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这两个字落下来,魏灵反倒心下一松。

    意料之中。

    电话那头的嘈杂声慢慢散去,想来他应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电流滋滋的声音,把沉默拉得无比漫长。

    “我暂时没考虑这些。”他平静且温柔的声音响起,仿佛不为所动。

    魏灵自嘲地笑笑,放下拖鞋,靠在了床背上,手指轻轻点着台灯,像是撒娇,有着虚张声势的傲气:“也没想过你会有什么回应。”

    她不求回应,无非是表明心意而已。

    梁湛听懂她的潜台词,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非得直接说出口?”

    “嗯。”魏灵任性地轻哼。

    她把自己关在了安全的小屋子,用不见面的方式说出最迫切的话,哪管日后洪水滔天。

    听懂他的无奈,魏灵得逞地勾起嘴角,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轻快地说:“没事我先挂了,过年好梁副总。晚安。”

    “晚安。”

    放下手机,魏灵吸吸鼻子,才发现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掉。

    而她以为无动于衷的梁湛,站在楼道里,面上虽心如止水,心下却远远够不上风平浪静。何宏催促他打麻将的声音传来,他神色如常地坐回桌。

    “魏灵找你?”

    “嗯。”

    “什么事啊大过年的。”

    “我有个文件批落了。”

    何宏不赞同地摇摇头:“上纲上线。”

    梁湛没反驳,他今晚手气好,老是胡牌,张连心频频瞥他,谁知他仿佛没看见,末了这把还顺手做个十三幺。

    “万一是调任文件呢?”张连心说。

    “什么调任文件?”他皱眉。

    “不是传总公司有副总离任,要把你提回去?”本来不想过年还谈工作,谁知这位上司牌桌上真是半点不手软,自家老何的钱包都快底掉了。

    梁湛愣了愣,手缓了下来:“哪来的捕风捉影的事。”

    见他面色不似作伪,张连心假意道歉:“传的有模有样,前几天去源水还跟小魏八卦来着,我看她不大高兴,哎,梁湛,她可是你带下去的,真要走,你可得把她捞回来。”

    他听了这话,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碰。”张连心笑眯眯地看向牌面

    梁湛也低头看自己的牌,没注意,过了胡的时机,他失笑,见张连心得逞地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年夜饭也是混人家的,老何输得快找不着北了。

    怪不得人家媳妇用攻心计,是他不厚道。

    后半场,他不经意喂牌,点炮,毫无痕迹,哄得何宏红光满面,张连心这才心满意足。

    年三十是他值班,过了除夕,就回京南,魏灵这个电话,倒弄得他心里不上不下。

    是因为想要调回来表白,还是真的喜欢?

    调回总公司不是空穴来风,但是人事关系,不落在纸上永远不算数。就算今天别人传的再真,他也不会去证明。

    可是魏灵。他烦躁地敲敲牌桌,不是说过会把她带回来吗?有什么疑问不能直接当面问。

    喜欢又算怎么回事?

    张连心见他面色不虞,心下一凛。再怎么说也算领导,自己还真是忘了形,刚想说话调调氛围,就见梁湛拿了根何宏的烟,起身说要到外面透透气。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哎哎,你不会输了不认账吧?”何宏没看出这些弯弯绕绕,只当他输了牌面上挂不住,大声嚷嚷,却见自家媳妇瞪了一眼。

    何宏莫名其妙:“你干嘛瞪我。老梁你不是戒烟了吗?”

