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合作而进行的一次会面,但他们五分钟不到便大打出手——说实话,这并不意外。

    红头罩射出的抓钩被一枚蝙蝠镖砍断,他像个钟摆在空中荡过一半,接着摔在了另一栋楼的楼顶,笼罩他的影子不断变大,是蝙蝠侠滑翔过来落在几乎爬不起来的他面前。杰森被揪着领子拖起来,心疼地想到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皮衣,也来不及防卫,对方接连几拳砸得他的头盔和脑袋共振,头晕使得他后退的脚步东倒西歪,又是一击,他猛然呼吸到一大口新鲜空气,颧骨上好像要炸开似的疼痛紧接着传来。

    蝙蝠侠默不作声地拢着披风站在几步之隔的地方,从楼间泼洒下来的月光横贯在他们之间,像是一种最终警告。

    杰森顶着被打碎一半的头盔感觉肺上压了块石头,这和伊尔德利曾经压在他身上时肋骨的重量等同。

    ??

    露出一部分真实的自我,杰森被提醒起对于伊尔德利来说他是怎样的人。她因为他回到哥谭,杰森不敢去想这些年她有多少次是死里逃生、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为那些可怜人奔波劳碌,她会不会反复想起他们的孩子?如果将它生下会是怎样的光景……今晚他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来,他需要保全他的女孩,他不能再辜负她。如果和小丑对上,蝙蝠侠的帮助将至关重要,哪怕他对后者的失望不比对前者的恨意少。

    “你知道她对我来说多重要,可你放任她活在自责中,从不对她说起被我们瞒住的事。”但他管不住铺天盖地涌来的怒气,露出的右半只眼睛里有可以燎原的星火,“你如此轻易地将我取代,你又将她用作哈维·丹特的替代品,我们都是你随时可抛弃、可替换的筹码,小丑在你容忍下一次次用对待我的方式伤害其他无辜的人,现在你还要让哈维·丹特的经历在她身上重现?”

    回到哥谭和与蝙蝠侠合作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但这不代表我就不在意她。布鲁斯在心里说。我只是想让她过的更好。我也无时无刻都想着你,杰森。

    可蝙蝠侠没有将这些话语说出,他看着被仇恨包裹的养子,痛惜和疲惫一起涌上来,“你没有再打下去的力气了,杰森。我会给你喘口气的时间,前提是你告诉我查到了什么。”

    他眼睛里幽绿的磷火没有被扑灭,执拗和恨意同样并未消减,蝙蝠侠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伊尔德利还在等着我们。”

    像有一场小雪落下,杰森平静下来后的眼眸是一片寂寥的青草地,他咬着后牙对蝙蝠侠点了点头。

    我调整好肩带,丝质的珍珠白色裙子像一层波浪坠下,熨帖合身地包裹着我的身体,它随着走动摆开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我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欣赏,接着蹦跳着尝试借力反手拉上拉链。

    正在屋子里无声上演这一出滑稽戏时,玻璃上传来“哒哒”的声音,我以为又是街道上顽皮的孩子在随机往窗户扔石子,转头一看却发现是红头罩蹲在窗台上在用指节轻叩,我顾不上尴尬赶紧走过去为他打开窗户,一阵夜风随着他一起进入室内,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该多穿点。”他无比自然地地为我处理了拉链的后半截,我还在感谢帮忙和不满被侵犯社交边界之间徘徊不定,他又毫无预警地抚摸上我肩膀处裸露的皮肤这样说,该如何反应很明显了。

    “别毛手毛脚的,先生。”我一抖肩膀甩掉了他的手,与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坐下,“我们来说正事吧。”

    席琳·怀尔德,她的身世并未造假,只是要把一切用过去时来看——一场庞氏骗局让她的家庭失去了一切,但背后的主导者在律师团周全的辩护下全身而退,他们沦落到需要排队领取救济食物的地步,这也让她的大学最后一年动荡不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缩影。席琳决心要令现状改变,只是选错了同伴。

    可是你也没办法责备她,我们都知道小丑有多么善于煽动和操纵人心,更何况他还出手解决了席琳家的债务纠纷,这一切都让她愈发坚信对方所代表的是对权威的反抗,她将参与进推倒旧秩序重新洗牌这一伟大进程,她也期待尘埃落定后他们这些普通人不会再被不名一文地对待。被这一线希望牵住,她看不清小丑追求的只是混乱,城市陷落后的代价归根到底还是会由普通人承受。

    而且据红头罩所言,“小丑完全是在利用她解决私人恩怨”,这句话让我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一些家庭事务”,他补充。我依然摸不着头脑,一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就要脱口而出,我明白席琳的背景和学历使得她成为接近我的最优选项,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这和家庭纷争有关,怎么我就被牵扯其中了?

