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这块三四十平的封闭地方,很快消息就从策划部流通了出去。

    从前与薛晓星有吃饭和下午茶往来的,在闻言那些事后也都不愿意靠近她,觉得她是个处心积虑的女人。

    林羡明的态度很强硬,他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任由薛晓星胡来,也随她怎么跟外面的人讨论自己或塑造自己,只有这件事不行。

    他的身边,与他有关联,并捆绑的名字,只能是蒋晨韵,不能也不会再出现别人。

    这是他在力所能及之内给予蒋晨韵最大的安全感。

    薛晓星本想找个机会跟大家说清楚这件事来龙去脉的,而当她想要努力向众人解释清楚时,那些人已经不会选择再相信她的任何话了。

    那段时间,她成了公司的饭后谈资,每一个从她身边掠过的人都会蹙眉,他们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蔑视远离,仿佛是在聚众做一件自认为很对的事。

    她依旧努力工作,不在乎别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也不在她们骂的到底有多难听。

    她只知道这件事她并没有错,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是她的哥哥罢了。

    况且林羡明之前答应过她,只要还完那十万块钱,只要把那段记忆里所欠的东西归还回去,再进行消磨,他们就可以不计前嫌的重新开始,她也就有机会能真正意义的和他在一起,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

    到那时便不会有人骂她,也不会有人议论她,他们只还会如之前般夸赞两人郎才女貌,是途加的金童玉女。

    所以她要尽快凑齐这十万块钱,只要凑够,一切非议就都结束了。

    薛晓星从小随薛迎坤也经历了不少事,她心理素质很强,不会被这些异样眼光打倒。

    后来渐渐的,她发现她吩咐下去的工作越来越没有人做,每次问为什么没写方案报告时,那些人总有一万张嘴,一万句反驳的话在后面等她,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她们的嘴脸变化的很快,好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攀着她,巴结着她;现在不过是起了浪,江面就空无一帆了。

    她们在茶水间对她嗤之以鼻,故意抬高音量当着所有人面骂她不要脸,说她是个装蒜的婊子。

    薛晓星装作没听到,她快步回到工位,整理心态继续工作。

    本以为这样兴起谩骂的日子很快就能熬过去,但她没想到,往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很轻很轻。

    二月底某一天,林羡明公开在朋友圈说明了两人关系。

    那个她最不愿公之于众的关系,那个困住他们在一起的枷锁,那个深刻的疤痕,被人轻而易举地揭开了。

    L:【薛晓星,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不是女朋友。】

    【我们以前不是,以后也更不会是,谣言止于智者,谢谢。】

    这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一直认为的情侣关系竟然是同母异父兄妹!

    公司非议由此再次转变风向,所有口不择言的话皆朝她身后施压而来。

    薛晓星带着怨恨冲进办公室,她不顾策划部办公区所有投来的目光,拉上帘子关上门精神反常地质问他:“林羡明,你什么意思?”

    林羡明坐在办公桌前,他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绪,面色一如既往的疏离淡漠。

    他说:“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你真就那么爱那个女人吗?”薛晓星歇斯底里,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了,她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躲躲藏藏:“明明我才最爱你,我才是那个一直爱你的人,为什么你只能看得见她?”

    她知道她现在与当年自己亲生母亲那种为爱低贱进尘埃里的样子别无两样,但没办法,她太喜欢他了,喜欢到能为他放弃一切发展,跟随他回到这个小破城市。

    她一步两步慢慢朝他靠近,眼泪倾斜而下,内心一万次憎恨他的此等做法,却又在一万零一次选择原谅,委屈地说:“哥,你能不能喜欢我一次,我明明比她更爱你,为什么你总看不到我?”

    林羡明心如止水,他目光很冷,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薛晓星,你们家做过什么,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掐着她的脖子,使她逼近自己脸,身上阴狠的戾气尽显:“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们家,我怎么会现在才和她在一起?我又怎么会和她错过十年?”

    胳膊甩开,女人踉跄倒地,带着一道不小的碰撞,薛晓星额头出现了一道流淌而下血痕。

    “你们害死我爸,差点也让我死于那场爆炸之中。那件事,你有过一丝忏悔之心吗?你们家有过一丝忏悔之心吗?”

