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薄被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春张逐渐收回涣散的注意,缓慢地转过身去,是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女孩,穿着伍氏的黑色围裙。

    瞧见春张转过了身,她紧张地抱紧了光秃秃的小熊,用有限的语言提出诉求,

    “汤姆,找汤姆,睡觉。”

    大概是轮到汤姆来照顾他们了,春张吃力回想,没有工作的大孩子往往被要求承担一部分看护责任。

    似乎曾有些小孩在这间房里出现过,而汤姆作为监护人,但她并不确定,悲伤将近一个月的记忆冲得支离破碎。

    春张坐了起来,晃了晃昏沉沉的头。

    春张放弃了将女孩抱起的想法,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牵起了女孩的手。

    女孩恰好能牢牢握住春张的一根手指,突破了陌生的距离感,语言爆发期的女孩颠三倒四地表达想法,即使春张因为疲惫的精神,回应少得可怜。

    “你很悲伤,是因为...爸爸妈妈也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吗?”

    长长且幽暗的石廊里,女孩扬起天真的脸,问春张。

    “唔...”

    春张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两侧的门缝透过光,让春张将女孩的轮廓看清,春张从不认识她。

    女孩在今年失去了父母,因为战争。

    冷汗在呼吸间渗了一身,在盛夏的夜里,闷热的空气包裹,春张却觉得凉丝丝的。

    春张被骤然拉回了现实世界,指腹传来女孩手心娇嫩的触感,这是新生的标志,她手指微微痉挛。

    没有什么比生与死的冲击力更大,春张五味陈杂,语无伦次,

    “不,不,我没有...”

    儿童的耐心十分短暂,还不等春张收拾好语言,女孩就挣脱开春张的手,哒哒地跑向亮着光的拐角,那儿有着吵吵闹闹的童声,声音尖细。

    春张心一紧,快步跟上,却在转弯后放慢了脚步,迟疑着一步步走向熟悉的房门,最后停在门口。

    这是汤姆的房间,但他连圣诞节的热闹都讨厌,更别提容忍一大帮连道理都没法说的孩子了。

    可他就在那儿,坐在单人床上,给一个女孩子解开长发的辫子,手法熟稔,一挑一松一顺,一头蓬松的红发就散开,拍拍床沿,又窜上来个孩子。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无瑕监管的孩子们奔跑追逐着,玩具散落一地,乱哄哄的。

    打闹总是难免磕碰,这也是科尔夫人压抑孩子天性的原因。

    春张眼瞧着一个顽皮的男孩被绊倒,直挺挺向地毯上玩积木的孩子压去,才伸出手去,男孩就被反重力地驮起,双脚稳当地重新落在地面。

    孩子们早就见怪不怪,没引起一点关注。

    散开最后一个女孩的头,迷路的女孩终于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抱住了汤姆的大腿。

    汤姆连身也不转,往地上一反手捞,就将女孩抱在膝上,随口责备,像是说过千万遍,

    “多萝西,又迟到了?告诉他们,该安静下来了。”

    女孩立即跃跃欲试地伸出手,在汤姆的示意下扯了扯铃铛下的拉绳,叮当作响。

    效果斐然,刚刚还在疯玩的孩子恋恋不舍地放下玩具,停下追逐的脚步,老老实实坐在羊毛地毯上,仰头瞧着汤姆。

    真想不到,原来恐吓控制的黑魔王气质还有幼教的功能,门外窥探的春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差点出声。

    房内,睡前安抚还在继续。

    “今晚听什么?”

    “灰姑娘!”“匹诺曹!”

    意见冲突,两拨小孩互相对峙。

    “匹诺曹昨晚才听过了的!轮到灰姑娘了!”女孩有理有据的反驳。

    违反规则的男孩胡搅蛮缠,“灰姑娘够傻的,说那些不着调的爱情!可瞧瞧那个女疯子就好了,她就是因此沦落的。”

    女疯子?偷听的春张认为这极大的伤害了她的感情,她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还远不到神志不清的程度。

    为此,春张特意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卫生整洁,能吃能睡,怎么就成疯子了?春张忿忿不平的想,她决定克扣男孩一颗糖果。

    然而,这只能说是基本的生理需求,更别提,这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汤姆的照顾。

    “那是因为她没碰到王子呢!”女孩反驳,孩子往往对情感变化最为敏感,“汤姆也爱她呢,难道汤姆也愚蠢吗?”

