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周开始,牛岛若利进入了漫长而艰苦卓绝的复健生活。

    时隔5年再搬进这间位于港区麻布十番附近的高层公寓,柳喻诧异于一成不变的家居摆设,空荡的客厅和几乎没有烟火气的厨房,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从小生活优渥的人,这几年两国多地漂泊,究竟过着怎样一种日子。

    时间宛若凝固于此。

    联想到他在华沙的公寓也是如此这般沉闷,便觉得重逢时那副濒临极限的模样,换作普通人恐怕早已崩溃无数遍了。

    柳喻还是照常在牛岛若利每次去复健的时候,跟车一同前往医疗中心。牛岛父亲空井崇主导了所有的复健训练,他对柳喻热情,总是把晦涩难懂的训练内容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给她听。

    可即便领受了这番好意,做足了心理建设,每当看见因为复健训练而疼得额头冒黄豆大冷汗的牛岛若利,一颗心脏装在身体里,还是窒息得仿佛要吐出来。

    有一回实在忍不住,柳喻借口走开去洗手间流了一通泪,回到理疗室,牛岛若利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去那么久?”

    英俊的脸上还残留着疼痛的细节,一条伤腿裹着厚厚几层弹性绷带耷拉在拐杖旁边,经年累月锻造的肌肉线条依旧明显,却好像……好像,那已经不是他的腿了。

    为了帮助断裂的前交叉韧带重建,而埋进膝盖里的那几颗挤压螺钉和Endobutton,如事实一样触目惊心。

    目光扫过他脸上的犹疑和苦痛,又被他温柔的指腹抹过眼尾,追问怎么眼睛这样红,三十岁的人忽然扑进牛岛若利怀里,跟个小孩子似的哇哇大哭。

    “我看不得你受这些苦。”

    她说。

    他分明如天之骄子,是上天的宠儿,为何偏这时候所有的宠爱都被抽走,只剩下考验和折磨,留给他本应该一帆风顺的人生?

    眼泪扑簌簌滚落胸膛,亦从另一人的眼角滑落。

    “我没事,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么?快别哭了,我心疼……”

    初见时的清醒,再见时的钟情,重逢时的难舍,直至此刻化作无需多言的共情。

    世界级运动盛宴并不会因为单个个体缺席而有所受影响。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转播画面切到了日本男排队,影山飞雄、木兔光太郎、佐久早圣臣……往昔在球场同一侧并肩作战的队友们,方今变成电视屏幕后一张遥远的脸,隔山隔海,隔了半个地球,和整个世界。

    柳喻仰头看见紧盯着电视屏幕的橄榄绿色瞳孔中,摇曳着烛火般微弱的光,握住遥控器的左手青筋暴起,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想出现在世界那端,但世界不允许他得偿所愿。

    柳喻问他想不想换频道,他搂了搂她说,没关系。

    “没关系。”

    当真没关系的时候,是用不着说这三个字的。而当真有关系的时候,说这三个字又大多已经于事无补了。人类语言奇妙之极。

    牛岛若利撑着沙发站起身,表示准备去洗澡了。柳喻问他要不要帮忙,得到否定答案。

    他总是习惯性拒绝,示弱这门课对于牛岛若利来说还有待进修,男人的自尊心偶尔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深谙此道的柳喻没强求,继续看电视,七月末的夜风躁动难安,蝉鸣飘扬在远处,忽听见噗通一声闷响,拔腿跑向浴室。

    “怎么摔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连解释都变得窘迫。

    巨人失去排球,宛如伟岸的雕像失去支柱轰然坍塌,每晚似梦非梦间搂她在怀里,在耳畔重复询问,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开始,似乎只希望得到一句回应,借此黏合破碎的自我。

    然而柳喻从来没有回应过。

    柳喻扶他坐到浴缸边,熟练地给他拆掉护具。

    “我们扯平了,”她说,“你见过我发病时最难堪的样子,现在我见过了你受伤后最狼狈的状态,咱们极限一换一,谁都不亏。”

    牛岛若利圈住她的腰,脸颊贴合她的身体,长久没出声。年岁可以沉淀一个男人的心性,赋予他学识、眼界和心爱的女人,捧他高高在上,也可以叫他陡然失去一切。

    “我刚才突然想到再过几天,我就30岁了。”声音慢慢地说。

    “30岁了…”又复述。

    “是啊,30岁了。”

    手指穿过粗粝的头发轻轻揉动,似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鼓励的话可以说。牛岛若利扬起脑袋问,你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吗?柳喻反问,你有想要的礼物吗?

