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开始约会。

    从交换联系方式开始,到后来对方回了日本后,持续保持联系,并在牛岛若利回日本参加国家队集训期间,见过几次面。

    说真的,牛岛若利原以为自己是个宁缺毋滥的性格,到头来却发现唯独在反复爱上同一类人这件事上无法慎终如始。饮鸩止渴变成了真正的服毒成瘾,痛但是快乐,且抽离不能。

    在日本国内见的那几面并无特别之处,他们提前商量好去哪家餐厅,到了那里就吃饭,聊天,话题总是接不上,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就开车送对方回家,当然他们偶尔会接吻,但基本上由对方主动,然后对方会在分开嘴唇的那一刻,时常邀请他上楼坐坐,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

    最后只剩他独自坐在车里,双手搁在方向盘上,路灯在他正前方的引擎盖洒下一片昏黄余晖,脚尖却踩不下油门。

    不是不能更进一步,但是更进一步,他在这位女主持人身上试图拼凑出的一副独属于柳喻的印象画,恐怕就要覆灭。

    覆灭,无非是把柔软的发丝,明亮如琥珀的眼眸,白皙细腻的肌肤,鲜红的嘴唇,这些遥远而失真的细节,统统丢进火舌中烧成灰。

    但他舍不得。

    生活如潺潺流水,推着他像一支浮萍飘摇在亚欧大陆之间多年,如今,以他的财力,随时能够买车、购置个人不动产。然而他还住在4年前那套年租公寓里,开着租车网站上租来的代步工具。

    地球是圆的,绕了几圈总会回到原地。

    你不能过分指责一个人故步自封,他没准有他的难言之隐。比如假装看不懂买一间空置大半年以上的公寓用作投资,究竟会产生多少人生收益时,计算力糟糕也可以充当借口,拿来掩盖迟迟不去做,其实是因为缺乏前进动力的真相。

    然而世事难预料,没过多久,那个动力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仙台传来噩耗,祖母病危,母亲要求他尽快订婚为家里冲冲喜。她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消息,说他现在正在相处的这位名叫中谷芽依的女主持人,毕业于圣心女子大学,专业能力强,亲和力又高,“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面对结婚这种事慎重再慎重不好吗,母亲?”他早就没了4年前那股倔犟劲儿,嘴却锋利了不少,“况且,届时她将代表整个牛岛家族,陪在您身后去见识各界名流政要,您确定不需要再好好考察几天吗?”

    “你说的有道理,那正好这次全明星赛我会去现场,你带上她,咱们在东京见一面吧。”

    奈何姜还是老的辣。

    2023全明星赛以超越上一年度的空前盛况展开。为使比赛更有趣,团队配置也作出相应调整,两边副攻手对调,昼神福郎成功合流B队。

    “咿呀~真的~”昼神福郎叉着腰站在休息室中央,“没成想咱们几个竟还能凑到一起打球,说出去我可是和现役奥林匹克运动选手同场竞技的人了呢,小杏杏和小美郁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吧~”

    “说起来,昼神前辈家生的是个女孩儿?”影山飞雄在一旁接话。

    “是哦!超级超级超级可爱的小美郁,我给你看照片!啊,若利,你要一起来看吗?”昼神福郎朝刚进门的牛岛若利打招呼。

    “好久不见,牛岛前辈生日快乐。”星海光来抬头致意。

    “牛岛前辈,生日快乐!”影山飞雄紧跟着说。

    “若利,29岁生日快乐!”昼神福郎特意强调了一下年龄。

    牛岛若利倒并不希望他这么贴心,逐一道谢后,背着球包走到空位处坐下,默默开始换球衣。

    其余三人在一旁偷摸商量了一会儿,最后昼神福郎说,“若利,今晚咱们叫上罗梅罗,去给你庆生,如何?”

    牛岛若利抻了抻球衣回绝,“抱歉,今晚有约了。”

    昼神福郎立刻心领神会,“莫非时隔4年的恋情再开?”

