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C市,刚飘完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随着夜幕降临,室外的气温又下降了几度,但这丝毫不影响此刻冰场上热烈的氛围。

    这是本赛季国际滑联花样滑冰大奖赛中国站的最后一天。昨晚,这里才结束最后一个单项男单自由滑的角逐。来自美国的选手克里获得冠军,东道主选手江靖诚和日本选手本田分别获得第二和第三名。

    分站赛的日程安排向来紧凑,比赛和颁奖典礼告一段落,紧接而至的便是表演滑。工作人员抓紧空档浇冰、补冰,选手们在简单休息和用餐后也纷纷回到冰场整理妆容,更换服装,热身准备。

    梁译换好考斯腾,从更衣室出来,就被墙角的一抹影子吸引了目光。

    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后台热身的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个选手,他们各个带着耳机,或拉伸放松,或跳绳跑动,无一不在做着上场之前的最后准备。

    只有这一位,背对着人站在角落里,安静的样子和周围活泼的气氛格格不入。

    极富辨识度的蘑菇头发型和矮了一截的身高让梁译很快就反应过来,背影的主人正是和她一样受邀参加今晚表演滑的小选手——分站赛的表演滑一共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主办国家通常会在每个半场的开场,邀请本国的青年组乃至少年组选手进行表演。

    自己被安排在下半场,那么面前这一位毫无疑问就是上半场表演的小选手了。

    印象中这是一个爱笑的弟弟。梁译拧眉回想上午合乐练习的画面,没记错的话,听现场其他人说他好像姓王。

    只是现在嘛……

    目光重新落在那道身影上,梁译很快发现他的肩膀似乎在可疑地微微耸动着。

    她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突然听到询问的声音,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男生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果不其然是一张纠结的脸。

    他今晚的表演服是白衬衫+黑色的背带裤,衬衫领口处还系着一个红色的领结。

    本该是个帅气又绅士的打扮,但配上他的发型和此刻的表情,整个人更像是一颗脱了水的香菇——又干又皱。

    反差之大,若是换个时空场景,梁译可能会直接笑出声,但瞥见对方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那一点打趣和开玩笑的心思很自然地收了起来。

    上下打量一番后,她蹲下身子,看着他的冰鞋,试着做了一个糟糕的猜测:“是……冰鞋坏了么?”

    小蘑菇头摇了摇头。

    那就好,马上就要上场,冰鞋坏了可就麻烦了。

    梁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蘑菇头小声地说:“等一下看不到……”

    声音又细又小,说到后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哭腔。

    在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梁译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担忧。

    说起来,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最常见的技术动作除了跳跃,就是步法和各种旋转了。

    一组换足联合旋转动辄十几圈,还不是同一个姿势,更何况旋转前后往往还有编舞老师设计好的各种衔接步法或者跳跃。哪怕在陆地上用旋转板做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选手们到了冰场上也很难控制生理性头晕。

    为了防止在冰面上迷失预先设计的滑行路线,运动员们或多或少养成了在滑行中寻找参照物的习惯。冰场周围的挡板上印着各家赞助商的logo和名字,经过合乐练习,大家在各个方向提前找好标志,等正式上场的时候,就可以根据参照物,滑行到计划好的位置了。

    但那是正常比赛的情况:照明灯悉数打开,照得场地亮堂堂的,参照物当然很好找。

    可现在是晚上……

    小蘑菇头,也就是王旭乔同学换好考斯腾后,在冰场边上看了一眼,只一眼,心就一下坠到了谷底:整个冰场黑乎乎的,别说四周的挡板,就连冰面他也看不清。

    一会儿他能滑到预定的位置么?

    跳起来的时候看不清的话会不会撞到挡板?

    要是滑错地方了怎么办?

    ……

    当下,未满八岁的王旭乔脑海中就冒出无数个问题。他学滑冰已经快三年了,虽然之前有冰演的经历,但那都是在有灯光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黑乎乎的夜晚上冰表演还是头一遭。

    他真的可以吗?

    带着种种疑问和满心的担忧,王旭乔垂头丧气地回到热身室,才发现其他哥哥姐姐们都正常地训练说笑,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困扰。

    这个发现让他的内心愈发着急、难过、紧张、焦虑、担心,甚至于还带着一点“怎么只有我会担心”的委屈和自我怀疑……

    无数负面情绪如潮水般袭来,年轻的小选手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准备表演,只能躲在墙角强行整理自己的情绪。

    理清事情原委,梁译反而放下心来。作为今晚表演者里仅有的两个小学生,并且是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一位,梁译天然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面前的小伙伴。

    正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确定对方的名字,于是问起他的姓名。

    王旭乔吸了吸鼻子,也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冰鞋,声音细若蚊蝇:“旭乔,我叫王旭乔。”

    音色还带着点这个年龄特有的细嫩软糯。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句“怎么了”的询问后,就像冥冥之中接收到某种讯号,王旭乔的鼻尖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

    他明明不想哭的,这次表演教练并没有跟在身边,只有妈妈在观众席上等着。排练的时候他都想好了,自己一定要滑一套漂漂亮亮的节目给妈妈看。

    可是现在,真的好丢脸!

