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松曦,又是孔松曦。

    刘煜昭气极反笑,咳出一口血。他全身的力气都在那根梨花木拐杖上,要不是拐杖撑着,顷刻就得摔倒在地。

    他咳的厉害,身体也前倾着佝偻下去。

    好他个孔松曦,手都伸到刘家宅邸里来了。也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长的,千奇百怪的主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狡猾。

    他止住咳,心里却又一凉,孔松曦狡猾至此,恐怕他妹妹也会是一丘之貉……

    不过目前还看不出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你说吧,我到要听听孔松曦他能怎么算计刘府的一亩三分地。”

    “好嘞,这可是你非要我说的啊!”贾青策伸出手指掰扯道:“我贾某人受不得刘大公子的严刑拷打,遂屈打成招,把孔兄的计划一五一十的交代给了刘大公子……所以,孔兄可别来找弟弟算账啊。”

    闻言,孔松月轻笑道:“你怕他做甚,他死都死了,也没办法爬出来找你算账。”

    除她以外,没人笑。她虽然笑着,嘴角却也开始发苦。

    要是孔松曦真的能轻易出来就好了。

    贾青策安慰道:“哎,月娘,你别愁,那混蛋总能找回来的。”

    他蛮自来熟,见面才一会儿,就换了称呼。

    孔松月点点头,长长的袖子甩在身后,兀自转身准备离开。

    “哎,你去哪儿?你不听听孔兄那混蛋干的混账事?”

    “不听了。”她摇摇头,同心髻上的山茶玉簪和银饰撞出清亮的脆响,“他在刘家多半也没干好事,我好歹是他妹妹,不想听见兄长劣迹斑斑的曾经。”

    “那你去哪儿?”瞎了眼的刘煜昭看不见此刻的天色,只能籍由忽冷的晚风猜测天边赤红的晚霞,“天色应该不早了。”

    “皇宫。”

    贾青策两手一凑,眉毛拧成了一团,问道:“啊?大姑奶奶,您去皇宫作甚。”

    刘煜昭快走几步,追上前,“不可。”

    “我又不去杀人。”

    “真的?”

    “当然。”孔松月甩开他的手,“都说他在太后面前做事,我倒是很好奇,他一个没有功名的江湖剑客能在宫里干什么活。”

    “所以你要去问太后?姑奶奶,太后你可见不着。”

    孔松月一言难尽地扫视着他,似乎要穿透皮肉去审视他脑子的构造,“怎么可能干那么蠢的事,我只是去皇宫附近找几个小太监小宫女打听打听罢了。”

    “这样啊......”他不无失望,“你咋问?宫里人的嘴严着呢,你还不如问问刘煜昭兄弟,他勉强知道一些孔松曦进宫前的事。”

    无故被点名,刘煜昭点了点头,回道:“勉强知道一二,已经尽数告诉松月姑娘了。”

    “我打算......”孔松月应着,素手绕到脑后,拆下了纱笠上的珍珠串,“贿赂贿赂他们。”

    虽然已经没必要继续隐藏身份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戴着顶纱笠。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两天她已经把纱撩开别在了两侧,随意地露出了纱笠之下的面容。

    这顶纱笠好几年前就有了,她嫌太素,梁川就寻来了几条珍珠串挂在上面,搭扣处的玉饰金扣还是他自己雕的。

    贾青策瞅见珍珠成色不错,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一眼看完就是啧啧称奇,“这一看就是好东西,月娘从哪儿弄来的?给兄弟条门路,我多搞点,咱们挣钱五五分。”

    她毫不留情地收回珍珠,只留给二人一道湿青色的背影,“你还是先顾着跟刘煜昭解释盗窃和影壁的事吧。”

    贾青策转身,尴尬地对上刘煜昭的冷笑。

    “哎呀,兄弟,你别急哈哈哈,我一定交代。”

    离了刘府,孔松月心脏突突直跳,好似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她攥紧那一大串珍珠,按在心口,呼吸急促的不像样。

    柿红色的夕阳打在湿暗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血上。

    当然,是梁川的血。

    珍珠也是他的。

    珠润的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痕,她狠狠掐着自己,以为这样就能发泄心里压抑的自怨。

    “不够。”

    她咬着牙,“这不够。”

    师父说,悔恨二字,常是相伴相生。

    以前她半懂不懂,时至今日才初尝其中苦涩。

    “梁川......”珍珠硌在手里是轻微的钝痛,不尖锐,但去的也慢。

    “梁川。”她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想起那人怀里柔和却疏离的馨香,以前她常问梁川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她也想要,可梁川总是说不知道。