    牛岛若利没回应。

    星海光来则在一旁说,“话说正好有件事想请教您,牛岛前辈,东京树的空中餐厅风景怎么样?氛围适合用来求婚吗?”星海光来点开手机日历,“再过两周就是晶的生日了,我想在那天跟她求婚,正愁找不到场地呢。”

    “求婚?!”影山飞雄的反应和当年听说昼神福郎求婚的反应如出一辙,明明自己也快27岁了,却仍表现得像个没开窍的纯情男高中生。

    昼神福郎的反应则相对淡定得多,不过是惊讶于这两人经历种种磨难后还能走到一起,果然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微微张大了嘴巴。

    最淡定的莫属牛岛若利。但也只是表面云淡风轻,实际耳朵在提取关键词时,内心就已经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我们当时没看见东京夜景。”我们——他仍旧这么说,就好像这俩字从来没分开过,“那晚雨太大,窗外全是乌云,什么都看不清。但我想,只要天气晴朗就能把整个东京纳入视野,那景色一定非常浪漫,非常适合两个人合影留念。”

    “……似乎勾起您不愉快的回忆了,真是抱歉。”星海光来看出端倪,掰下一根香蕉问,“补充点糖分吗?”

    “不了。”

    牛岛若利拒绝,并俯身去系鞋带。头顶昼神福郎的声音仍在继续,“听上去东京树还要提前看天气,光来,你最好做好两手准备哦,想当年我也是自以为准备万全,结果到了当天全搞砸了,只能靠临场发挥。”

    “昼神前辈你那是完全没准备吧。”星海光来咬了口香蕉,“试问有谁会把求婚戒指藏在冠军奖杯里捧到观众席上去啊,那么小巧玲珑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去哪儿找,幸亏影山视力2.0,帮您找回来了。”

    “对啊,想起那场决赛就热血沸腾,一转眼这都4年了。”影山飞雄日常放错重点。

    “拜托你俩别一唱一和,拆我台了行吗!”昼神福郎双手合十哀求道,接着转向牛岛若利,“话说有一点我一直很好奇,若利,像你们牛岛家这样的大家族,通常会求婚吗?还是直接对外宣布订婚的?”

    “看情况。”

    三个字直接把昼神福郎打发走了。前者也决定不再追问,他眼尖地瞧出今天这个男人很不好惹,或许和晚上那场约会有关。

    又或许,不仅限于今天,很早之前,早到追溯至2019年那个春天开始,少年老成的球风就突然转变得百无禁忌了。

    无论什么球传到头顶,这个男人都会以超过强力接应职责范围的势头,起跳,挥臂,把球钉死在地板上。

    似乎他正希望借助这种方式,慢性摧毁肩膀、膝盖及身上随处可见的每一块肌肉,以提前结束自己璀璨的职业生涯。

    从前那个爱惜身体的牛岛若利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呢?

    据悉,他在波兰联赛期间也偶有伤病发生,但除了专业教练员之外,谁都没有看出端倪,因为只要他站在场上,状态就好得无可挑剔。

    “牛若!右翼!”

    边攻手木兔光太郎朝他大声示意。

    回到母语环境中,到处总有一种古怪的熟稔感。牛岛若利心说,我看见球了,时刻紧盯着呢,以仰望的姿势飞扑出界外,身体滑行至撞上广告板,球打在手腕处,反弹向空中,他完全不觉得哪里疼,只觉得好像跟着被救起的球,又重新活了一次。

    本就是图一乐,因而谁都不介意输赢。2023全明星赛经过一下午鏖战,完美落幕。

    大家各回各家去享受周末。牛岛若利开着租来的丰田汽车驶往约定地点。恰逢台风过境,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得梧桐树枝都发了疯,毫无章法地乱晃。路边站着三三两两等车的行人,计程车怎么都不来,前面又一个红灯。

    牛岛若利提前减了速,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去见谁。车身缓慢淌进左转车道,停在了白色实线后面。

    这时,视线无意间扫过后视镜,镜中映出一颗米粒大小的人影,单薄的,纤弱的,牛岛若利错以为自己看走眼,猛然回头去确认,雨珠模糊了后挡风玻璃,只看见一块一块惨遭割裂的碎片。

    他几乎就要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突然响了,后车催促他赶紧走,别挡道儿,是绿灯。

