也不知不觉滑进了梦里。床头的电子钟滴滴响了两声,报时八点。日光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白日里似乎所有事物都无处遁形,但现实中和这相去甚远。

    我将被子一点点拉过来,直到完全包住自己,与此同时陷入同样雪白到刺骨的回忆里。

    我被托举到水面之上,但有些人被永远留在过去。

    这一场噩梦历久弥新。那天我从高速公路一步步走到了哥谭警局,忘记了还有央求路人帮忙报警这个选项,或者是因为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我的脚踝肿得老高,直到敷上一个好心警察递过来的冰袋、痛感歇斯底里地在脑袋里乱窜时,我才知道这扭伤到底有多严重。可我连□□的气力也不剩下。

    杰森最先来到我身边,我无力对他的慌乱道歉和天塌似的举止作出回应,只捏着他塞到我手里的那支焦糖苹果精神恍惚地做完了笔录,直到被闻讯赶来的妈妈抱住才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之后的每一个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塔利亚,她淡漠的神情表明悉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而我辜负了她。我拖累了她。

    回来后我断断续续发了两个星期的低烧,我的身体在为我分摊自责,低温慢煮把我的脑子搅成一锅粥。有几个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睡在我身边的妈妈再度被愧疚撕扯着心。从我记事起便只有我们两人相伴度日,但我在餐桌上见过署名“克莱恩医生”的支票,也知道自己能在考文垂的学校就读是有人推力,克莱恩医生吝啬情感付出、选择用钱和资源摆平事情,而我先是靠着母亲的乳汁、又吸着她的血长到十五岁。我想我和他一样自私,这是写在一脉相承的DNA里的。负面情绪多了竟也起到助眠的作用,浓稠的黑暗将我拖入睡梦。

    每一天在家休养的日子都大同小异,但我清晰记得那个晴日,我对我们其实是什么样的人有了新的认知。

    那天我靠在堆起的枕头上望着窗外发呆,摩挲着平装本《莎乐美》开裂的书脊,这源于我糟糕的阅读习惯:懒得专程引入一枚书签的存在,我总是读到哪儿停下便直接倒扣着一搁。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杰森抽空来看我的频率之高,很好猜到是认为自己贸然与我分开的决定要为我之后的遭遇负大部分责任。我等着他进来看到后痛心疾首谴责我这样对待书籍,很可以用上一场不把我当作瓷娃娃对待的谈话。我们会打闹起来,暂时忘却笼在头上的阴霾。

    但他垂着头在我的房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即便面上显现出一个笑容也很明显底下藏掖着什么。

    从我刚认识杰森起,我就知道他身上有一种以战止战的特质,意思是他不会忌惮使用暴力、甚至会积攒力量将自己挨上的拳头加倍偿还,或许这就是贫民窟里长大、见过人性最丑烂一面的孩子的通性,毕竟我也将莎乐美奉为偶像,对这一人物的理解是“哪怕自己失去生命也要获得掌控死亡的力量”。

    “我不想瞒着你,伊尔德利……”他吞吞吐吐,几番踌躇后下定决心般把我从床上薅了下来。我随着他跑出几条街,任我怎么追问他都坚持我亲眼看到会更好。

    他想的没错。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我看到的这一幕。

    最开始我以为泡在积水里的是服装店废弃的假人模特,那些扭曲僵硬的肢体在我的理解里只会是人造产物,但我紧接着注意到那些撑开皮肤的青紫伤痕,她们衣不蔽体,蒙上一层白翳的空洞眼睛像沾灰的玻璃珠。她们的死亡是如此朦胧。当我意识到这些曾是与我无异的活生生的女孩时,我出奇地镇定,没有胃反酸或者呼吸到血腥味儿,我只从心底感觉到一种绝不适宜的释然,它像葡萄藤一样长得飞快,攀附着我的喉管爬上来、像一勺粘稠的樱桃糖浆压在我舌头上。我沉默着抓紧了杰森的手,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死亡可以是种解脱。

    哥谭似乎对死者有一种病态的迷恋,是的,我在说哥谭这座城市。她们在一个结霜的午后被发现,仿佛被置于一尊特意打造的冰棺中以供观瞻;而现在围观的人群多了,银币大小的太阳也就钻开了云层,暖融融的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它蔓延直到将她们完全笼罩,定下一种盖棺定论的基调。这些女孩终于还是被命运追上了。

    塔利亚不在其中,但我想她某天就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拉响的警笛由远及近,芥黄色的警戒线被拉起来了,也该是时候了。一片混乱中我看见了那天给我冰袋的警察,他按在腰间的枪托上,脸上有很深的哀恸和不加掩盖的愤怒。他扫过人群,视线在看到我时候停顿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但他对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就在我想要挤过去询问警方是否有头绪谁要对此负责时。