    “还是说,我根本就不重要,死了也是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说爱我,你的爱就和唐一姝一样虚伪,都只是想在我身上无限度索取你们想得到的东西,你们见不得我过得好,过得自由,所以想以爱之名束缚我,道德绑架我,是吗?”

    办公室门帘紧闭,灯光熄暗,策划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状况,但能听见里面争吵的声音十分激烈,特别是林羡明,那是一种他们都从未听过的激进语气。

    薛晓星瘫坐在地上,她摇着头,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爸没想害你了,他也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那只是他朋友开的厂,听说工资很高,而刚好又知道你到处打工挣钱,所以才推荐你去的,没别的意思……”

    林羡明冷眼看她,他额角突显青筋纹路,眼圈发红,脑海想起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咬牙说:“你就算道一万遍歉也无法赎得了我身上的罪。”

    他嘴角溢出不明笑意,“对不起……”

    “如果道歉能改变事实,能让那些人活过来的话,我就原谅你。”

    薛晓星止住了声。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何来改变事实就原谅这一说呢?

    见她不说话,林羡明也坐回了办公椅上。

    办公室漆黑一片,电脑屏幕成为房间唯一光源,亮堂的刺眼。

    他两只手紧紧交握,趴在办公桌上的身子不停颤抖,由后脖颈到脊背灼烧的丑陋疤痕被细碎的记忆片段刺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来。

    ……

    2015年6月高考结束,林羡明没有像别人一样到处放松,也没参与班里的毕业晚会,而是骑车去了一个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地方——蒋宅。

    他照例站在蒋宅门口看了眼这栋融入黑夜的宅子,然后往前多走了两步,去了陈家。

    那天,陈思俊和班里几个玩到很晚才回来,他一回来就看见林羡明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淡色衬衫站在铁门外一动不动,神志在酒精驱使下变得混沌不堪,他没多理他,被人搀扶着进院子。

    本以为两人只此一面,不会有什么交集,没想到林羡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他那次去是抱有目的性的,他想知道蒋晨韵国外的地址,他想去找她,即使路途遥远,即使心里对她的不辞而别再憎恨,也想去看看她过的好不好,是否开心……

    但陈思俊听到他的话后却直愣愣拽着他的衣领一拳揍了过去,并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没资格过问她的所有。”

    从那晚后,林羡明每天兼职结束后都会出现在陈家门口,风雨无阻。

    刚开始陈思俊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对田灿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后来有次徐静和苏满路来找他出门钓鱼,注意到了站在门口落寞无言的少年。

    徐静是认识他的,他们这几个人没人不认识她。

    她走过去,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蹙眉问:“你来干什么?”

    本以为他会倔强的回一下手,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几年不见,他身上仅存的那点傲骨也被人挫骨扬灰,一点都看不见了。

    林羡明口腔弥漫着很重的铁锈味,他沉默挨下一巴掌,像是在用让人泄愤的办法获取她的消息一样,抬起眼帘请求道:“给我她国外的地址吧,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来,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世界打扰她的新生活。”

    徐静是她生平除了赵荣东之外祈求的第二个人。

    后来她给他了,两人加上微信频繁有了来信往来,但无外乎也是了解一下她的近况,看看她朋友圈新分享的生活照,频次不高,一年就一次。

    而林羡明要到地址后,在手机地图找到了那个位置,那是个他没听过的学校,只知道中文翻译叫安多佛*菲利普斯,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晚,他上网查了一下飞往芝加哥机票,需要几万块。

    几万块,在那时差不多是他一年不吃不喝的生活费。

    就在林羡明想要放弃去找她时,他突然想到薛迎坤给他介绍的化工厂。

    那个化工厂是他朋友开的,目前正缺人的紧,招工都招到他那边去了,后来他想到林羡明在这边打工,就把这个工作介绍给了他,并说工资很高,一个月能有□□千。

    他循着他给的地址找到那个地方,那是个跟简陋,不同于市中心偏远的小厂,里面都是穿戴不正规防尘面罩的中年男女,目测大概二三十人。

    不过就林羡明这种什么地方都做过的人来说,其实这地方实在不算很差,起码该有的防护也都有,不像有些黑心厂家为了贪图一点小骗子钻空子,抱有侥幸心理什么都不给人穿。

    很快,他因为高工资而心动,入职了这个厂。

    初入这种金属化工厂,他还有些不适应,身边的大哥大姐见他年纪轻轻就来打工都很照顾,态度非常有耐心。

    期间他与产线上一个憨厚老实的大哥因为回家路线相似,渐渐聊熟起来,他们常常一起约着吃烧烤、一起喝酒谈天说地。

    林羡明从他口中得知了他有个正在上初中的女儿的事,他说他女儿学习很好,上次考试还拿了个全班第二,特别争气,所以打算多挣点钱,给她买她一直想要的相机,当作她成绩优异的奖励。