    她不信,就自己翻香谱,结果闻遍了名香,也没找到梁川身上哪一种。只有沉光振灵的味道勉强相似,可那也只是勉强。

    她突然好想见他,和对兄长的思念不一样,这像是一碗浓烈炽甜的血红毒药,她曾在书里见到过,是千琥谷的毒,亦是母亲故乡的毒。

    不过这样的思念有个前提,那就是梁川已死。

    人死之后没有危险,她才可以放心怀念。

    若梁川活的好好的,她这会儿便只能提心吊胆。

    其实她没打算今天来皇宫,只是最近陌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让她顿感疲惫,疲惫之余,还有些害怕。

    不知何时开始,兄长变得如此陌生,他仿佛被人夺舍一般,所作所为完全是另一个人。

    她已经不想再被动地听下去了,只好找了个借口出来。

    可她在洙邑能有什么出门的借口?编来编去,还是避不过“兄长”二字。

    不多时,朱红的宫墙已在眼前。

    琉璃瓦精美,但她只看见了冰冷。

    兄长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冷吗?他为什么会来?这儿有什么好的,不过几片琉璃瓦,几块黄金砖。

    富贵确实是富贵,满宫多的是金枝玉叶,攫取权势有时易如反掌,可爬到那么高的位置,摔下来的时候得多疼啊。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富贵万千,当真诱人到足以用性命去赌吗?

    进了这宫,命就不值钱了。

    手中的珍珠已经在手心硌出了深深的红痕,她在想,兄长到底图什么?他对权势与富贵,并没有渴求到了这般地步。

    她想,或许这宫门才是真正的巫蛊之术,不然怎么能让人性情大变。

    朱墙下半天没有人影,只在远处看见几个灯火晃然。

    要不去看看?去里面看看?她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鬼使神差地翻过了墙。

    天色愈发昏暗了,柿红褪去,露出稀薄的深蓝。

    她从西纯门那个方向翻过来的,一进来就是琦琅花苑,不远处是琦琅宫。这会儿春风未苏,花儿也都没醒,一个个都躲在枯枝深处,等待一声春的呼唤。

    她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怕被谁看见。

    进来之后她才有点后悔,自己最近真是跟喝醉了一样,干的事一件比一件冲动。

    其实她向来如此,仗着身后有师父和兄长撑腰,总是满不在乎地走南闯北,全然不顾及危险与否。

    花枝深处,两个交叠的人影若隐若现,一个玄色,一个鹅黄。

    夜色暗了,她看不真切,甫一前行,脚下就一个不留神踩断了枯枝。

    “啪——”一声脆响。

    不远处,那两个人影一惊。远远的,她兀地浑身一寒,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

    “谁?”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威严,但有点颓靡。

    他旁边鹅黄的影子是一个女人,声音娇媚,柔若无骨,轻轻唤着,“陛下......”

    再怎么没听清此时也该知道问题闹大发了。这两个人恐怕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家与他的宠妃。

    孔松月呼吸一乱,转身就要离开。

    可那边的天家也不是什么慢半拍的人,抬手就挥来几个金羽卫。

    他一身凌乱,却气势嚣横。怀中的宠妃缩进他的臂弯里,羞红了脸。

    不过一旁的金羽卫也不敢多看,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

    天下都知金羽卫身手不俗,但孔松月心头亦不怯怯,她轻功深厚,腿脚功夫一直是她最得意的部分。

    结果正跑着,她骤然撞进一团空气里。

    闻了一下,是熟悉的馨香,像是沉光振灵,又比沉光振灵好闻得多。

    是梁川。

    她心里摇摇头。

    不对,他应该死了才对。

    难道他真没死?虽然猜到梁川可能不会轻易死亡……但她还是喜欢一个靠谱的死人。

    金羽卫的声音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隔绝在外,她已经安全了,可她迟迟不敢抬头看。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孔松月,梁川已经死了,你在做什么梦?

    她问自己的问题,自己也无法解答。

    直到馨香主人的声音传来,她的心才缓缓沉没。

    一双手抱住了她,关切的说:“没事了没事了。”

    是梁川,是梁川的声音,她没听错。

    可他才应该死啊,她亲手杀的。

    她扒开梁川的近乎死人体温的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杀你了,可你为什么还是来帮我?为什么没死。

    她没有问出来,因为她看见梁川手抖得厉害,紧紧抱着她,仿佛害怕她又一次抛下自己。

    不会的梁川……她心中默道,不会的,我已经想好了,就算兄长让我杀你,只要你不杀我,我就一定不会再拿刀对着你。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满脑子感情用事,该杀还是得杀,但如果一时杀不掉他……

    她再度睁开眼,如果一时杀不掉,就先骗着。

    颤抖的声线从她喉咙里干涩地冒出,“抱歉。”

    道歉是假,后悔也是假,如此这般,只为了先骗过不人不鬼的梁川。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他不是人。

    她指节发白,后怕和恐惧一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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