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月儿到林府已快一月了。

    “月儿小姐,你快来,我们一起给花枝挂上彩幡——”一个素衣婢女从屋外跑了进来。

    “素素,我的粥还没喝完呢。”月儿正在吃着百花粥,馥郁的花香和清甜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回味无穷。

    素素是林老夫人特意吩咐来侍奉月儿的婢女,两人年龄相当,常常在一起嬉笑打闹。

    今日是花朝节,府里的一些女眷们早早就起来忙活着了,或是做花糕、熬花粥,或是剪五色彩缯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一会儿结伴去花神庙上香参拜。

    等到月儿和素素出了院门,凝笑园中许多树枝上早已飘起了彩带,红红黄黄的,煞是好看。再往园子的深处走去,只见青儿、红雨及府中其他的姐妹们早早就来了,正在往花树上系着彩幡。这一时节,桃花、梨花、玉兰等花木尽态极妍,缀上五色彩带后随风飘扬,更有别样风情,在花木间游走穿梭的女眷们,长袖翩翩,裙带飘飘,宛若神仙妃子,语笑嫣然,真是景美人更美。

    “月儿师父——”

    月儿侧首一看,陶然立在月洞门处,一面大喊“师父”,一面收起扇子快步走来。

    近到身前,月儿正想说什么,众姐妹们都围了过来,一脸惊奇,“月小姐,表少爷怎会称你作师父?”

    “他闹着玩儿呢……”月儿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找别的话搪塞了过去。

    众人散去,陶然还在那儿偷笑,月儿鼓起脸,压低声音,“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功夫我可以教你,但你不要叫我师父。”

    原来昨日陶然已顺利通过考验,月儿也正式答应教他武功。

    “是是是,一时高兴忘了嘛。”陶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月儿顺手递给陶然几根裁好的彩条,“你也来和我一起‘挂红’吧。”

    陶然将折扇别在腰间,理起手上一条条缯练,或是栓在树干上,或是系于花枝上,或是绑在还未开的花木上,不一会儿,彩缯挂完,春风拂过,红幡飘动,翩翩如美人起舞。

    “好啦,我要走了。”陶然拍了拍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再慢条斯理地取出腰畔的折扇,“啪”一声打开,向月儿笑了笑,露出勾人的表情,“月儿,我要和表哥他们到翠鸣山踏青赏花、吟诗作赋,你想不想一起去呀?”

    “我可以去么?”月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面上俱是欢喜之意。

    “当然。”看来在林府的这些日子,她真的闷坏了,陶然轻摇纸扇,微微一笑。

    马车颠簸着前行好一会儿,月儿按捺不住好奇心掀开侧边的窗户朝外看去,日光已将清晨的薄雾驱散干净,露出一片片青翠的山林来,原来他们已经出了沧州城。

    “秦明,还有多远啊?”

    “什么?”秦明驾着车,车轮碾过路上的碎石和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时听不太清月儿的话。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翠鸣山啊?——”月儿一边提高了声音,一边从车厢里挪了出来,坐到了秦明的身旁。

    “半刻钟吧。”秦明穿着一件靛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蓝布腰带,眼睛直视前方,亮如点漆。

    “嗯。”月儿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深呼吸起来,潮湿的林木,还有淡淡的花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萦绕鼻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一道阴影。

    ——不知道爹和娘怎么样了……

    刹那间,月儿被这没来由冒出的想法猛然刺痛了心。

    她出走流萤谷已经一月有余了,爹一定在四处找她吧……娘呢?娘应该很开心吧,那个让她心烦意乱,总是惹她生气的顽皮女儿终于不在眼前晃悠了,她一定很开心吧。

    娘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呢?娘既不关心爹,也不关心她,这世上真正让娘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娘真正在意的是一个死人。一个念头忽然在月儿脑海里炸开。

    是了,是了,娘情愿一整天都跟一个死人说话,也不愿意搭理一下自己不小心被荆棘刮伤小腿的女儿。

    娘真正在意的居然是那个躺在冰棺之中,早已死去的男人……

    有一滴泪从月儿的眼角无声滑落。

    “月儿,你怎么了?”秦明似乎察觉到了月儿的异样。

    “没什么……”秦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反而让月儿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

    秦明的心忽然乱了。他没有说话,一手控住缰绳,另一只手往怀里掏出了一块淡蓝色的方巾覆在了月儿的手心里。

    “等月儿想说的时候,再告诉秦明,秦明会听你说。”秦明语气柔和,就像山林中吹过的和煦的风。

    月儿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只是哭声已经止住,她静静地望着秦明的侧脸。秦明的眉峰挺拔,面庞清癯,整个人清空凝定,在林间淡淡的光影映照之下显得更为清秀。

    “吁——”过不了多久,一驾驾马车在青山脚下停下,月儿看见山脚下的凉亭旁边竖着一块青石碑,碑上用朱砂描刻着“翠鸣山”字样,十分醒目。走在队伍最后的轿夫们马车一停就赶紧抬起轿子大步走上前来,依着马车的位置一一停好,大抵有十余乘的样子。

    “大家都坐轿上山?”陶然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后面刚从马车里探出身的王孙公子们朗声,“难得的兴致,我倒是想走走。”

    “我也正有此意。”林瑾紧随其后,踩着车凳走了下来。

    “我也和林世兄你们一起……”

    “那我们就先行一步,到桃花潭等你们了……”

    就这样十余人分成了两拨,坐轿的坐轿,走路的走路。月儿、秦明自然是和陶然他们一起顺着铺好的石阶徒步登山。

    “这位姑娘是?”来的女眷除了侍婢以外,只有月儿一人,游山诸人难免好奇,其中一位名唤楚凤歌的公子不禁问道。

    “她叫月儿,”陶然笑嘻嘻,“是我表哥的干妹妹,也是我的——”