    这么多年,林羡明始终在学习上始终被人强压一头。

    曾经蒋晨韵在时,那个位列第一,总是无法超越的人是她。

    后来她转学走了,八中又凭空出现一个竞赛保送生,每次统考总分虽咬得很死,但总是相差那么一两分,被挤在第二。

    他从小被人周围老师灌输力争上游的观念拼命往上爬,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常人所不及的学习高度,却还是总被人驱赶着,想要他再厉害一点,再努力一点,争取能爬上那个人人想要争夺第一的宝座。

    所以,当初唐一姝对他说第二是世人给予失败者美名时,他却异常的没有产生反驳,甚至也并没有觉得她说得哪里有错。

    而当眼前这个人说他女儿考了全班第二名,满心满眼都是骄傲之色时,林羡明才幡然醒悟,原来第二也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不堪。

    就算是你只考了全班第二,不是全年级第二,也不是全省第二,依然会有人为你而感到骄傲,也依然会有人毫不吝啬的表扬你,并赠予嘉奖。

    这个男人对于女儿盲目的爱改变了困住他半辈子的观点。

    两人逐渐投缘,相聊甚欢。

    但好景不长。

    七月的某一天,车间因为某位员工风焊操作前未能彻底清理下料管内的积尘,导致高温作业时引燃了下料管积尘发生管道筒仓连环性粉尘爆炸,造成筒顶全部掀开,整个厂区火烧一片,发生D类金属级重大火灾,伤亡无数。

    那位与林羡明交好的男人死于这场意外事故中,而他也受了很重的烧伤,从后脖颈往下满是被严重灼烧过的痕迹,摸起一块秃一块的,硌手又触目惊心。

    这场意外事故最终伤亡数额为3:25。

    也就是说这场重大火灾一共死了25人,而拥有严重烧伤,侥幸存活下来的,只有3人。

    林羡明就是那三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只知道当时火势蔓延至身边时,曾有几人以身挺起,为当时无助的他撑起了一片天地。

    他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在意识全无的昏迷状态下也不知道都有谁救了他,只是后来严重烧伤的两人跟他说,有好多人为了救他而死于了爆炸中。

    而他也是三人中烧伤最轻的人,其他两人基本是表皮大面积烧灼,每日依靠在icu度日。

    重症监护门前每天都有不同电视台的人过去采访伤患家属,他们不惜吸食人血馒头来做新闻,获取首发头条。

    那群人本想着要来林羡明这边采访,但开始几个护士一直对外宣称患者正处于极度昏迷,不能接受采访,所以以至于后来他醒来后这边都始终安静如一,无人打扰。

    林羡明从昏迷中醒来后,徐静拿着东西过来看望过几次,她每次来都看他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明明只是个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年,但那一刻,时间仿佛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一夜间老了十岁。

    他见她来从不说话,两人安静的坐在病房里,相对无言。

    某一天徐静又来看望他,临走时她跟他说,如果科技能更加方便帮助人们在高温作业下工作的话,这种情况或许以后不会再发生。

    后来,光祁发明了一款智能机械臂,免费适用于各大厂商,帮助了无数高温工作的工人们规避了危险。

    而事已至此,林羡明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呆坐在病床边,想起了一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然后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在那个永不会回复的对话框删删打打,最终忍着身体上难耐的伤痛,发了两句话——

    【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

    【蒋晨韵,我不恨你了,我爱你。】

    如果说,一个人临死前还在惦念着一个人的话,那或许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浓厚的爱了。

    他身上比别人多背负了几条枉死的命,这些东西迫使他一路艰难的向前走着。

    后来,林羡明以身之力,扛起了几家生活上的重任,资助那些生前被给予厚望的孩子们读书,以此来偿还这份厚重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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