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许多话想说,四目相对时,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傻站在原地。

    左手边烘干机转悠着一条烟紫色的薄衬衫。

    她全身湿透,好像一片无根的椴树叶,刚刚被暴雨冲到这里,嘴唇被洗衣店的冷气冻得发青,琥珀色瞳孔中盛满始料未及,和造成始料未及的罪魁祸首——牛岛若利。

    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些,增添了些许生活无忧无虑的证明,露在外面的胳膊圆滚滚的。但对比牛岛若利健硕的体格,仍然显得瘦弱,显得一只手就能在那白如奶油的肌肤,捏出深深浅浅的印记,留下大片青紫。

    牛岛若利委实被自己这个施虐的念头吓了一跳,定睛收回遐想,却发现她仍像4年前那样满脸天真地望着自己,对刚才从他脑中闪过的画面和眼中漫出来的渴望都毫无察觉。

    你不该这样没有戒备心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明白自己有多危险吗。

    所幸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开门声,令她把视线分出一缕移到门口去了,那种想要冲过去吻她的念头才被强行压制回体内。

    老汉用非常粗鄙的波兰话问候他俩,Kurwa!并用脚背狠狠踹翻了门口的雨伞桶,水洒了一地。整间洗衣房没有任何水泥柱或者其他明显的遮挡物,可以让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吊带衫的她躲到后面去。

    牛岛若利没说话,扔掉购物袋,解开拉链,脱掉冲锋衣,沉着脸走到她跟前,把冲锋衣盖在她肩上。

    “你住哪儿?”

    时隔4年的第一句问候,不知怎的,听上去带了几分怒气。

    “布里斯托尔酒店。”她仰望着牛岛若利的侧脸,似乎在揣测他为什么会生气,“我来旅游,没想到今天会下大暴雨,等衣服烘干我就走了,不耽误你时间。”

    “先是那个见钱眼开的臭婆娘,现在又来了两只叽叽歪歪不知道在聊什么的黄皮耗子,要我说,这乱七八糟的世界迟早要完蛋!”

    老汉持续自个儿骂着街。牛岛若利的波兰语还没好到那种程度,但他至少听懂了臭婆娘和完蛋这两个词。

    她好奇地探头,问牛岛若利,那老汉在骂什么。牛岛若利往她面前一站,用身体做了个隔断,说,你不用管。

    她就垂下脑袋去看自己的鞋尖,黑色匡威浅口帆布鞋也湿透了,脚泡在里面闷得慌,她问,我可以脱鞋子吗?语气客套得就好像面对同样两个无差别的陌生人。

    “我就住对面公寓。”

    “啊?”她反应了一会儿,“啊,没关系,等雨停我就回酒店了。”又看了眼肩上的外套,“这件外套先借我穿一晚,等我回酒店送了干洗,再找时间还给你……阿嚏!”

    她连打了三个喷嚏,连同推却的本意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牛岛若利板起脸质问她这副模样还想硬撑到什么时候,是准备搞坏自己的身体吗。

    她眉毛拢成八字,不说话了。

    两条白皙小腿在牛仔长裙下一前一后交替行走着。雨仍然很密集,尽管就在街对面,步行至公寓楼下时,短发和T恤却都已经蒙上一层水珠。

    她大概想帮牛岛若利掸去头发上的雨珠,才抬起了手,抬到一半又遽然停住,讪讪作罢。

    尴尬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们沉默着走进公寓。玄关冷冷清清摆着一双灰色拖鞋,没有其他客用鞋,她杵在原地不敢乱动,目光所及之处,家具也大多是黑白色调的,唯一一抹亮色是鞋柜上那只蓝黄相间的排球。

    “你穿我的拖鞋。”

    “那你呢?”

    牛岛若利以赤脚走进卧室去给她拿毛巾的行动作为回答。他总是这样,说出来的还不及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万分之一。

    48码脚和37码脚的差距体现在脚后跟那块宽阔的空间上。她趿拉着拖鞋,小声说了句,打扰了,走进室内。

    公寓面积适中,进门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右手边是浴室,往里走便是客厅兼餐厅,落地窗正对着另一幢摩天大楼,夜景在雨势里朦胧,再往右转,就看到一门之隔的卧室。

    牛岛若利弯腰站在床尾,正翻找着一箱衣物。

    “可以先去洗澡了,毛巾我待会儿拿给你。”

    “其实……借我用一下吹风机就好……”她搓着手臂说。

    “如果不想因为感染风寒耽误行程,就按我说的做。”牛岛若利仍然侧身对着她,没抬头,漫不经心地借机问,“你准备在华沙待几天?”

