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长安万里的大唐西处，
是当年玄奘走过的龟兹古国①，更是鸠摩罗什②东去长安的起点。
天地玄黄，说的大概就是这里。
鬼斧神工的山峦连绵不断，几百里保持着一成不变，人迹罕至、荒凉空寂。也许会以为是个孤寂的地方，但近一百年来，吐蕃人的皮靴踩过，突厥人的铁骑踏过，回龁人的轻歌曼舞响过，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大旗掠过，
那些从长安，从江南，从滇国各地而来的行旅者，商队，还有游吟艺人，佛邸匠人，一拨拨地从这片黄沙中走过，看不完的热闹，听不完的故事。
在这一片黄沙之中，有一个如红宝石般的存在。
克孜尔千佛洞③，背依明屋塔格山而开凿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石窟，错落地分布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远远看去如同长了无数只眼睛，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山前这个小而秀美的山谷。这里原本是西域最早的佛国洞窟，热闹非凡，但世事更迭，城头变幻，这里终究安静了下来。清浅的渭干河在谷底蜿蜒流过，岸边点缀着几片树干同样蜿蜒的胡杨。
正值7月的傍晚，浓烈的日头终是敛了嚣张的气焰，温柔地照耀着这片山谷。克孜尔本是龟兹语“红色”的意思，明屋塔格山山色赭红，在夕阳的映衬下犹如胭脂，与河水相映成趣，这一片热烈的红色在天地间流淌，“克孜尔”之名实至名归。
10岁的阿宛便住在这片红宝石一般的山谷，和苏克莎，阿妈，那提爷爷还有几个画师们住在克孜尔千佛洞北壁一隅，日复一日地开凿新的石窟，画上新的壁画。
此时，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衣的身影正攀在一棵老胡杨树顶上，焦急地伸长脖子向山谷外张望，踩得这棵老树吱呀做响还浑然不觉，正是阿宛。
今天是她十岁生辰，她特意穿上阿娘为她新做的石榴红镶紫边布袍，头顶乌油油的头发结成无数细辫，发脚束着五彩线。她正等着那提爷爷回来从库车城采买回来，因为他答应她这次会从库车的大巴扎里给她买一条青金石一样好看的绣满菱格纹的地毯回来，作为她十岁生辰的礼物。
她向远处望呀望呀，连绵的山谷外除了一动不动的山埂，还是只有低矮的莎草在随风摆动着，倒是风越来越大了，迷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阿宛狠狠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正准备再往上爬一段，却听到身下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阿宛~~小心呀~~”
不用说，一定是苏克莎。阿宛回头看去，果然树下站在一个瘦小的女孩，双手抱着树干，扬着一张巴掌大的白生生的俏脸，紧张地看着阿宛，生怕她掉下来。
阿宛扑哧一下笑了 ：“苏克莎，你抱着树干什么，你想上来？要不要我教你爬树？“
苏克莎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怕高的……我也没这个力气“
阿宛嘟哝着：“难怪阿爷说你胆小得像沙鼠一样……”便抬头再次看向远方，这一次，仿佛看到了远处有远远的几个小黑点在动，再听，有熟悉的驼铃声隐约传来。
阿宛太开心了，扬起手放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咯咯笑着猛地跳下树来，拉上还楞在原地的苏克莎一起发足向谷外跑去。
等到驼队走近山谷，阿宛却笑不出来了。那提爷爷看起来走得有点蹒跚，他和另外两个画师都没有骑在骆驼上，牵着的骆驼上驼着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夕阳此时正在他们身后慢慢沉下去，把他们融成一个个剪影，越发看不真切。
阿宛急了，大声扬着手喊：“那提爷爷，乔勒旁, 达那……”
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她和苏克莎，是阿娘。
阿娘把乌黑的头发都包在头巾里，穿着最平常不过的绿色花边麻布袍子，可还是像壁画里的仙女一样好看。阿宛正想着，阿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爱吃的羊肉馕已经烤好了，等那提爷爷他们到了我们一起吃。 “
说着，阿娘快步走过去接住了那提爷爷手里的缰绳，阿宛也飞快奔了过去，却看到驼背上有四个穿着汉人服饰的男人，煞白着脸，胡乱喘着气，身上都有长长短短的血痕，仿佛被乱刀砍过。太阳已经沉下去，天边只有一片血红的余辉，真真残阳如血。
阿宛一时说不出话，跟过来看的苏克莎更是哭出了声。
而阿娘他们司空见惯，已麻利地把人扶下骆驼。伤得最重的汉人男子不过30左右的年纪，有着分明的下颌和细长的黑眸，说不出的儒雅温逸，但赭色圆领窄袖袍衫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向那提爷爷拱手：“在下清河崔天呈，此番相救，大恩不言谢！” 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
那提爷爷连忙过去查看伤势，阿娘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地扔给他一个水囊。
包扎好伤口，崔天呈勉力坐着休息。这时，苏克莎从骆驼背后慢慢走过来，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身上的血，小声啜泣着问：“你……你会死吗？” 崔天呈柔声说：“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苏克莎这才止住了哭，捡起不远处的水囊小心递了过去。
那提爷爷也扔给了阿宛一个水囊，指了指最后面那匹骆驼：“阿宛，那里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小鬼，你快去给他喂点水！“