    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即便小丑这次不是对准整个哥谭,他和蝙蝠侠之间的问题必定伴随连带伤害。红头罩的线报显示今晚的颁奖典礼就是目标,假若处理不当……想象一下遍是名流的晚宴遇袭并确凿伤亡,这会在政治、经济等等社会层面上都制造出震荡的。哥谭目前保持的平衡很脆弱,它经不住这重打击。

    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并不想做“那个拿乔且自我感觉良好的律师贱人”,狗仔的嘴有时候可以多毒你也知道,“我得赶去会场了,希望我这个诱饵的分量足够引蛇出洞,我想你和蝙蝠侠已经制定好了行动计划?”

    得到他的点头后,我最后整理了下仪容,准备出门,得益于八厘米的高跟鞋,我与他的身高差缩小了不少,也让我这涉事颇深的人更有了些底气对立场不明的红头罩提要求,“但在一切都结束后,你得从头到尾给我讲清楚这都是怎么回事。”

    “一言为定。”

    我却又想起来席琳,“她没能完成小丑交与她的任务……现在她怎么样?”

    “你可以将对她的担忧分出一部分放到自己身上。”他执起我的双手,作为一种安慰的方式这显得有些亲密了,但是我感觉出来他的用意出自好心,便也随着去了。

    “听着,红……我能这么叫你吗?”我叹了口气,得到他的点头后继续说下去,“你我都知道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她经历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扶上她一把就能让她走回正轨,那么为何不呢?再说了,我有什么立场指责她?我也做过许多错事。”

    “她还活着。”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这个回答令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是对状况不好的委婉说法,他接下的话确定了我的猜想,“她被小丑转赠给了稻草人,作为试验品。”

    我几次张嘴才找回声音,“美杜莎呢,你查出她的身份了吗?”

    “她叫塔利亚。”他别过了头,似是不愿多说。

    这熟悉的名字令我心颤,一种旧事重现的无力感吞没了我的语言。我没再追问,忙不迭地点了头后,甚至可以说是逃出了门。我在车上为自己的举动发笑,简直像落跑的辛杜瑞拉,但这笑很快浸染上了苦涩,我究竟是想从什么东西的身边逃走呢,我不得而知。有些恐惧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但永远阴魂不散。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布鲁斯·韦恩带着他那种矜贵派头出场。我看见他身边的小男孩,又听见周围人的议论,我几乎瘫倒在地。我最深的噩梦取自亲身经历,而今晚它们轮番在我眼前上演。

    我穿行在人群中,更多的交谈钻进我的耳朵里:“韦恩旁边的小男孩是谁?”“他刚找回并认下的亲生儿子,不知道为人父会不会让他转性。”诸如此类。

    不,他不会改变,他的上一个养子迪克·格雷森一成年便逃到布鲁德海文,甘愿只做一个小警察,杰森死得不能再死,而现在他找到了又一个孩子下手。

    似乎是被杂乱无章的思绪影响到,我突然找不到男孩的身影了。

    “你为什么一直在看我,女士?”我被身边响起的声音吓到,待看到是达米恩便僵硬地笑了笑。我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组织语言才能让他听进去而不会认为我是个一心诋毁他父亲的疯婆子,男孩都是崇拜父亲的,不是吗?

    “你好,达米恩,我的名字是伊尔德利·邓恩,我的工作是帮助别人,听着,如果你父亲对你作出任何让你不舒服的举动……”我卡壳了,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许诺给他什么,他的父亲随时可以停掉对事务所的资金供给,我要怎样解决一个电车难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眼熟了,”他突然这样说,“我在祖父和母亲那里……”

    “达米恩。”一双成年男子的手按在他肩上,我心一沉,抬头果然是布鲁斯·韦恩,“晚上好,邓恩小姐。你是今天的主角,别让大家久等了。”

    他牵起达米恩离开,后者频频回头向我望来,我没办法不把这看作是一种求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颁奖典礼正式开始的,魂不守舍地听了一耳朵主持人的废话,我想起来刚被通知入选杰出人物那会儿——我的第一反应是韦恩花了大价钱为我公关得来这个奖项,有市政府为他资助的律所背书,这能让他慈善家的名头更加响亮。