    走之前我听见他的同僚叫他“戈登”。

    路灯接连亮起,橘黄色的一小团光却在浓重夜色的比对下显得无比孤独,我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杰森揭开一边的大衣把我包进去,于是我们走路的姿势很像企鹅了,但这样很温暖,我们都假装没感觉到碍事,继续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把脖子缩紧领子里,是一副好像觉得冷的模样,但其实是担心自己忍不住抬头看他——如果我们的视线撞在一起又该怎么办?但我们的手最后牵到一起。

    他手指上的几处茧磨得我的掌心热起来,我感觉自己坐在一丛火旁边,杰森握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心口,现在腾起的火苗如丝带一般在我手下温顺地涌动了。我的额上出了点汗,这是退烧的迹象。他将我的头发向后拢去,头几乎是放在我的肩膀上了,我被更完全地环住。礼尚往来,我偏过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他的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不需要有任何交流,一个眼神我们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我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但在一间救济屋前,他带着我停下了。望着里面一片漆黑的玻璃,他轮廓分明的面孔也被阴影笼罩,我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我想听到的。

    “你知道,黑市上的器官货源大半来自我们这里,老约翰喝了‘好心人’给的一杯啤酒,再醒来就被割去了一个肾,他前几天死于伤口感染,在这之前很是痛苦地挣扎了几日。”他的声音平静,但是握住我的手收紧了,我的嗓子也紧得厉害,忐忑等待他的后文,这种事情被提起总是有寓意包含在其中的。

    “我需要你对我保证,伊尔德利,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没法有尊严地活下去,你会做彻底了结我痛苦的人。”

    “你的意思是?”

    “杀了我。”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我悲哀地发现这个约定是多么有诱惑力,尤其在今天下午之后。

    得体的死亡居然也是一种奢侈,这个事实像屋檐下的一柱冰凌击穿我的心,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怪兽永远不会消失。猛然袭上心头的恐慌使我本能抓住能企及的东西,杰森被我用力拉了下来,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我踮起脚用自己的嘴唇碾压他的,唇齿的磕碰甚至让我尝到点铁锈味儿,这初吻与美好丝毫不挨边,但相当有纪念意味,它告诉我们爱情和死亡挨得有多近。

    然后我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也将自己的灵魂剖析开来:“我发誓。而它反过来也成立,如果未来我落入这般境地,我也希望能死在你手上。”

    七年后的现在,我履行约定已经杀过他两次,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下得去手。

    可只活在担忧中,我是成为不了现在的自己的。这不是我的作风。

    最后将杰森的面容在心里描画一遍后,我下床,梳洗,出门,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几天后我成为了一起集体诉讼案的代表律师。某个公关大佬被揭露出来在组织、强迫女性□□,背后有哪些资本支撑这一行径尚在调查中,我怀疑他是个替罪羊、是被推出来以保全更有权势的其他人,但各种证据都板上钉钉了他是主谋,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多地为受害者索要赔偿。

    时间过得飞快,我埋首在雪崩一般哗啦啦涌来的文件里,突然意识到小巷之后我再没见过杰森,而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我并不迷信,但我选择将这看作是杰森对我的赠礼,他的灵魂彻底安息了。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地了结倒好了。

    登上哥谭警局的天台时,戈登正背对着我站在边缘位置,他的肩膀上好像顶着一场暴风雨,是那种你更希望站在门栏上凝视而非置身其中的雨,转身后他露出的笑容则像沙漠里转凉的一个夜晚,如此的焕然一新和有所保障,你就是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他。

    我对他扬了扬有甜甜圈店标识的纸袋,他很给面子地迎过来,扒开袋子找到自己喜欢的口味。等待今晚会面的另一位主角的期间,我们一起用过量的糖分补上忙忘了的晚餐。蝙蝠灯的支架在顶楼的狂风里吱呀个不停,昏暗的云层是投影的幕布,轮廓不清但醒目异常的蝙蝠标志就压在整座城市的上方——试着找找比这更有效的下饭伴侣?

    我、戈登、蝙蝠侠是个黄金三角组合——我自认为的——不受约束的蝙蝠侠搜集罪证交给警察局里的戈登,于是代表正义的权力机构得以提起诉讼,如果受害者还需要额外的法律援助,戈登就把我引荐给他们。这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合作关系,但过去的两年里很是行得通,虽然没有确切数据支撑,但我相信我们提高了哥谭整体的罪案处理效率。

    在我吮着手指上的糖汁时,蝙蝠侠从我们身后走了出来,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和他本人的沉默正相配。

    “你迟到了。来一个吗?”他把我递过去的袋子推了回来,回一句“路上有事耽误了”,我耸耸肩,“好吧,这是你的损失。有什么新消息可以共享吗?比如被这位公关胁迫的女孩就只是他交代的那些吗?”

    “这不再是问题了。”我第一次见到蝙蝠侠这般心神不宁,他说的东西也引起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今晚和一个自称红头罩的人第一次打上了交道,他弄到了完整名单把所有女孩都救出来了。”

    “看样子我们又有的可忙了——但这不是好事吗?”