阿宛走到驼队的最后，看见一个身着锦缎白衣的少年靠着骆驼，强撑着坐在沙地上。
光线微瞑，夜风渐起，在一片昏黄中仍能看到这个少年有着清朗的轮廓，眉毛极黑，眸子如星光闪亮。他幞头已经掉落，发髻散乱，脖子上一条血痕犹在渗出血珠，白衣上点点血迹，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可偏偏这样狼狈的时候，感觉也是气定神闲的。
少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一身红衣的阿宛走来，微微一愣，后颌首向她问好：“多谢你们相救。”他想直起身子抱拳，却无法支撑，只好道：“恕不能行礼了。“
阿宛本有些害怕，这下倒释然了：“咳，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这时候还想着行什么礼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极不客气地打开水囊，扬手灌了下去。少年本想接着自己喝，却挡不住阿宛的热情，手在空中挥了一会又放下，闭着眼咕咚咕咚喝将起来。
一囊水下肚，少年眼见着脸色好了起来，他深深看了一眼阿宛，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阿宛掠了掠乱飞的鬂发，扬着头说：”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你们害我丢了礼物，还我一个就是了！“
少年一滞：”是……正是此意，在下必会奉还。“说完，两人互看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阿宛楞住了，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少年脸一红，低下头却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沙漠里的夜风甚是温柔，少年在惊恐与饥渴中绷了几日，此时方才觉得安心了。
阿宛得意地说：“到了克孜尔就是我的地盘了，不用担心！对了，我叫阿宛，你呢？”
少年低声道:”在下王维，行十三，字摩诘，蒲州人士。“③
阿宛又掠了掠鬂发，为难地说：”啊呀你们汉人的名啊字啊真麻烦，那么长一串我记不住呀，就不能简单点吗？“她皱着眉头眨着眼，直直地看着王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大漠里的星与月，看得王维心里一惊，急忙别过脸去。
阿宛突然一拍他肩膀，大声说：”我就叫你摩诘④好不好！！我看乔勒旁画壁画时有听过他讲这个人的故事，我肯定能记住！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啦！“
他轻轻地说了声“好“，但太轻了，被大漠的风呼呼地吹过，阿宛并没有听到。
这两个少年哪里会知道，彼此的名字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直纠缠在舌尖，眉尖，心尖，
让原本简单的一辈子，变得这样长，这样乱，这样慢。
是当年玄奘走过的龟兹古国①，更是鸠摩罗什②东去长安的起点。
天地玄黄，说的大概就是这里。
鬼斧神工的山峦连绵不断，几百里保持着一成不变，人迹罕至、荒凉空寂。也许会以为是个孤寂的地方，但近一百年来，吐蕃人的皮靴踩过，突厥人的铁骑踏过，回龁人的轻歌曼舞响过，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大旗掠过，
那些从长安，从江南，从滇国各地而来的行旅者，商队，还有游吟艺人，佛邸匠人，一拨拨地从这片黄沙中走过，看不完的热闹，听不完的故事。
在这一片黄沙之中，有一个如红宝石般的存在。
克孜尔千佛洞③，背依明屋塔格山而开凿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石窟，错落地分布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远远看去如同长了无数只眼睛，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山前这个小而秀美的山谷。这里原本是西域最早的佛国洞窟，热闹非凡，但世事更迭，城头变幻，这里终究安静了下来。清浅的渭干河在谷底蜿蜒流过，岸边点缀着几片树干同样蜿蜒的胡杨。
正值7月的傍晚，浓烈的日头终是敛了嚣张的气焰，温柔地照耀着这片山谷。克孜尔本是龟兹语“红色”的意思，明屋塔格山山色赭红，在夕阳的映衬下犹如胭脂，与河水相映成趣，这一片热烈的红色在天地间流淌，“克孜尔”之名实至名归。
10岁的阿宛便住在这片红宝石一般的山谷，和苏克莎，阿妈，那提爷爷还有几个画师们住在克孜尔千佛洞北壁一隅，日复一日地开凿新的石窟，画上新的壁画。
此时，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衣的身影正攀在一棵老胡杨树顶上，焦急地伸长脖子向山谷外张望，踩得这棵老树吱呀做响还浑然不觉，正是阿宛。
今天是她十岁生辰，她特意穿上阿娘为她新做的石榴红镶紫边布袍，头顶乌油油的头发结成无数细辫，发脚束着五彩线。她正等着那提爷爷回来从库车城采买回来，因为他答应她这次会从库车的大巴扎里给她买一条青金石一样好看的绣满菱格纹的地毯回来，作为她十岁生辰的礼物。
她向远处望呀望呀，连绵的山谷外除了一动不动的山埂，还是只有低矮的莎草在随风摆动着，倒是风越来越大了，迷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阿宛狠狠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正准备再往上爬一段，却听到身下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阿宛~~小心呀~~”
不用说，一定是苏克莎。阿宛回头看去，果然树下站在一个瘦小的女孩，双手抱着树干，扬着一张巴掌大的白生生的俏脸，紧张地看着阿宛，生怕她掉下来。
阿宛扑哧一下笑了 ：“苏克莎，你抱着树干什么，你想上来？要不要我教你爬树？“
苏克莎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怕高的……我也没这个力气“