    这个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泪意愈发汹涌。感受到泪珠不听使唤,不住地往下落,王旭乔又急又气,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只可惜并没有擦干净。

    梁译见了,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只可惜对方哭的正伤心,完全没有看到。

    在心里叹了口气后,索性直接上手帮他擦干了眼泪。

    “我叫梁译。”她的动作轻柔又仔细,一边擦拭,一边开口打破两人此刻的沉默。

    王旭乔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刚哭过的眼睛带着湿润的雾气,红红的鼻头落在白皙的脸上愈发明显,看起来颇为狼狈。

    擦完眼泪,梁译又顺手帮他整理方才不小心被蹭歪的领结。见他仍在抽泣,想叫他别哭了,又怕说了之后他反而哭得更伤心。

    到底两人不算熟悉,她有些为难,情急之下想起从前组里其他哥哥姐姐们照顾自己的样子,努力地挤出一句安慰:“没事的旭乔,一会儿会看得见的。”

    “真…真的么……”他抽噎着问,刚哭过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

    抬眼撞见对方狐疑的样子,梁译想了想,干脆换了个方式细细解释起来:“因为现在表演还没有开始,所以没有开灯,就看不到。但等一会儿我们上场了,会有灯照在我们身上的。而且不管你滑到哪里,那个灯都会跟着你。”

    怕他不理解,她一边说还一边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

    不紧不慢的语气,温暖轻柔的声音,明明这个叫梁译的姐姐看起来也是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并没有比他年长多少。但很神奇地,听她说完后,他好像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年幼的王旭乔还有些懵懂,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异的反差,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番话带着一股莫名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可能是因为她的解释特别详细,听起来有理有据;也有可能是她说话的样子特别肯定,仿佛事情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的。

    说完,面前的姐姐利落地站起身子,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我带你去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冰场边上了。

    大约是临近开场的时间,此时的冰场和他刚才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灯光把冰面上的氤氲雾气渲染成七彩的颜色,从远处望去,各色云雾缭绕一片,真可谓如梦亦如幻。

    周日的晚上,场边四周的观众席早已人山人海。为了营造氛围,场馆顶部的大灯照例被全部关闭。黑暗中,大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手中各色各样的荧光棒和应援灯牌争先恐后在闪烁着。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如繁星点点缀于苍穹,偌大一方冰场,此刻俨然变成星光的海洋。

    当然,这是在电视转播的高清摄像头下才能看到的画面。

    梁译牵着王旭乔,沿着冰面慢慢滑行。一边滑一边询问他的动作计划,仔细为他寻找着挡板上的标记图案。

    但凡找到一处便停下来,细致地为他说明。

    冰场上小小少年和少女结伴而行,男孩的个子稍微矮一些。于是,不时还能看见女生弯下身子,表情认真地听他说些什么,有时边说还一边比划着。

    因为现场的声音有些嘈杂,男生说话的时候还用手附在对方的耳朵旁边,而女生也则一边听,一边点头。从远处看来,就好像两个人在偷偷说着什么悄悄话似的。

    回到热身室,梁译把王旭乔带到凳子上坐好,想了想,又拉开储物柜,从背包里翻出了笔记本和笔。

    她在王旭乔身旁坐下,摊开本子,用笔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示意他看笔记本。

    前几页写着字,她快速翻过了,随意挑了后面的一页空白页,在上面飞快地写了起来。

    随着笔尖在纸面游动,方格点阵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简易的冰场示意图——正是刚才他们经过的地方。旁边的每个标志物还贴心地写上名字,字迹工整清秀,标志清晰明了。

    梁译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解释:“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

    她用的是一只四色模块笔,在画标记物的时候,细心的女生特意换了一个颜色,在不同颜色的对比下,每一处标记都看的清清楚楚。

    画完后,她简要地复述了一遍,又问:“能记住么?”

    王旭乔本就听得认真,加上又是合乐彩排时练过的动作,刚才走那一圈,已经足够他记住所有的位置了。

    听到她问,忙不迭点头:“能。”

    虽然应得很响亮,却仍是眼巴巴地望向她手里的笔记。

    梁译感应到他的目光,抿嘴一笑,迟疑片刻又问了句:“是哪个xu,哪个qiao?”

    “旭是一个九一个日,乔…乔是…”王旭乔挠了挠头,忽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向面前的姐姐解释。

    小学二年级学生的知识储备里,还没有“乔木”这个词。

    梁译见他满脸为难,干脆伸手把纸笔都递了过去。

    王旭乔接过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梁译凑近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哦,是这个乔啊!好特别的名字啊!”

    王旭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揉着手指头小声地补充:“爸爸说,是大树的意思。”

    他出生在早晨,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父母为他起名“旭乔”,希望他能迎着朝阳,平安、健康地成长,像乔木那样高大、强壮。

    笔记接过来,王旭乔内心又有些懊恼。

    他知道那个笔记的重要性,看到前面的跳跃笔记就知道了。他也有类似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平时训练中的要点,是要随身带着反复温习的。

    而且那是一本定页本,也就是说,如果不小心撕坏了其中的一页,其他页面之后说不定也会跟着脱落下来。

    可是这个叫梁译的姐姐撕本子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王旭乔小心地抬眼看去,却发现对方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根本就没在意这个事情。

    小蘑菇头的脸,因为抱歉和内疚,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烧了起来。

    想要道谢,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先道歉,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后,王旭乔最终慢慢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姐姐!”

    “不用谢。”

    梁译当然不知道这个弟弟内心的想法。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蘑菇头越垂越低,而蘑菇朵儿没有遮住的地方,隐约可见发红的耳垂。

    看起来怪可怜的。

    这样想着,梁译便伸手揉了揉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男生的脑袋:“要加油哦。”

    耳朵红红的蘑菇头小朋友,有些局促不安地紧紧地攥着那张示意图,重重地点头:“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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