    哦,这可够尴尬的,春张转身想走,自从发生令人难过的事后,她就将这难以处理的感情搁在一旁,现在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去应对。

    “没错,这够愚蠢的。”汤姆出声反驳了女孩的论据。

    “这够愚蠢的,”汤姆不顾女孩们受伤的眼神,再次重申,“这是个骗局,短暂的错觉,相信爱情是个最愚蠢不过的事。”

    春张停住动作。

    汤姆本不该说这话,女孩们的想象合上了逻辑,他只要像平常一样,应付了事就好,维持温柔和蔼的长辈形象。

    至于这些傻姑娘今后的命运,与他无关,生命的交集只有这短短两个月而已。

    汤姆不喜欢多管闲事,说教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是邓布利多才会干的傻事。

    可或许是对让他患得患失的感情的愤恨,让汤姆违反了原则,他有着强烈的欲望,在人群中大肆宣扬自己的思想与价值观,得到他人的认可追随,即使听众懵懂无知。

    “爱情,或者说感情是最不牢靠的事情,从没有什么唯一。不存在没遇上正确的人这事,因为王子根本不存在。”

    汤姆打破着女孩们的价值观,提前将人性的丑恶暴露在她们面前。

    “可你喜欢她,你爱她。”

    “你照顾她,为她梳头,洗脸。”

    “还做那些奇怪的食物哄春开心。”

    “即使春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孩七嘴八舌地维护她们的观点,勇敢与权威抗争。

    春张既难堪又感动,她不情愿地承认,没有汤姆,或许她真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因为胜负欲,我讨厌失败,尤其是个处处不如我的家伙;占有欲,希望我是她最重要的人,是自私贪婪的人性,玩具熊、木马,即使在友情中同样适用;以及愧疚,她...”

    真够透彻的,春张面色古怪,她没想到听汤姆剖析自己的感情会是这种情况,残忍又现实,好不浪漫,却相当符合他的性格。

    侃侃而谈的汤姆忽然顿住,似乎被戏剧性地自己驳倒,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退步,声音暗哑,

    “没人能为爱情下定义,就算这真是爱...这也只是暂时的。”

    “傻姑娘们,我当然会说那些华而不实的情话,知道怎样让女孩心动,承诺永恒或者唯一。我会说的,如果即将对春告白。”

    还算坦诚,尚未陷入感情漩涡的春张客观评价,可这话够难听的。

    春张甚至还有闲心去设想,如果未来汤姆真这样对她告白,她准给他脸上一拳,作为说谎的代价。

    可如果如实托出,情话便不像情话,反成了一份薄情寡义的挑战书,春张认为自己大概还是会揍他。

    总而言之,当汤姆将爱情观透露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告白时的狼狈结局。

    “但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骗局,我没法承诺永恒,我只能对现在保证。”

    汤姆坦白告诫着眼前信仰破裂的女孩们,

    “这就是男孩告白的心思,一个完全的谎言。你以为他是看上了你的灵魂,愿意一生与共?得了吧,他只是想得到孩子的母亲,不用付工钱的佣人,甚至,在贫穷的家庭中,你还得补贴家用,成为完全的奴隶。”

    “你胡说!只有你是这样的!”女孩尖声反驳。

    “这太绝对了。”一部分男孩也表达了相反看法。

    “瞧瞧你们的父母就知道了,男人连住房和食物都无法保证,就在发情期学着动物求偶,女人被廉价的谎言垄断,傻傻成为奴隶,或许有那么一刻他们是真心相爱,但并不持久。”