    “你。”

    柳喻拍他脑门,“想点正经的成吗。”

    牛岛若利不明白这个主意哪里不正经。去年冬天在华沙给柳喻过生日的时候,牛岛若利曾送给她一对耳钉,此刻就戴在她两边耳垂上。彼此都已经到了物质充裕的年龄段,比起贵重,比起排场,更看重心意。

    牛岛若利抬手摩挲她耳垂。

    “天童说他过两天会从巴黎回来看望我们,我想跟他一起吃个饭。”

    “可以啊。”柳喻一口答应,见牛岛若利欲言又止,又问,“需要我回避,给你俩留点私人空间吗?”

    牛岛若利笑着摇头,“你明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秘密,是天童说他最近有了交往对象,想给对方准备个惊喜,但不了解什么样的礼物才讨女孩子喜欢,所以想请你陪他去逛逛商场,做做参谋。”

    “我?”

    面对这个唐突的提议,柳喻面露惊讶。

    “嗯,就这周末,下午先送我去复健,然后你俩去买礼物,晚饭再来接我一起吃饭,我都安排好了。”

    话虽如此,和天童觉两个人单独逛街始终感觉别扭。对方估计也有同感,四处乱飞的眼神出卖了堂皇的内心。

    天童觉是个很自来熟的人,牛岛若利曾这样评价。

    事实确实符合预期。第一次在巴黎见面,他就给了柳喻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你一定就是Yui了吧,我们尽管没有见过,却感觉一眼就能认出来呢!果然是若利的Type,唔,你可要好好使唤若利哦,只要是你说的话,保证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可今天他不这样说了。

    柳喻问他交往对象在哪儿工作,平时有哪些爱好,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柳喻又问那对方穿衣风格如何,长相甜美或成熟,他依然无话可说。

    “这叫我怎么给你出主意?”柳喻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站定。

    “啊……”他艰难地挠着眉尾,嘟囔,“就说我演不来吧,非要我演,啊啊啊,算了,我坦白,我老实交代,是若利派我来试探你的心思。他这个人啊,在排球方面各种道义,对待你就完全不上道了,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想你永远留在他身边,又怕你只是出于同情和怜悯。想求你一颗真心,又害怕真心经不起耽误。”

    柳喻瞬间哑然。

    后来他们走去星巴克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柳喻点了杯星冰乐,问天童觉想喝点什么,天童觉声称甜点师为了保持味觉灵敏度必须远离咖啡.因,于是桌子上只有一杯中杯星冰乐在默默流汗。

    “咱们在这儿坐到五点再走吧,太早回去会引起怀疑。”柳喻解释。

    天童觉嗯嗯点头,却不知道如何延续话题。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跟我讲讲若利高中时代的故事吧,或者他那几年在波兰的故事也行。”柳喻接着说。

    天童觉便挑着捡着讲了一些,柳喻偶尔应和,大部分时间都低头盯着星冰乐,看冰块在里面滚动、融化。

    天童觉讲道,“春高最后一场比赛,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若利,因为那时遇到的对手和我们简直像两个世界的生物,我还宽慰若利说,打爆对手的想法不算幼稚,幼稚是人类活下去的源动力之一。”

    天童觉话锋一转,“但将近十年后,当我在华沙作为他的铁哥们儿友情出演《情热大陆》的时候,我才突然感觉面前坐着的终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爱情对他人而言或许并非必需品,对若利这块原石来说,却能使他更完整、鲜活。”

    “所以我打赌他虽然嘴上说打算忘记你,实际永远做不到,被我赌对了。”

    冰块咕噜滚进咖啡液。

    柳喻望向窗外没接话,春去夏至,一年又一年,心境跟着发生变化,等到自己有所察觉的时候,那些时光里的记忆都已经模糊成影,只有香味、大麦茶、拉面、橘子树、衣物柔顺剂、签名球衣、罐装咖啡、神签、高跟鞋和数不清的亲吻残存。

    因为见过病态的家庭关系,所以总是隐隐抗拒,担忧长久浸渍其中的自己也被潜移默化,畏惧哪怕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也有可能重蹈覆辙。

    但……

    但……

    守候在手术室外感受到那股无力感,都令她午夜梦回时分,只敢缩在床边悄声流泪。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情,可以称之为爱情吗?柳喻不确定。

    司汤达著名的爱情理论,将爱情划分为七个阶段——惊叹、多么幸福、希望、爱情诞生了、第一次结晶、怀疑出现和第二次结晶。爱情诞生于一瞬间,但这个瞬间会反复出现,爱着,怀疑,确认,爱着,再怀疑,再确认。

