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太亘宫中,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斜倚在榻上,深色的嘴唇懒懒吐出几个字,“天家行事如此荒唐,怎能服众?他大约只看得见美人酥手,看不见殿门外北安王的人都跪了三天了。”

    她目光闲散地落在身前的琉璃棋盘上,这棋盘是西南边陲的月承国上供的,哪怕用价值千金也无法形容它的珍贵,毕竟千金好寻,千琥谷仙顶上的琉璃找起来却难如登天。

    女人手执白子。

    “啪——”棋子入局。

    她抬眼扫了扫身前样貌阴鸷的男人,这人虽然长相阴柔,但干的事一件比一件狠辣。

    男人轻笑道:“太后是担心北安王拥护宋则霖回京?”

    榻上的貌美妇人正是太后郑鸢,她徐娘半老、美艳威仪。年岁只是在她的玉椅上添金加宝,却无法在她身上留下苍桑的痕迹。

    她或许不再如宠妃时年轻,但绝对比那时更雍贵殊胜,当然也更从容闲雅了许多。

    她对面的男人是朝上的优人鬼林敛林自修。他本是周元帝时期,元帝为取悦郑鸢而请来的乐舞优伶,没成想一朝得势,如今已在宫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郑鸢摇摇头,又落下一枚棋子,“北安王不足为惧,不过他在哪儿煽风点火,确实让朝中声音颇为聒噪。比起他,我更担心天家纵欲过度,身体有损。”

    好高傲的口气。林敛心中叹道:北安王雄踞北部六州,手握银晟大军,野心勃勃,对洙邑更是虎视眈眈,他府上三百门客尽揽北方权贵智文之峰极,无论声望还是兵马,都不容小觑。

    结果到郑鸢这里只配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也不知郑鸢是真手硬气足,还是单纯的庸碌短目。

    她又落下一子,道:“不必担忧宋则霖,她不会回来的。自从孔松曦一来,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走,而且会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

    林敛落下一子,指尖一顿。先帝分明是御驾亲征时深入敌军腹地,意外失踪。可郑鸢的话,却隐隐暗示先帝有意为之。

    怎么可能啊,他心中否认,宋则霖在位时,极揽权势,怎么会随随便便抛下龙椅,隐逸江湖?

    他疑道:“下官愚钝,请太后明示。”

    “你可知‘邱夫人’。”

    “有所耳闻。邱夫人乃千琥谷第八十八代谷主。”

    “不止如此,邱夫人曾在洙邑开馆授医术,当时还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授课先生。也是从邱夫人开始,天家时不时会寻找一些江湖医者进宫与太医院交流切磋。”她叹了一口气,“可除了邱夫人,再也没有人谁能真正担得起‘江湖神医’的名头了。”

    “说远了。”郑鸢身旁的掌事姑姑很有眼色地上前替她按揉太阳穴,她继续回复林敛道:“可惜你进宫时邱夫人已经不在了,不然你一眼就能看出孔松曦是邱夫人的孩子。”

    传说千琥谷不与外界相通,没想到邱夫人还有孩子飘泊在外。林敛回忆起孔松曦的面容,原来传闻中的邱夫人是如此样貌。

    他落下一子,“太后,下官痴顽,不知邱夫人与先帝有何牵连。”

    “与其说是牵连,不如说是怨恨吧。”郑鸢幽幽道:“邱夫人算是先帝半个母亲。先帝从小在皇子院长大,不曾得到过母亲的垂怜,故而对邱夫人万般依恋......可邱夫人到底是宫外人,注定是要离开皇宫的,她无法带先帝离开争权夺势的漩涡。孔松曦的到来,让先帝的小心思死灰复燃,她装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不想继续装成一个恭顺贤良的皇帝了。”

    “所以......”他手中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先帝是故意离开,她还活着?”

    “不。”郑鸢目光一瞬间凌厉,“她死了,如今的天家已然继位,先帝只能是死路一条。”

    “是。”林敛一晃神,不知不觉间声音都开始颤抖。

    郑鸢平日闲散温和,但骨子里终究是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言语间不时泄露的杀意总是令人心惊胆寒。

    彼时,当朝皇帝宋则昉正一边搂着宠妃张氏,一边痛骂金羽卫干吃闲饭不干活,连个“刺客”都抓不到,如此这般,谁还能保证他的安全?

    怀中张氏轻佻一笑,食指推了一下宋则昉的胸口,温声细语,“天家乃武中魁星,哪怕没有金羽卫的保护,也会安然无恙,岁与江山长。”

    宋则昉闻言怒气大消,挥挥手便让金羽卫退下,也不再说责罚的事了。

    那几个金羽卫心慌窃窃,大松一口气,连带着看张氏的目光都多了不少感激。

    张氏依然哄着宋则昉笑,懒得施舍目光给别人。

    就在他们不远处,越过花枝和凉亭,孔松月和梁川屏息敛神,一步一慢。

    梁川还是不肯松开她的手,可他也不敢握的太紧,生怕握疼了之后孔松月再度离他而去。

    所以他只是虚虚握着孔松月的手腕,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

    孔松月何尝不知他的不安,但她此时又该如何开口?