    汤姆不耐烦地举例,并不顾忌这是伍氏所有孩子的痛苦,

    “等激情退去,男人要么逃避责任,消失地无影无踪,老年苟延残喘的伏在救济院的木板床上,等着牧师领圣体才恐惧地忏悔;要么消耗生命在工厂里赚几先令,勉强承担孕妇的开销,接着,等不及瞧见你们出生,就一命呜呼,肺结核、尘肺、流行感冒,随便一种稍微严重的病毒都能将他击倒,因为他根本看不起医生。”

    春张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逐渐沉重下来,她不明白汤姆为什么要提早揭示真相,除了白白惹孩子们痛苦外没有一点作用。

    “女人要痛苦的多,除了贫困,她们还得承担生育的痛苦!半数的蠢女人就在生产之中死去,没钱,不卫生,大出血就足以杀死她们...”

    汤姆再一次停顿,却并不是考虑到孩子们薄弱的承受能力,他忽然明白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从何而来,即使他刻意想要忽略遗忘。

    但梅洛普还是给他留下了烙印,透射在这一群同样愚蠢的孩子身上,妄想改变她们的轨迹,证明他的正确。

    “还有一半幸运存活下来,聪明的会把孩子丢在大街上、富裕人家的门口、孤儿院,重新开始生活。傻得透顶的人呢,决心独身哺育婴儿,即使她没有存款和收入,重体力活和产后虚弱的身体很快会将她拖垮。于是,你们在伍氏相遇,就是这样,千篇一律。”

    已经懂事的孩子们在汤姆详实的描述下哭泣起来,不知道是为自己素未蒙面的父母感到伤心,还是恐惧自己灰暗的未来。

    只有汤姆怀中的女孩天真的反驳,

    “才不是呢,他们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过一阵就来接我了。”

    汤姆低头端详了一阵,改口道,

    “噢,你是例外,你的父亲是在战争中死去的,成就政客的荣光。”

    女孩愣了一瞬,随机哇哇大哭起来,扭动着身体想要跳下,她听不懂政客这种深奥的词,但她能从语气推断,汤姆否定了她父亲的意义。

    这话真够恶毒的!春张的怒火达到了顶峰,这是一场反法西斯战争,不能用抢夺利益来简单形容,用炮灰来概括普通士兵并不妥当,他们有着自己的信念,关于人权与正义,国家和人民。

    春张忍无可忍,她决定打断汤姆偏激的发言。

    “我并非有意丑化你们的父母,即使事实如此。我只想证明一点,无论男女,都不该相信我爱你这种蠢话,冲动之下决定自己的一生。”

    汤姆并没有强行困住女孩,而是松开手,任由她溜了下去。

    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并非汤姆所擅长,他说起来别扭又拗口,毒舌刺耳,

    “而应当理性的权衡,判断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抚养一个孩子,负起责任来。而不是让一代又一代人重复这命运,传家宝就是伍氏的一张床铺。”

    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怒火,春张收回了脚步,她曾听见汤姆这样抱怨过一个人,却也愿意为了这样一个人放弃生命。

    汤姆拐着弯用嘲讽表达关心,他不希望孩子们重蹈覆辙。

    “可你怎么会爱上春呢,既然爱情这样坏。”

    女孩指出了汤姆的双重标准。

    汤姆不掩饰他对春张的感情,他大方承认,

    “我能承担它所带来的糟糕后果,小姐,我获得了优异的成绩,也接受了相对完整的麻...科学教育,我的人生不至于去牺牲健康得到金钱。失去感情后,我也能直接抛弃她,非常不公,但男人付出的代价小得可怜。”

    噢,够自恋的,春张翻了个白眼,她甚至都不喜欢他,就幻想抛弃了。

    但春张明白这只是一种示例,她继续听下去。

    看着孩子们谴责的目光,汤姆开口为自己辩解,他所爱之人比自己更为冷漠,

    “也无需为春感到惋惜怜悯,她可聪明得多。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不会因为感情牺牲她的根本利益,即使感情失败,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事实上,她正是因为拒绝了一位富有家伙的求婚,才失恋哭泣的。”