    是绿灯,没错,是左转车道,是她。

    他不得不在既定轨道上转弯,然后再掉头回去找。然而仿佛那个环岛歪理得到充分验证,再回去找的时候,公交站台上一个乘客都没有,计程车还是没来。也已然没有了她。

    及至这时牛岛若利才忽然感觉后背疼得要命,掀开T恤一看,肋骨侧面赫赫然一道淤青。

    但他没高兴管。

    就算回到波兰后也没有管。

    他比往年更早离开日本,早了大约六天,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他对母亲及候选婚约者们这样申明道,并拒绝了他们前往机场送机。祖母还是走了。病魔比想象中更难缠。

    牛岛若利站在病床边握着那只如枯木般的手,听见祖母说,生死之外无大事,不知是不是久病中人都看得格外开。

    可死后那些繁杂的仪式无论如何都无法省略。

    服丧期也是。母亲曾一度把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当作事后冲淡悲伤的手段,她比以前憔悴得多,白发染在双鬓,兴许她压根不急于敲定儿媳妇人选,只是想找个人坐在她旁边,把祖母离世造成的生活空白填补上罢了。

    牛岛若利不忍心拒绝。

    然而每见一面,东京和仙台所剩不多的氧气就变得更稀薄。

    等到了波兰,胸闷气喘的症状仍未见缓和。他这半年都处于恍惚之中,形形色色的人仿佛电影画面从他眼前快速放映过去。蓝色的、草绿色的、水灰色的……冷冰冰的,干瘪的。

    无人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亦无人能够与柳喻比拟。

    毕业于圣心女子大学曾被认为是最有力候选人的中谷小姐,在台风过境的那晚,得知自己没能博得牛岛母亲的欢心之后,便主动停止了见面。

    牛岛若利回复好,没有纠缠。

    不过有时候他怀疑,当初她说的感兴趣,实际是对“牛岛”这个姓氏感兴趣,而不是对他本人。这个念头超过了所有消极想法的总和,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明白自己需要缓冲,就像飞机降落,但绝不是在那间布满黑压压吊唁者的礼堂里,掉几滴眼泪,那么简单而已。

    推着行李车从华沙弗雷德里克·肖邦机场走出来的时候,秋风宛如一阵刀割过他的脸颊。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正是金秋十月,心中却萧条得一片落叶都不剩。

    他拍了拍计程车司机的肩膀,问去不去瓦津基公园,他住那附近。司机一点下巴,打开了后备箱。

    黑色雪铁龙计程车穿梭在街道中间,天忽然开始变得阴沉,硬币大小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窗外树枝摇曳,唯让他想起那个台风天的匆匆一瞥。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

    “你哪儿来的自信咧?”天童觉在电话里反问他,“你可知道她现在人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跟谁在一起?没准她都嫁作他人妇了呢?”

    最后一句假设令他无言以对。

    他都去见了那么多潜在发展对象,如何能断定她就一定不会遇见更适合的人,而最终甘愿为那个人戴上镣铐呢。

    这段感情与其说凝固在某一个时间点,不如说,凝固只是另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假象。它早已以缓慢地腐烂方式进入死亡,他发觉了,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随手丢进垃圾箱。

    收拾好行李后,他穿上一件白色冲锋衣冒雨去了趟小瓢虫。

    相比其他连锁超市,小瓢虫总是更称他心意,兴许是因为那儿卖的胡萝卜特别甜,兴许仅仅是因为它离公寓最近。

    抱着两大纸袋物资从超市门口走出来时,雨还在下,但明显比傍晚时小了些。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倒映出五光十色的积水。

    他把两个袋子都挪到左手,右手撑开购物小票,仔细核对着,视线习惯性地从上移到下,又回来,在看不懂的单词附近停留,潜心研究。

    余光在这时忽地撞进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

    抬眸。

    浆果色吊带背心衬托出两条雪白的手臂,一个人正站在自助洗衣店落地窗前,背对着大街,擦拭着身上雨水。淡蓝色灯光为周围所有物件,包括这道剪影,都漆上了一层清冷色调,宛若从播放的电影画面中捞起了一帧过去的记忆。

    当牛岛若利抬脚步入店内,她正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另一边,露出纤长的脖颈和温润的侧脸。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

    就像一瓶香槟被拔了木塞。一颗氢气球被松了手。所有的感情如海潮在他身体里翻涌、升扬、激荡,满溢,冲刷过他荒芜的心灵,浸润每一道细小的裂缝,然后平静地退去,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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