    “你太妄自菲薄了,邓恩小姐。”然而在我隐晦地打探有没有谁在背后推手时,电话里的女士察觉到我的意思笑得很欢,“你为哥谭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哪还需要别人刻意为你铺路?这是你应得的。”

    于是乎我就来到了这里,在等待上台致辞的时间里被记忆裹挟,想起自己是怎样站到了这儿。

    转学申请很顺利,我让自己时刻保持忙碌,这能帮助遗忘,也对自我成长有好处,杰森离开后的转年我在哥谭大学拿到了文凭。妈妈和杰森都长眠在哥谭,那么这里也是我的归宿,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一点微薄的联系,但总好过无。已经有几家公司对我伸出了橄榄枝,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时间可以治愈伤害,这句话是有几分道理的,至少在又见到阿尔弗雷德之前,我以为自己做到向前看了。

    我拜托相熟的同学为自己在毕业典礼上致辞时拍照,带着笑容正自信满满为演讲收尾时,闪光灯和人群中老人熟悉的面孔一起刺痛了我的眼睛,好在声音里的颤抖可以归结为感情丰沛,没人察觉到我的异样。

    走下讲台后我麻木地与朋友们相继拥抱,看着阿尔弗雷德向我走来,学士帽偏偏又在这时候掉了下来,狼狈捡起来后又无处安放,搭在胳膊上的那束向日葵更显得我蠢得要命。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快乐是在赌气,但至少我不该对他显露出轻松,不该给他们错觉认为业已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我和他们之间完全是相安无事的反义词。

    “三年便拿到学士学位并以一等荣誉毕业,你的母亲会为你骄傲的。”他温和地笑着,对我扬了扬手里的相机,“我有幸为你留下影像。你在照片里很漂亮,邓恩小姐。”

    “所以你知道我的身世,”我看着他,心底的钝痛像一团墨水正顺着纸张纹路蔓延开来,“杰森的身世是否也正是你们选中他的原因?你知道吗,阿尔弗雷德,杰森敬重也感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我想我已经把意思表明得很清楚。

    “我向你保证,布鲁斯老爷是个得体的人,杰森少爷的死和……”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性虐无关。”

    “可从未有人给过我另一个版本的解释。”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如说说你来的目的吧——原谅我不礼貌的口气,但是我很难对韦恩的拥趸摆出好脸。”

    “我们可以不用这么针锋相对的。”他摇了摇头,真心实意的痛苦从他面上一闪而过,我认为是自己眼花了,“为了缓清这场谈话的紧张气氛,我们来说另一件事吧。你对法律感兴趣吗,邓恩小姐?韦恩集团即将成立一系列公益机构,关于无偿提供法律援助这部分,董事会希望找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目标服务群体挣扎的负责人。”

    “啊,正义。这会儿他倒在乎这东西了。”我喃喃道,“把详情发给我吧,哥谭大学的法学专业也不错,我能协调好半工半读的生活……我想杰森也会喜欢这安排的。”

    “杰森的尸检结果从未公布。”我盯着眼前欢笑的人群,知道自己不再会有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告诉我,我会喜欢那上面写的东西吗?”

    “我会将今天的照片连同尸检报告发到你的邮箱,邓恩小姐,希望这足以表明韦恩先生的诚意,我们没想隐瞒任何丑闻,”他慢慢地说,我咬紧了后牙,是他代表的事物而非腔调让我无比想一拳揍在他脸上,“但我期盼你能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你也没有背负任何罪责。”

    “不如让我自行定夺吧?”我从他身边走开,清楚自己的脆弱再多待一秒就会被喉头的哽咽出卖。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但我再次站在演讲台上,人群里同样有我不愿意见到的人。提词卡顶在我掌心,我在会场扫视过一周,对即将作出的演讲的受众有了定位。他们衣着光鲜,手里一杯酒水的价格就是底层人家一周的生活费,但是我可以用一场出色的演讲从他们手里掏出来些捐款,既能被用在高尚的地方又能帮助他们避税并博好名声,这是双赢。