    “现场很难看,他下手太狠了。”他摇了摇头,看样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城里还出现了一个叫做美杜莎的义警。”

    “我有所耳闻,她做事也越过线了?”我随口问道,他的目光却在我身上盘桓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和蝙蝠侠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之后的谈话里他在刻意地把我排除在外。我看向戈登,他也毫无头绪,给了我一个困惑的眼神。

    又一次被阻断询问的企图时,我回过味来了,接着气极反笑:“我们之前的合作一直很顺利,我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值得信赖的盟友,不是吗?让我摆明了说吧:我吃不消从头再来一遍,蝙蝠,别忘了信任这东西是相互的,你对我这般遮遮掩掩,反过来我就要无条件听从你的指令?”

    “我不知道,我也在思考要怎样继续信任你。”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怀疑我是美杜莎?”

    “她和红头罩几乎是一前一后出现在哥谭的。”

    我眯起眼睛,“所以红头罩是我认识的人?而你觉得没有必要告诉我?”

    戈登咳嗽了一声,当起和事佬来:“现在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了,这没必要,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如都退一步——”

    “先收起来你这一套,戈登,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转过头对他做了个休止的动作,再看回对面时蝙蝠侠却已经没影了,我简直想鼓掌,“我还在想该怎么说,但是他直接用行动表示出来了。我需要你的诚实和专业意见,戈登——蝙蝠侠是不是太随心所欲了一点?”

    戈登抿起嘴,带出的每一条皱纹都写着无奈,像是觉得我这般寻求认同很是在闹小孩脾气,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这就是我的意思。”我挥舞着双手感叹,之后却更多感到索然无味,“……那我猜今晚就是这样了?”

    雏菊的花瓣有些蔫巴了,我拨弄一下旁边的满天星,让它帮忙藏起这束花的瑕疵。

    潮湿的空气里有一种肃穆的味道,我想象浓雾在郊狼的皮毛上结成露水,想象自己像它们抖落水珠一般抖落眼下繁杂的所思所想。我其实可以转身离开的,就像没人在乎穿行在森林里的一条小溪是否改变流向,也没人会知道我的退缩,但最终我深吸了一口气,踏进了墓园。

    我将花放在妈妈的墓前,蹭掉了鞋底的泥又抚平衣摆的褶皱,可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正不知所措时,有人站到了我身边,是新冒出来的那个义警。于是那份对蝙蝠侠的烦恼调转了矛头,我吐出一口浊气,不能更厌烦转过身。

    “有何贵干,近来名头正盛的红头罩?”我清清嗓子,惊讶于他的身形如此高大。

    “你超乎寻常地镇定。”他回道。我好奇他是特意给头罩上留了发声的位置吗。

    “我不害怕你,因为我知道你的行动模式。”我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更加放松,“你只对作恶的人下手,我也期待你一直如此。”

    “作为一个律师,你赞同私刑?”

    “作为普通人,我只能借助普世化的工具,也就是法律,来维护我认为的正义。但是只限于你我之间——我奉行同态复仇理念。”我看向他,“谢谢。”

    “为了什么道谢?”

    “不重要,这不多的感谢已经被另一件事抵消了——因为你的出现,蝙蝠侠对我产生了怀疑,你能理解这种无处排遣的郁闷吧?”我抱起胸,因为事情脱离掌控而烦躁,这感觉如乳牙脱落般令人不安,“而且似乎你是某个我认识的人,介意解释一下吗?”

    “我会告诉你的,但这还不是时候。并且——去他妈的蝙蝠侠。”他宣告道,我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可这红色的金属头罩隔绝了我们可能的视线交流。也许他正从底下默不作声地打量我,我想着,不由自主挺了挺胸。

    “这是谁?”他指着那块空白的墓碑问,莫名显得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有些古怪,像是后知后觉打开了变声器,我没费心去想。

    “噢,那底下什么都没有。”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感觉到肋骨和它包裹着的器官全被揉成一团,“但也可以说,我的孩子安眠在这里,与我的母亲一起。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知道的人,你该感到荣幸。”

    我竭力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但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仿佛有一部分的我被泼洒到松软的土壤上,它们落地生根,很快就长成一片繁密的花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苦夏在开拓领地,天际线逐渐明晰,远处归港的货轮正在鸣第二声汽笛。

    从云里挤出来的日光与浓雾搅合着,于是我们陷在橙黄色的模糊里,我感觉脸上的绒毛被风拂动,好像有谁软软的手在触碰我的面庞。

    我在失去后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我喜欢去想它是个女孩,因为亚裔强大的基因,它会长得很像我,有黑色的头发和些微上挑的眼睛。我开始理解“骨血”的含义,知道为何我母亲会选择将我生下来,这母女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神圣又坚不可摧。我没有给它名字,这不代表我对它的爱少一丝一毫,只因为我认为总有一天它会回到我的怀抱,无论以哪种形式。

    横贯在我们中间的沉默像种镜面反射造物,它在一个个光洁的墓碑上跃迁,直到被他的声音击碎。

    “什么?”他说。

章节目录

[DC/红头罩] 死火之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Gudwil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Gudwil并收藏[DC/红头罩] 死火之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