    “你的什么?”月儿真害怕他又提起“师父”两个字,连忙打断。

    “也是我的好妹妹——”看到自己又成功逗得这个女孩子紧张起来,陶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月儿顿时松了一口气,但仍想封了他的嘴。

    秦明听月儿说过教陶然武功的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对于他们的对话,林瑾没有多做理会,继续和友人们欣赏着初春山林的风光,眉眼之间含着笑意。他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衣袍,腰系玉带,外罩白色纱衣,淡绿色丝线绣的雅致的竹叶花纹在白纱下隐隐若现。日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了下来,金色的光点斑驳地落在他如瀑的黑发上,发髻上簪着一根青玉簪子,更显得温润清和,稳重华贵。

    石阶旁长满了一种会开淡紫色花的草——这种草,在流萤谷很常见。寂静的山里不时传来几声婉转嘹亮的鸟啼。越走越深入山的腹地,地势也变得平坦起来,一柱香后,有涓涓的流水声传来,秦明说,“桃花潭到了。”

    所谓桃花潭,得名于潭边依着山涧生长的几株桃花树,虽是只有六七株的样子,但每一株的枝干都十分粗壮,枝叶交错纵横,盛放的时候,桃花潭如同被朝霞笼罩,迷雾之中,凄迷动人。此刻虽还未到三月,但桃树受了水汽滋养的缘故,已有一两棵桃花树率先开放,一缕缕花瓣随风洒落在那圆圆的一方潭水之中,不停打着旋儿。桃花潭潭水很深,潭水由山上直泻而下,由于还未到雨季,水量较小,瀑布如薄纱一般坠入深潭,声音淙淙。潭中有鱼,名桃花鱼,肥硕鲜美,喜食藏在桃花树中的桃花虫,桃花虫四月中旬后逐渐增多,是以在桃花凋零之后,常有垂钓者携虫至此,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

    潭边有一亭子,亭中有石凳石桌,几人围在那里对弈赏花,亭外放着两张竹案,各设杯箸酒具、茶筅茶盂,童子婢女在红雨的带领下正煽风炉烫酒煮茶,轿夫们歇在一旁。

    两边人汇聚之后,便商议着玩点小游戏助兴。

    “是投壶饮酒,还是流觞曲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依林某看,桃花初绽,我们不如传花行令吧。”林瑾折下一枝桃花,淡然一笑,拈在指间,瞧着众人缓缓道。

    小厮们将竹席铺好,衣着锦绣的公子哥儿便围坐一圈,身前放着藤编的小桌,桌上有酒壶、酒杯,垂髫小童侍立一旁。

    “花飞莫遣随流水。”林瑾为首,他注视着潭中打转儿的桃花花瓣,有所感怀。

    鼓声响起,众公子依次传花。就这样过了好几轮,鼓声止时,花枝停在了陶然手里。

    花在第六个字上……陶然拿着桃花枝思忖,额前的两缕波浪般卷曲的发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他已经有些醉了。

    见陶然迟迟未语,席上的人开始起哄了,一起哄原本有点印象的,都被吵没了。

    “陶然哥,你瞧这桃花林,等到繁花似锦之时,这里一定游人如织,你说到时候是看花儿呀,还是看人呀?”月儿忽在一旁道,陶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着已有烂漫之势的桃花,顿时舒缓了紧张感,也在此时,混沌的脑袋里霍地掠过一道光。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他脱口而出,又重复了一遍,“出门俱是看花人!”

    “是这位姑娘提点你的,不算,不算,”楚凤歌瞥了一眼月儿,朝陶然道,“陶兄,这杯酒你还是得喝。”

    “怎么能不算呢?”月儿淡然道,“在座的诸位也都听到了,我可并未说出这诗的一字半句。”

    似乎是没想到月儿会直接反驳他这个堂堂录事参军之子的话,楚凤歌愣了一下,无言。林瑾遥遥地望了月儿一眼,眼里有一丝笑意掠过,这个少女既善解人意,也聪敏灵慧。

    “诸兄,我们不如换个玩法吧。”林瑾改变了游戏规则,“不传花了,就这样依次说下去,不拘第几字需带有花字,只要有花字即可。只不过嘛,诗句中第几个字为‘花’字,对应的从他的左边数起,第几个人便酌酒一杯并接着行令,若是对不出便出席,如何?”

    “这倒更有意思了。”众人异口同声。

    “便由林某先起。”林瑾扶起宽大的衣袖,微微倾身端起了那梨花木桌上的酒,饮尽,将白玉杯倒过来,一滴不剩,他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抹笑意,“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声。”

    就这样过了几轮,圈子越缩越小,有无意重复先前说过,被罚下席去的,也有酒醉实在想不起来,自罚一杯后出席与人斟酒的。最终,林瑾取得头筹。

    恰在这时,红雨带着一帮丫鬟童子也备好了酒馔杯箸,饭菜飘香,众人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连忙落座开席。大家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夸赞林瑾文思敏捷、才华横溢。

    酒足饭饱后,桃花树下四散着或躺或坐或倚树而歇的贵公子们,红雨带着一众小厮已将杯盘狼藉的场面收拾干净,正在潭水边净手,她的头发很长,蹲下身的时候差一点垂到了水面上,水面倒映出她有些清瘦的身影。

    秦明靠在一株不知名的树下,远离了人群,月儿就在他的身旁。

章节目录

明月何灼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易小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易小山并收藏明月何灼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