    “因为她不爱那家伙?”男孩猜测原因。

    “不,事实上,她...”汤姆无法承认相爱的事实,即使春张已经证明百遍,“但她有自己的目标,意义要比戒指承诺重要的多,相爱并不能弥补所付出的代价。”

    这也是汤姆所痛恨的,他无法让春张留下,他赞同春张理性的态度,也正是因为利用这一点将他们拆散,可一旦对象成为自己,又忍不住索取更多。

    “可她伤心透了。”

    女孩说出不合理的地方。

    “这并不矛盾,”汤姆很不耐烦,这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不合适又不是虚情假意。”

    猝不及防,春张转身闭眼靠在墙上,手用力地攥紧了领口,呼吸急促。

    她没想到理解自己的居然是汤姆。

    连索玛也曾质疑过她的感情,可汤姆却肯定了,他相信她的解释和选择。

    只是不合适而已,她在感情上并没有辜负索玛,自己优先也并不是错误。

    多日来沉重的负担在此时卸下。

    房内陷入长长的沉默,孩子们思索着汤姆灌输的理论,真相是这样的血淋淋,这对他们来说过于惊世骇俗。

    “但没办法,”早熟的女孩悲观的说,“贵族的孩子还是贵族,学者的孩子还是学者,工人的孩子依旧是工人,这无法改变。”

    汤姆冷漠地指出不同,

    “至少你们的孩子不用重复这命运,况且,不用背负弱者的生命,你们的生活也会好过的多。”

    “可多孤独呀,”男孩说出无解的根源,缺爱的孩子更渴望爱,“我想有人陪伴。”

    从来视孤独为一种享受,汤姆不理解他们的想法,他讽刺道,

    “贫穷比孤独更为可怕,陪伴需要时间,而你们的时间相当便宜,维持温饱都够呛。”

    “可你就总陪在春张身边。”

    汤姆讨厌这群孩子反复拿春张攻击自己,偏偏他还无法反驳,

    “那你们就该去上学,认字,学习算术与科学,成为打字员、秘书、助产士或者会计,别让自己变得廉价。”

    但孩子们连这些职业名词都是第一次听说,无知的局促感让她们沉默下来。

    汤姆也明白这上升路径多么狭窄,他想了一会儿,放出希望,

    “你们会得到免费教育的,北方的红色怪物可让那些老爷们紧张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们不知道复杂的国际形势,但能够隐隐约约地明白,教育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好吧,听什么故事呢?”

    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话题,或许这天将成为孩子们的转折点,但现在,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睡前故事的仍要选择。

    被汤姆连唬带吓,孩子们都对爱情童话产生了抗拒,即使是儿童也无法在发现丑陋真相后,依旧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见状,汤姆默认,

    “匹诺曹?”

    “可我们已经听过男孩的故事了,”未被规训的女孩有着自然直觉,她不满自己在叙事中消失,“我想听女孩的故事。”

    女孩并不是天生痴迷于爱情,而是女性故事大多与爱情相关,她们被潜移默化地驯化。

    “那就听诗翁彼豆故事集的好运泉吧,三个女巫和一个倒霉爵士。”

    干瘪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收拾好心情的春张循着声音看过去,惊讶地发现是个被打扮成洋娃娃的人头,皱巴巴的皮肤被拍满了白粉,枯黄的头发被蝴蝶结扎起。

    这是骑士公交的播报站点人头吗?春张使劲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哭花了眼。

    汤姆居然把它偷回来,当睡前故事的安抚人偶了!春张不敢想象当孩子发现真相会多么惊悚。

    “噢,我想这大概是内置的一段录音。”

    汤姆轻描淡写地解释,孩子们不疑有他,并没意识到,一只录音娃娃多么昂贵。

    在棉花的身体上晃了晃脑袋,人头嘴巴一张一合说起了巫师们的童话,

    “好运泉在一处魔法园林的一座高高的...”

    哭泣消耗了孩子们大部分的精力,他们很快就东倒西歪,进入梦中五彩斑斓的巫师世界。

    汤姆抽出了魔杖,将熟睡的孩子悬浮起来,搬运他们到自己的床铺去。

    在此之前,春张慢慢后退,回到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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