    “……”

    没有回应,她已经钻进浴室了。

    浴室门再次打开时,一团裹着海盐柠檬皂香味的热气冲出门框。牛岛若利清楚地记得,他曾找过许多地方,问过许多人,哪儿有卖同款衣物柔顺剂,但都未得到准确答案。这顶多算是一个劣质替代品,替代她送给他的,过去几年却逐渐干涸的一缕念想。

    可此刻从她身上闻到,竟觉得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喉结隐密地滑动着。

    她满身热气,棉质T恤完全罩住整个人,同款居家裤腿层层叠叠堆在脚背,“若利,有没有短一点的裤子……”话到一半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关系,急忙转弯,“……抱歉,我是说,谢谢你借我用浴室。”

    “裤子太长了吗?”牛岛若利没管她后半句话。

    “唔,如果不用手拎着会踩到脚底。”她翘起脚背,动了动脚趾,“拖鞋也大,一来到这儿就像进入了巨人国,要么就是我吃了缩小药丸,APTX4869之类的。”

    牛岛若利想不通她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奇思妙想,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仍旧烂漫得像个纯情少女。

    气氛由此得到缓和。嘴角蕴藏笑意,牛岛若利说,我去给你找条运动短裤来。她忙摆手表示不用。

    “我倒觉得你最好也进去冲个热水澡。”她望着牛岛若利肩膀上的水渍说。

    “我没关系。”

    “万一感冒了呢?别心存侥幸。”她侧身给牛岛若利让出一条道。

    “那你会马上离开吗?”

    牛岛若利和她交换了位置,现在她站在走廊上了,距离依然近在迟尺,热气氤氲,缠绕在两人周围,迷离了彼此相望的眼神。

    “我会坐在那里把头发吹干。”她指了指沙发,“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吹风机在哪儿?”

    琥珀色瞳孔静待答案。

    牛岛若利低头凝望这双亮晶晶的眼眸,片刻才说,吹风机在卧室。关上浴室门前,仍不忘探头瞧一眼,确信她已经拿到了吹风机,并且已经如约坐到了沙发上。

    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这么惴惴不安,窗外雨势复大,她不可能走得掉。

    除非她迫不及待想逃。

    而牛岛若利一向觉得她很拿得定主意,几乎想到就能做到,因此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更何况他隐约不信眼前这幕美好是真实的。

    走出浴室时,发现她安静坐在沙发上,单手举着吹风机,任凭热风呼啦呼啦把头发吹得凌乱,另一只手则忙着在手机上回复Line消息,牛岛若利反倒有点迟疑。

    牛岛若利走过去,接过她左手的吹风机。她起先发懵,随后安心于这双手熟悉的触感,便把手机往沙发上一合,借助吹风机低噪音,仰头问牛岛若利。

    “你刚才为什么生气?”

    牛岛若利听见了却想装作没听见,手指默默捋开发丝。她不依不挠地追问。

    “是因为不想见到我吗?”

    怎么可能不想见你。内心下意识反驳,表面却风平浪静,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因为常年习惯只和自己较劲,所以学会了不显山不露水。然而面对她时总有露马脚的趋势。

    “头发剪短了。”

    他掌心揉着她发尾闷闷地岔开话题,动作极致轻柔,好像要从这堆氨基酸物质里分辨出什么暗喻。

    然后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牛岛若利没听清,关了吹风机,俯身凑近要她再说一遍。距离一下子拉近,且多少变得有些微妙,鼻尖与鼻尖相距不到十公分,瞳孔中映出许久未见的彼此。

    雨点胡乱地打向玻璃窗,正如双方杂乱无章的心跳。

    他们委实不懂得怎么玩推拉这一套把戏,也没有从旁迂回的技巧,双方眼里流露直白的情意,只是各有不同,一方似是错过了再回首往昔似梦,一方却是魂牵梦萦无法释怀。

    两颗心走出去太远。

    再难走近。

    她率先错开视线,回答没什么,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去到落地窗前,“雨完全没有变小的迹象呢。”

    牛岛若利看她在客厅转悠,没有接话,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问,“想喝什么吗?”

    “你这儿有什么?”她跟着走到厨房,“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我刚看料理台上堆了两大袋食材,就帮你放进冰箱了。”

    “谢谢。”牛岛若利说,“大麦茶喝吗?”

    “喝。”她回答得干脆,接过牛岛若利帮忙拧开瓶盖的大麦茶,抿了一小口,双眼陡然发亮,“好怀念的味道!这个牌子在华沙竟也能买到吗?”

    “从日本空运过来的,因为不定期想喝,所以屯了好几箱。”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大麦茶,又抬头望向牛岛若利被幽蓝色边灯照亮的坚实背影,停顿了一会儿,无人探知的细腻心思在眼底流转。

    “那么晚饭准备怎么做?”她重新恢复轻快的语调,“我来帮你打下手吧,就当还人情了。”

    牛岛若利往外拿食材的动作一怔,脑中随即闪过“人情债难还”这句话。成袋胡萝卜被掷到水槽里,发出一声抗议似的钝响。

    “不必了。”

    不必了,不知道是说不必帮忙,还是不必还人情债。可她并未改变主意,就像牛岛若利说的,她总是很有主见,几乎言出必行。

    水流哗哗冲洗过胡萝卜表面。一个个削了皮的绵白土豆,被刀刃滚过,被切成大小差不多的块状,被丢进汤锅。默契是即便没有语言交流,也能使流程顺畅执行下去的稳定剂。咖喱浓香四溢。

    她将洗干净的砧板放到沥水架上,拿毛巾擦了擦手。

    “你每天都回来自己做饭么?”