阿宛嘟哝着：“难怪阿爷说你胆小得像沙鼠一样……”便抬头再次看向远方，这一次，仿佛看到了远处有远远的几个小黑点在动，再听，有熟悉的驼铃声隐约传来。
阿宛太开心了，扬起手放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咯咯笑着猛地跳下树来，拉上还楞在原地的苏克莎一起发足向谷外跑去。
等到驼队走近山谷，阿宛却笑不出来了。那提爷爷看起来走得有点蹒跚，他和另外两个画师都没有骑在骆驼上，牵着的骆驼上驼着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夕阳此时正在他们身后慢慢沉下去，把他们融成一个个剪影，越发看不真切。
阿宛急了，大声扬着手喊：“那提爷爷，乔勒旁, 达那……”
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她和苏克莎，是阿娘。
阿娘把乌黑的头发都包在头巾里，穿着最平常不过的绿色花边麻布袍子，可还是像壁画里的仙女一样好看。阿宛正想着，阿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爱吃的羊肉馕已经烤好了，等那提爷爷他们到了我们一起吃。 “
说着，阿娘快步走过去接住了那提爷爷手里的缰绳，阿宛也飞快奔了过去，却看到驼背上有四个穿着汉人服饰的男人，煞白着脸，胡乱喘着气，身上都有长长短短的血痕，仿佛被乱刀砍过。太阳已经沉下去，天边只有一片血红的余辉，真真残阳如血。
阿宛一时说不出话，跟过来看的苏克莎更是哭出了声。
而阿娘他们司空见惯，已麻利地把人扶下骆驼。伤得最重的汉人男子不过30左右的年纪，有着分明的下颌和细长的黑眸，说不出的儒雅温逸，但赭色圆领窄袖袍衫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向那提爷爷拱手：“在下清河崔天呈，此番相救，大恩不言谢！” 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
那提爷爷连忙过去查看伤势，阿娘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地扔给他一个水囊。
包扎好伤口，崔天呈勉力坐着休息。这时，苏克莎从骆驼背后慢慢走过来，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身上的血，小声啜泣着问：“你……你会死吗？” 崔天呈柔声说：“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苏克莎这才止住了哭，捡起不远处的水囊小心递了过去。
那提爷爷也扔给了阿宛一个水囊，指了指最后面那匹骆驼：“阿宛，那里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小鬼，你快去给他喂点水！“
阿宛走到驼队的最后，看见一个身着锦缎白衣的少年靠着骆驼，强撑着坐在沙地上。
光线微瞑，夜风渐起，在一片昏黄中仍能看到这个少年有着清朗的轮廓，眉毛极黑，眸子如星光闪亮。他幞头已经掉落，发髻散乱，脖子上一条血痕犹在渗出血珠，白衣上点点血迹，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可偏偏这样狼狈的时候，感觉也是气定神闲的。
少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一身红衣的阿宛走来，微微一愣，后颌首向她问好：“多谢你们相救。”他想直起身子抱拳，却无法支撑，只好道：“恕不能行礼了。“
阿宛本有些害怕，这下倒释然了：“咳，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这时候还想着行什么礼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极不客气地打开水囊，扬手灌了下去。少年本想接着自己喝，却挡不住阿宛的热情，手在空中挥了一会又放下，闭着眼咕咚咕咚喝将起来。
一囊水下肚，少年眼见着脸色好了起来，他深深看了一眼阿宛，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阿宛掠了掠乱飞的鬂发，扬着头说：”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你们害我丢了礼物，还我一个就是了！“
少年一滞：”是……正是此意，在下必会奉还。“说完，两人互看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阿宛楞住了，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少年脸一红，低下头却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沙漠里的夜风甚是温柔，少年在惊恐与饥渴中绷了几日，此时方才觉得安心了。
阿宛得意地说：“到了克孜尔就是我的地盘了，不用担心！对了，我叫阿宛，你呢？”
少年低声道:”在下王维，行十三，字摩诘，蒲州人士。“③
阿宛又掠了掠鬂发，为难地说：”啊呀你们汉人的名啊字啊真麻烦，那么长一串我记不住呀，就不能简单点吗？“她皱着眉头眨着眼，直直地看着王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大漠里的星与月，看得王维心里一惊，急忙别过脸去。
阿宛突然一拍他肩膀，大声说：”我就叫你摩诘④好不好！！我看乔勒旁画壁画时有听过他讲这个人的故事，我肯定能记住！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啦！“
他轻轻地说了声“好“，但太轻了，被大漠的风呼呼地吹过，阿宛并没有听到。
这两个少年哪里会知道，彼此的名字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直纠缠在舌尖，眉尖，心尖，
让原本简单的一辈子，变得这样长，这样乱，这样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