    “考虑到即将被呈上的龙虾主菜,我不会在台上说太久拴住你们,毕竟我也想分到一杯羹。”我簇起手指响亮地吻了一下往空中放飞,底下一阵善意的哄笑,意大利人笑话永不过时。

    “我知道各位已经听腻了‘这座城市哺育了我,所以我也要力所能及让它变得更好’,诸如此类的话,但是很不幸我得给你们的耳朵再加上一层茧,毕竟只有出身哥谭的人才会受虐惯了选择留下——我是指,知道这座城市的内里有多么宝贵。”我佯装嘴快说错了话,现场的氛围更加轻松了,公众人物讨喜些行事会更加便宜,我深谙此道,“其他城市的人看不到我们这些地道哥谭人珍视并愿意倾尽所有保护的东西,还在闹着要将哥谭兼并,呼,真是一群讨厌鬼,是吧?但看着他们落脚哥谭便战战兢兢的模样,你也没法说什么过分的东西。”

    “我有幸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老天,我们可是一起经历了不少。”我装模作样地擦一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在人群里找到事务所的同僚点点头。他们的眼睛里有哀痛,显然是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但为了不给我的大日子扫兴还在鼓掌,但那些断续的画面也在我的眼皮上显现,每眨一次眼睛就愈发清晰。我无法不去想——

    寄宿家庭里被虐待的孩子过早成熟,单薄的衣服盖着他们尚未发育完全的幼小骨架,眼中的恨意触目惊心;失去房子的老妇人在寒风里号啕,泪水无法逃脱她皱纹遍布的脸,就像她无法逃开终生被残酷对待的命运;被夺走生计的杂货铺老板面无表情,却眼也不眨地看着有如经过“水晶之夜”、被彻底砸毁的店铺,他身后护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小一点的那个还在懵懂地吮着大拇指;收了贿赂的监狱长将女囚监牢的钥匙给了男囚犯,直到其中一个女人设法放了一把火将监狱夷为平地,警方才介入启动调查,映在她们脸上的火光取代因麻木而缺位的愤怒出现。然而这些还是幸运的。有更多的——

    流莺被发现衣不蔽体地死在街角,主妇被发现吊死在房梁上,退伍军人死在□□的美梦里,流浪的孩子死在废弃孤儿院的小床上。如此之多生命的逝去,你会好奇哥谭为何还没成为一座死城。

    “我想我们可以达成共识,一座城市最宝贵的永远是当下的人。他们与我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行走在我们身边,只是其中一些陷入了泥淖里需要我们拉上一把。即使是付出微不足道的一点,但如果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哥谭将被振兴。”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对着这群游戏操盘手说奉献,我还可以更走投无路一点吗,“看看……多美好的夜晚啊,女士们先生们,香槟、美食、音乐,我们或许无法将这些东西分享给那些尚在挣扎的人,但有资格出入这类场合正证明了我们当在回馈社会上首当其冲。我也不会避重就轻,是的,这条路上有时候我们会受伤,妈的——请原谅我的粗口——我们还可能走得歪歪扭扭、甚至走上岔路,但我相信哥谭的未来,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也相信这一点。我的二十一岁生日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活到为哥谭献出所有,但我更希望在有生之年里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与我们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与我们同在。”

    人群很安静。我将手放在心口,看见了戈登,他的两缕络腮胡抖动着,但对我竖起大拇指。我们都很清楚:这都是屁话,这些掌握哥谭0.01%财富的人上人才不会费心往下看。但在唤起愧疚上这席话足够有效,哪怕他们只是做做样子表示在乎也会让我们好过不少。

    因为曾直视过□□而在眼球上制造出的模糊黑点紧随着我移开的目光;我手臂内侧汗毛倒立,那里有一处因为夺下接连射击后发热的枪管而被烫伤留下的疤;剧烈的心跳几乎撞疼我的胸口,顺带唤醒了我曾经为了保护当事人而几处都骨折的记忆;我也曾有过被碎掉的骨头扎进肺里的惊险经历,发生在一次被绑架时——但这都是标记在我身上的荣耀,是我从只为了赎罪到真正有心的见证。

    那么,你会原谅我吗,杰森?

    你会吗你会吗你会吗你会吗你会吗。

    “最后,我要感谢我们的长期资助方,布鲁斯·韦恩,如果最开始没有为韦恩先生效力的雇员的游说,我是定不会接下这份工作的。与此同时,我也希望市长先生不会介意我免费借用他的地盘宣传——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对各种渠道的捐款一视同仁。”

    笑声和掌声一同响起,我微微颔首,走下台后便收到了好几张名片,礼尚往来我也送出一番让对方春风拂面的恭维话。打发走所有围过来的人后,我再也收不拢心底淤积的情绪,赶忙走到二楼的僻静地儿想一个人待会儿,可有人偏不让我如愿。

    “很有力的演讲。”身边的人这样对我说,我忙着眨掉眼睛里氤氲起的水汽,只能含糊地“嗯”一声,“这一路走来,你有害怕过什么吗,邓恩小姐?”