    她不知。

    她宁愿梁川生气,两个人打一架或者吵一架,总之都比梁川一声不吭的强。

    他一声不吭,大气不敢出,还时时刻刻牵挂她的安危......

    这像什么话。

    她想告诉梁川,这样的他们不是好友,更不是同门。这样的他们只是操控者和她的傀儡。

    梁川用了些奇怪的法子,让别人看不见他们,于是她就在前面领着梁川光明正大地寻找出宫之路。

    说是她领路,其实她也不认识路,两个人晕着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太亘宫的门口。

    “唉,还是原路返回翻墙吧。”

    梁川顺从地点点头。

    孔松月心道无语,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之前为什么杀你吗?好歹质问一句啊,这样我还能好受点。

    梁川茫然的双眼无措地望着她,好似听见了她的心声。

    正要折返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落地询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杀我。”

    太好了!她反而长出一口气,心头憋闷也舒缓了许多。

    “我......”她回头想好好说出自己的猜疑与抱歉,可一回头,看见的却是梁川挂着一脸无奈的笑。

    一下子把她的话憋回肚子里了。

    “我很抱歉自己恩将仇报,兄长的信中说你害他,我脑子一热就......”

    梁川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上前两步,倏然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太近了。孔松月低着头,她能感受到梁川温凉的呼吸落在自己面前。

    太近了。梁川开口时,二人之间的空气都在颤抖。

    他说:“没事的,我受命护你安乐无虞,自然生死不怨。”

    可是梁川,你不是我的傀儡,怎么可能一丝不怨......她抬起头,梁川温和如旧,确实没有半分怨气。

    可是梁川,是人都有七情八恨,你为什么永远心静如水,波澜不惊。

    “可我杀了你,你却还来帮我。”

    话说一半,她恍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她不是把梁川杀了吗?他怎么突然又活了?

    刚才沉浸在纠结中,她全然忽略了这个矛盾。

    她确信自己杀了梁川,绝不可能留一口气。

    梁川只道:“我从不在乎这些。茫茫六合,碧落黄泉,我只求你留我相护。”

    他声音愈发低落,好似担心孔松月会拒绝。

    不会的,梁川。孔松月抚上他的手,关于生死的疑惑暂且被抛之脑后,反正师父也说梁川绝非凡人,那生生死死反复几次倒也正常,“不会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的更紧了几分,这人依然收敛着情绪,不敢张扬,只在目光中饱含热切,恳切之重仿佛随时会紧紧抱住她。

    太亘宫的匾额无声的注视着停留此处的二人,宫门忽然“吱呀——”一声响,像是赶人的预兆。

    林敛刚结束了和太后的一局棋,后背全是冷汗,直到关上门他才悠悠缓过神。

    太后......果然绝非等闲之辈。

    之前她常年礼佛,不爱干涉朝政,一朝出寺,简直要让大周更天换地。

    他边走边出神,短短的路也延伸的无比漫长。

    倏然间,他听见风中有细微私语,低低的,哀哀的,还很陌生。

    他世称优人鬼,一双耳朵胜比千巧院的监听仪,不光耳朵灵光不会听错,有时候他还能听见一些非人的动静。

    或许就比如此刻。

    “谁。”他警觉地扫视着四周,除了太亘宫的宫女宦人外,再无旁人。

    而宫院中侍立的宫人闻言也立刻垂下了头,纷纷停止手中的活计。

    林敛侧耳倾听,依然窸窸窣窣不断。

    “谁!有谁在哪儿?”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摸索着声音的来源,“擅闯太亘宫可不是小罪,是谁最好快点出来,我还能替你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几句好话。”

    几声厉喝瞬间让孔松月回神,她反握住梁川的手,“快走,有人发现了。”

    梁川点点头,紧跟其后。

    可这边的林敛也不是好摆脱的,仅仅顷刻间,他已经确定了二人的方位。

    他疾步走来,猛然出手贯穿身前的一层风,“停下!”

    孔松月眼瞧着一张手迅速向自己抓来,下意识地心口一慌。她倒不怕事,但是现在和梁川一起,梁川不像她这样剑艺高超,难免让她担心。

    可她总是会忽略,梁川虽不常用剑,却也实在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仅他有能力自保,甚至还能唤来天雷灭顶。

    身侧梁川忽的目光一凛,反身拦住了林敛冲来的手。

    四周登时雾气骤起骤散,紫雾散去后,梁川一人突兀的出现在林敛面前。

    这是头一次孔松月看见他神情冷厉,“我无意冒犯,擅闯之罪还请林大人宽宏大量。”

    呵。林敛撒开手,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这哪里是“请”,话中话分明就是一句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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