    远远的声音传来:“不抽,只是闻个味。”

    除夕过后,梁湛顺利交班,回到京南,没等妈妈安排,径自提了礼物去各家拜年。何宏说的没错,梁湛家是标准的暴发户。

    但是以前不是。

    他的祖父曾是有名的妇科圣手,到外公这辈已经名满京南,可膝下独有他妈妈一个女儿,继承了自家中医馆,无奈妈妈天赋不高,外公过世后,一门家学逐渐没落。后来遇到做药材商的梁父,两人一见钟情,结婚后生下梁湛。

    说也奇怪,梁妈妈虽然于医一道资质平平,但是在经商一块却眼光毒辣。靠着敏锐的嗅觉,指点梁父建的几个药材基地都赚得盆满钵满,梁父曾经多次进藏,倒卖药材,积累下了梁家的第一桶金。

    往后踩着风口,主攻药材的深加工和保健品的制作,梁家成为京南乃至越省有名的纳税大户。

    李燕实在想不通,家里这么大的企业,为什么梁湛吃力不讨好,要去学土木,还要去工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

    真为了一个月那几千块的工资吗?

    说出来谁信。

    “我爸请了职业经理人,他说我只要不创业把家底败了,干什么都行。”梁湛放下了礼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魏叔叔不在家吗?”

    “他和朋友去钓鱼了,来就来,干嘛带东西。”

    “年前我爸去马来西亚,得了点上好的燕窝,带来您尝尝,和往常的雪燕有什么不同。”

    这是碗湖边的一栋小院,院里种了玉兰,含苞待放,落地窗恰好可以欣赏湖景,闹中取静,很是宜居。

    按照梁家关系网的权重,大年初一就拜访魏永泰实在有些不恰当。

    魏永泰接近不惑时娶了比他大几岁的李燕,两人浓情蜜意时想要一个孩子,但是调理多时不见效,经人介绍拜在外公门下,终于得愿以偿。京南人戏称她老蚌生珠,但是李燕却一直记得梁家的恩情,魏永泰平步青云后,对他家多有照顾,梁母情商高超手腕一流,多年以来补品不要钱似的往她家里送,硬是把这段关系维持了下来。

    即使魏永泰落寞这几年也不改其旧。

    但是梁湛去云安以前,不知道原来魏永泰还有一个孩子。而李燕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小梁年后回京南了吗?”李燕招呼他坐下,亲自给他泡茶。她是知天命的年纪了,面容不见风霜,行云流水的动作里,透出了养尊处优的闲适。

    “得看公司这边的安排。阿姨有什么建议吗?”梁湛把水接下来,像个勤学的后生讨教前辈。

    李燕不紧不慢地说:“你叔叔去国资委了,如果信达真要合并新航和百川,他倒也能说得上话。”

    似乎是闲话家常,把梁湛当成了可亲的晚辈,李燕的话也透出了几分真心实意:“合并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只是动荡时局,你回来蹚这趟浑水不划算。不如再等等。”

    这是要他继续在云安避风头。

    “我听说,”李燕话锋一转,“你亲自带人去源水改造过境线。你魏叔叔以前在那里挂职过,感情很深,时不时还惦记着。我也是下去源水采访,偶然遇到他,你看,多有缘。你可得好好干。”她抿唇笑了起来,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少女的天真。

    梁湛突然想起来,那个下着冬雨的夜晚,他把魏灵的车停在了一栋旧单元房的门口,眼见她轻轻地跺脚,拍拍手亮起了楼梯间昏暗的灯,慢慢往上走。

    心里突然被刺了一下。有些酸酸麻麻的疼。

    他面上不显,奉承了几句,哄得李燕心花怒放。

    “聊什么呢?”

    梁湛起身,给钓鱼回来的魏永泰让座。他身后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噘着嘴老大不高兴。

    魏永泰穿了双布鞋和皮夹克。今天天气好,他的脸晒得红红的。

    “小梁来了,坐坐,我去换身衣服。”魏永泰转身吩咐保姆:“给魏岩煮点东西,山庄里的他吃不惯。”

    “给小梁说以前你在源水的事呢。小梁你坐,我去厨房看看。”