    听上去像个记者,我从刚接下这个担子就开始有意识地准备套话应付这类场合,这样措手不及被问道时择出记得最清楚的那番话来回答就可以,“大概是他们需要我但我被其他事缠住无法站到他们身侧。”

    “多感人,”他拉着嗓子,声调紧接着一转,“让我们瞧瞧你有没有说实话。”

    我还没来得及完全侧过身便被一个破烂麻袋套在头上,好像谷仓和牲畜混合的怪异味道还不够,一根稻草正正扎进我鼻子里,我几乎是立刻打了个喷嚏,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我的困惑没持续多久——自行摘下头套后我看见他油彩遍布的惨白皮肤,恐惧侵袭了身体的每一处,我压根动弹不得。

    “搞什么?怎么会不管用,稻草人那个蠢蛋……”小丑好像忘了我还在对面,全神贯注地捣鼓手中的喷雾罐,我先找回的是指尖的力气,正能将食指上的戒指一拨,我用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甩过去,希望能用戒指上凸出的尖刺划开他的脖子。

    但是我扑了个空,反而被扔过半个走廊砸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我躺在地上感觉全身的脏器都错了位,接着半点喘息时间也无地被他抓住一边胳膊扯起来,那个可怖笑容凑近我,声音毛骨悚然:“不乖的女孩,让爹地给你好好上一课。”

    他在我面前摇喷雾罐,好像在摇一瓶能量饮料,将喷出气体的时间无限拉长好欣赏我的表情,我不争气的身体也如他所愿把恐惧表露得淋漓尽致,最后他喷出恐惧毒素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我重新倒在地上,寒冷钻进我的骨头缝里,身下的瓷砖好像变成了冰面,随着我的扭动它出现了冰裂的蛛网纹路,飞快扩散直至彻底破裂,于是我向水底沉去,仿佛一个违背赠剑天命的湖中女妖,英雄因为我一事无成,于是我需要用死亡偿还世间少了救世主多出的杀戮。

    一团团黑影在我眼眶里流窜,我的手指已经开始麻痹,好像用了一个世纪才掀开裙子、摸到网在袜圈上的那支细管,几次尝试我才将发抖的嘴唇凑近,成功咬掉了胶塞,我把它狠狠扎在大腿上。疼痛和这一剂肾上腺素一起发挥起效用来,我喘着气,希望这足够让我撑到蝙蝠侠或者红头罩找来。

    但我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拖入幻境中。

    我看见了妈妈,狂喜之下我忘记了她已经离开很久,伸出手便想触碰她闪烁不定的面庞,穿过一团虚影的同时她的声音挤进了我的脑袋里。

    “你令我失望。”她说,声音逐渐变得飘渺像在从我身边走开,“我不愿意见你。”

    心里痛得要命,我急于辩白,想要追上去却被浓雾里出现的一双手毫不留情地推到地上,这可是让我摔得不轻,有一阵我只能看见乱色的星星和疯狂涌动的线条。像在经历一场宿醉,我几次提起力气才将头撑住,视线边缘处却有不成形的血块蠕动着,它像一锅熔浆咕噜着冒泡,腥气逼人,它很快蔓延到我面前,摩西分海般出现一条缝隙,一张小嘴涌现其中,像是找到了乐子模仿着我将“妈妈”喊个不停,声音却渐趋尖利怨恨,我迟缓的大脑转过来,意识到这是什么后连滚带爬地逃开,可刚安定下来我便无比厌弃自己,我想要重回它身边——我失去过它,怎么能现在再丢下它?但是我的脚软弱无力。我的心被泡在沼泽里。

    我是个坏透了的母亲、是个糟糕透顶的女儿,更无论朋友和爱人。伊尔德利·邓恩是个行走的人形灾难,她只会将身边的人带向万劫不复。

    重重人影将失声痛哭的我围起来,窃窃私语。我勉强抬起头,认出来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因为证人死亡或者当场推翻证词等等缘由我没能为他们赢下案子,结案后他们强撑出一个笑对着我、说“没事”和“流年不利”未曾苛责,回到原先暗淡的生活里就像一粒石子被投入大海了无痕迹。而现在他们扑上来将一句“你为什么不更努力一点”灌入我的脑袋。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为他们争取到应得的东西,为什么?我是个半路出家的瑕疵品,也许换个人来他们绝不会被耽误。