    “中饭在俱乐部吃,早饭和晚饭自己做,不过训练繁重,为了节省时间,通常我都会把食材全部切好,提前放进冰箱备用。”

    “大约一周准备一次?”

    “有时候五天,有时候三天,取决于心情。”

    “异国生活也有很辛苦的时候吧?”她倚在料理台边,视线游离须臾,换了个话题,“若利,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在京都看过一场关于源义经的舞台剧吗?”

    她今晚难得叫他名字,第一次是无心,这一次明显是故意。牛岛若利听出来她有话想说。

    “记得。”

    “是这样,今年上半年全球开放通行后,剧场便传出初代演员将重聚东京演绎同一曲目的消息,这在舞台剧界非常罕见,况且大部分初代演员都已经进入半隐退状态,机会难得,所以我当即订票,并按约定时间飞去了东京。”

    橄榄色瞳孔中霎时亮起一簇明亮的火苗。

    “什么时候?”

    “上上个月,大约八月中旬。”

    是她!

    本以为无解的问题突然在这儿得到确切答案,连握着汤勺的左手都在抖。

    “然后咧,那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这会儿突然想起来,是年幼时期的源义经刚被送到鞍马寺时,觉日律师对他说的一句话。”

    她把身体侧向牛岛若利,厨房冷淡的白灯在她鼻尖下方投下一块三角形阴影。

    “觉日律师说,‘牛若,真正的强者,是无论多么艰难都会活下去的’。”

    她分明察觉到什么,且用这一句古老的台词做了个铺垫。然而接下去更重要的注解,却在这时被茶几上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她踌躇走向客厅,接起电话,里面是个男低音,用的是英文,语速很快。

    她一边与对方沟通,一边朝牛岛若利投来抱歉的目光。

    少顷,她握着手机,跑到厨房来对牛岛若利说,“对不起,我还有急事,我得先走了。”

    她说得那样急,动作那样快,自己的衣服已经抱在怀里,膝盖已经蹲下去换帆布鞋,连一个允许牛岛若利见缝插针说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

    “等等。”

    牛岛若利上去捉住她手腕。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他其实想说的是这个。可是当掌心传来柔弱的触感时,一股无名火骤然由心底升起。

    “……嘶。”

    她眉间紧皱,诧异于手掌的力道,更诧异于眼前这个陌生而暴戾的牛岛若利。

    “若利你…”

    嘴唇轻启,刚想解释什么,下一秒压到嘴边的吻如暴雨降落,将零散的话语封堵在无助的身体里。

    这个时隔多年的吻,难以想象的霸道且无礼,蛮横撬开她的牙关,逼迫她领受无法遏制的渴望,激得她眼角沁出眼泪,几乎快要窒息。

    “…停下…”

    她推他肩膀,命他赶紧松手,箍在腰间的手臂却暗暗使劲,恨不得把她整个人揉碎,囫囵吞入口中。

    骨头深处传来钝痛,不该是这样的,他无意伤害她,他爱她还来不及,耶和华所造的比田野之上所有活物都狡猾的蛇却伏在他耳边蛊惑,摘下这颗鲜果,引下她的鲜血,让她回归到你的骨中骨、肉中肉去。

    “唔。”

    舌尖首先尝到血腥味,然后才是痛觉。

    牛岛若利错以为咬破的是她的嘴唇,慌忙松了口,才发现血从他自己舌尖冒出来。而她,双肩颤抖,白嫩肌肤印出鲜红的手指印,勉强用手肘撑住鞋柜才不至于跌坐倒地。她的唇边也有血,殷红的,刺眼的。

    牛岛若利本能反应伸手去擦,手掌却被大力拍开。

    眼眶里的怒火远比唇边的血红得多。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牛岛若利。”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全名,头一回竟然是在这种场合。牛岛若利手掌被拍得通红,舌尖也被咬破了,无用的自尊心灼烧得他此刻语气卑劣。

    “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柳喻。”

    “我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你不可以对我做这种事。”

    “哪种事?”橄榄绿色眼眸暗沉,“是指穿着暴露的衣服跑到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借用浴室,又企图用一顿饭三言两语就还清人情这种事吗?”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弯腰捡起手机攥进手里,没要衣服,又或气得全忘了。

    “你让我感到失望,牛岛若利。”

    “请你牢记,这世上绝对没有多少女人蠢到会去相信爱情电影的套路,把忽略对方感受的强吻和强占视作扭曲的爱,觉得自己获得了救赎,还要感恩戴德以身相许的。逆行其道,将罪孽美化成爱,根本就是不尊重的表象罢了,无比可耻又卑鄙!”

    眼泪伴着怒火在她眼里打转。

    但她始终忍得很好,轻易不肯落泪,摸上门把手,准备愤然离去之际,她用诀别的口吻回答了牛岛若利最早提出的那个疑问。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离开华沙,倘若你想清楚了,想道歉的话,就来酒店找我。除此之外,其他的理由,我想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见了。保重。”

    门砰的一声关上,留下一片死寂在门内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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