    牛岛若利的心情大约就在怀疑和确认中间循环往复吧。

    这么想着,柳喻扭头对天童说,“来都来了,天童,陪我去给若利挑生日礼物吧。”

    术后康复进入第十三周,迎来牛岛若利30岁生日。

    没有盛大的庆祝,两个人简单做了顿晚饭,吃完照旧窝在沙发里消食。牛岛若利一手搂着她,一手握着手机在回复各种朋友发来的祝福短信。

    天童觉、五色工、濑见英太、白布贤二郎……成人有各自的生活重心,排球却很纯粹,永远昂首挺胸向上看的运动。

    “若利!一定要再飞起来哦!”天童觉对镜头挥手。

    “再飞起来!”濑见英太振臂高呼。

    “牛岛前辈!明年V League决赛我绝对会战胜您!”五色工将排球高举过头顶。

    “喂!五色!这说法太失礼了吧!”白布贤二郎冲进镜头,“牛岛前辈!我拜托科室主任找了相关治疗案例,待会儿发您邮箱,膝盖绝对能彻底治好的!我敢打包票!”

    “视频时间要不够啦!快点说啦!”

    最后所有人围进镜头,由天童觉喊出“三二一”,众人齐声祝福,“若利&牛岛前辈!生日快乐!”

    柳喻看他笑得眼角弯弯,似是很满意这份礼物。

    “怎么样?惊喜吗?”

    “你拜托天童准备的?”牛岛若利揽她躺倒在大腿面上,微笑俯身落下一吻,代替喜欢作为回答。

    “嗯—哼,”她昂起脸蛋,“否则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诚心诚意,我可不像某些人,嘴上说对我没有秘密,背地里却派天童来刺探军情。”

    “你生气了?”

    “当然生气,你用那种正经理由把我骗出去,结果只是为了验证我到底有多爱你,就好像你根本不清楚我到底有多爱你一样。”

    “对不起。”

    “不接受。”

    牛岛若利诧异,皱着眉掂量她这句话里玩笑成份有几许,随后略微吃惊地看她支棱起身,跨坐到他腿上,虽然赤诚相待的时候很多,如此露骨又主动的姿势却是头一回。且生怕压到受伤的膝盖,她没有坐实,身体重心偏移,重量几乎全部压在髂骨相接的位置,反倒更引得喉咙发紧。

    “Yui?”

    多余的句话被亲吻过滤,手掌捧他的脸,嘴唇与他接吻。脑子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细长冰凉的手指笼罩在他后颈,轻飘飘地划过肩膀,于胸口停留测量他的心跳,片刻过后又一路向下,仿佛火星顺着引线,手指顺着胳膊肌肉线条,点燃火苗,最后找到扶在腰间的左手,穿过指缝,扣住。

    牛岛若利沉浸在接吻的愉悦中,忘乎所以,迟了几秒才感受到有个圆圆凉凉的东西套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诧异地抬起左手,银色戒圈宛若一句庄重的誓言,闪耀在指间,发出璀璨光芒。

    “!”

    “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平静地望着牛岛若利,眼睛湿润,语气轻巧仿佛早有预谋。仓促厘定的手指圈口,万幸门店里刚好有尺寸对应,常年保持运动习惯而布满青筋的大手,果真如天童觉所言,更适合素戒。

    简约大气但神圣。

    朝牛岛若利晃动的左手戴了同款对戒。

    “向我求婚。”

    “或者……我向你求婚,但你必须不能拒绝我。”

    老实人脑子轰的一下炸开。

    好像烟花蹿上天那样激动起身,转念想到身上还挂着个人,又匆忙去捞,身体失去平衡,两个人就这样顺势倒向地板,摔得后背生疼。

    但是她笑了。

    就好像无数次在美梦里那样甜蜜地笑了。

    “不是你说生日礼物要我的么?慌成这样?”

    “还是说你需要时间构思怎么向我求婚?”

    “嗯…那我愿意给你五分钟时候犹豫。”

    “不要五分钟,没有犹豫。”

    牛岛若利用力抱她在怀里。

    低沉嗓音企图克制,但压根克制不住。

    “这是我收到的世界上最棒的礼物。我爱你。”

    ——

    29岁的最后一秒,牛岛若利心想,吹灭的生日蜡烛好希望再来一遍,把原来的愿望擦掉,重新许愿,愿我们长长久久,相伴终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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