    喉头翻涌的苦涩足够令我呕个昏天黑地,但我不能——不能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期待和等待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逐渐涣散,我很累了,正和眼前这一团模糊相配。

    就在我即将彻底陷入一片虚无时,我的头被抬了起来,接着有液体被打进了我的身体里,痛觉后知后觉地传来,我尖叫着对那□□打脚踢,声音我自己听来都嫌吵,但他一声不吭地将我困在怀里,直到我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像个终于提起力气游到湖面的野泳外行,声音在我耳边恢复了正常,同时我猛然重新感知到周遭。垫在我脖子后面粗粝的尼龙指套磨得我很痒,我也发现自己整张脸被眼泪糊住,手肘擦破了层皮正往外渗着血点。我抹了把脸,意识到身上这条贵价丝料裙子已经被汗水浸透,皱皱巴巴的样子眼见是报废了。

    “解药马上就会起作用。我这就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好吗?精神集中在我的声音上,别睡过去。”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我也看见他的手臂上鼓起青筋——也许是毒素的后遗症,一点困惑都被无限放大——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么在乎干嘛?”我的眼皮很沉,说话也很慢,但他用了比我更长时间的时间才回答。

    “是我,伊尔德利。”他说,启开头盔露出一张悲伤但难逃旧情人见面后拘谨的脸,他抓起我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血肉之躯的温度从我的手指传到心底,“我不能更在乎你。所以留下,好吗?我们会一起撑过去。”

    “噢……你或许给错了解药,要不就是我半只脚迈进了往生之门,因为你顶着杰森·陶德的脸,他是我死了三年的前男友。我和他还有一场无辜者绝不愿涉足的架没吵完,现在他更是欠我一句问好和一个久别重逢后的吻。”我扯出一个笑容压下惊骇,但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充斥着聒噪,“但总体来说,这重逢还不赖,杰,我们都还活着,也没缺胳膊少腿。”

    他反而呜咽出声了,俯下身拥着我却不敢太用力,像在对待一枚酥脆的秋叶,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可是够难受的。

    “好了,大家伙,我也很高兴重新见到你。”我吃力地够到他的后背拍了拍,“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伊尔德利身上的柑橘味道随着体温扩散到空气里,但她的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似乎馥郁的留香是在以自身的鲜活为代价,杰森感觉到很深的不安,将她安顿好后过分细致地擦拭起枪支,但这寻常能令他放松的活动失去了效用,他最后将□□一扔,支在大腿上的胳膊撑住了颓唐垂下的头,低声骂了一句。

    在地面上做着减速运动的枪最后停在一个人的脚下,蝙蝠侠带着同伴从黑暗中走出来,其中高挑的女人与他打招呼,戴着面具的小男孩则对他露出尖利的虎牙。

    “这里被叫做‘安全屋’是有原因的。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擅自带其他人来,你的礼貌去哪儿了,布鲁斯?”杰森的目光落到地板上盛着月光的滑料裙子,这是伊尔德利扔掉的和她同样美好但脆弱的一部分,他不会承认看到蝙蝠侠带着帮手来自己其实松了一口气。

    “杰森。”女孩摇摇晃晃地从里屋走出来,“我感觉不太对劲。”

    在她彻底瘫软倒地之前,有人更快接住了她——被抢占先机,杰森攥紧了拳头——她在塔利亚怀里睁大了眼睛,嗫嚅着叫出女人的名字,眼神却怎样都无法聚焦。任何人都看出得出来她的情况很不好。

    无需再争辩了,蝙蝠侠将她打横抱起,“我要带她回韦恩庄园,跟不跟过来是你的选择,杰森。”

    她在黑暗骑士的怀抱里像一枚星子闪闪发亮,伊尔德利·邓恩,哥谭需要它的启明星,她是曾经光明骑士哈维·丹特的后继者,但她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好。她清白、怀有信念,永远为着坚信的事物奉献出心和灵魂,如果要说公平,无论和他们中的谁比较,她都不应当得到死亡这样的对待。

    杰森目送他们远去,然后就像不久前追随着光亮重回人世,他追随着将他拉出死亡混沌的女孩,毫不迟疑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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