    魏永泰换了一身衣服下来,和梁湛坐了许久。

    聊的内容和李燕说的大差不差。

    接近饭点,梁湛来探口风目的也达到了,准备起身走人,魏永泰挽留一番未果,亲自到门口送他。

    “我爸妈今天回老家祭祖,不能亲自拜访您,请见谅。”他真诚地道歉。

    魏永泰摆摆手,转身看了一眼客厅,声音有些轻,像是不好意思,又不得不开口:“梁湛,你的事不用担心,多照顾照顾手下的人……”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梁湛心领神会,点点头:“魏叔叔放心。”

    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梁家和李燕一直走的比他近,有些话说得太明,万一传话变味,不利于家里的和谐。他年岁渐长,终究明白,有些亏欠不能弥补。

    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

    梁湛家距离魏永泰家不过一公里,只是这段路单行,他绕了一圈才到家。梁母何婉玲在客厅里等他许久。

    “回来了?我叫爸爸下来吃饭,就当补过除夕。”她淡淡地说。

    他家没有保姆,只请钟点工。何婉玲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饭菜是特定的酒楼做好送来,她偶尔下厨,也是闲情逸致。

    也许是中医出生的缘故,平时家里的口味及其清淡。年少时梁湛经常受不了一桌饭菜缺油少盐,以致于多年以后,他只要听到“药食同源”、“养生保健”就开始头皮发麻。谁懂,他妈妈连炖肉也是一股子药味!

    眼见何婉玲又开始给他碗里盛汤,他眼疾手快地抢下碗。

    “妈你别瞪我,饿得不行,等我先吃两口饭垫垫。”一举筷,整张桌子就一盘水煮肉片他想吃,还正正好转到他爹那里。

    加热的餐桌慢慢旋转,旋转,转的他头晕。

    他站了起来,直接关了电源。

    他妈不愧是暴发户,连碗都要镶金边,只是一桌子菜真是一言难尽。何婉玲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把水煮肉片转到他面前,看着他狼吞虎咽,又有些心疼。

    “梁湛你年后能回来了吗?看看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

    梁湛心说我在外面吃得可比家里好多了,然而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不过家里不用奉承谁,他先垫了几口,觉得没那么饿了,才端起了手边的白开水。

    一喝,温的。更糟心了。

    “李燕阿姨让我把源水的项目跟完。”至于合并的事,八字没一撇,合并后又是什么光景,谋多大职位,这些说出来也是让她操心,他有分寸。

    “周总上次不是有意提你回来做副总吗?怎么又变卦了?”何婉玲皱眉。

    “我家缺副总吗?想当什么让我爸框框给我下文件,那多简单。”他避重就轻,笑嘻嘻地看着上首的父亲。

    梁栋太懂这个儿子了,根本懒得搭理他。

    “我对你的个人发展没意见,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过梁湛我可提醒你,男人过了三十五,就没人要了。”梁栋轻飘飘地说。

    这也是何婉玲忧心的事。梁家久穷乍富,说的好听是新贵,可京南名流圈的人都觉得她家根基不稳。偏偏梁湛不守业,要另起炉灶,三十三岁没定下来,外人猜测他家是要拿儿子联姻,搏一搏,找个靠山。

    实际上,夫妻俩根本没这打算。

    钱是长脚的,今天在他梁家兜里,明天不知道跑谁家兜里。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才懒得管身后事。

    只是,万一他们百年之后,总得有人陪他。

    一个人终究是太孤独了。梁湛主意太正,婚事上她们只能建议,不能强加。她原本不信神神道道,为了孩子,今天还特意去求签。

    梁湛听闻她去求签,乐不可支。

    “妈,你求到什么了,让我看看。”

    何婉玲瞪了他一眼,去客厅了把包提来,拿出签文。

    梁湛瞬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大同了,过年都被催婚不说,他妈还要拿爱马仕装签文。

    他接过签文,看了一眼,才明白母亲略带歉意的眼神因何而来,

    于是四平八稳地说:“谢谢妈,去财神殿给你儿子求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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