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秦明——”
秦明正往凝笑园方向去，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便回过头，瞧见在浆洗房当值的阿春和阿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阿春抱着一盆脏衣走得稍后，秦明忙问，“阿春、阿钰二位哥哥何事？”
“你是要去凝笑园筹备今日宴会之事吧？”阿钰问。
每年春日繁花盛开之时，林家都会邀请城中的乌衣门第、达官要人到府中赏景，今年也不例外。
“正是。”秦明忙答。
“我和阿春想请你将这盆脏衣带到中院的浆洗房，你反正也要过去凝笑园，顺便嘛……”阿钰拿过阿春的的盆就推进了秦明的怀里，笑了笑，“有劳了。”
盆都到了怀中，秦明不好推辞，“哪里。”便带着这一盆脏衣走过无声园，又穿过了好几道门，原本再直走一会儿就可以到凝笑园，但为了将换洗的衣物放到浆洗房，他只得绕了一点路。等到了凝笑园时，早早就等在那里的秦重元将他数落了一顿，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到。
秦明低着头不敢做声，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有些事耽搁了。”
“一会儿客人都到了，我们的茶酒器皿还没准备妥当，你怎么不分轻重？”秦重元有些急了，“还不快带人去库房里拿高几凳子，一会儿不够使了……”
秦明垂眸转身，却正好瞟见从月洞门中出来有说有笑的阿钰和阿春，不由得怔住了，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淤积在胸口，他吸了吸鼻子，径直往库房方向奔去。
将近巳时，客人们陆续到访，凝笑园里一片欢声笑语。
“瑶池阆苑也不过如此了……”左归云是第一次来，一进到凝笑园就被那一片美景吸引住了目光，不住赞叹。
“不错，今年之景更胜往昔啊！”一群人不住附和。
在这群宾客之中，还有一位犹为尊贵的客人——知州夫人。林瑾忙迎了上去一一问候。他今日随便着了一袭藕色常服，头发半束，腰系玉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微风拂起他额前的两缕碎发，在人群中更显得风姿楚楚，高华内蕴。
“崔小姐！”月儿一眼望见了崔霁，欢欢喜喜地奔到她面前，低声，“没想到那日匆匆一别，这么快就再见了。”
“我也没想到……”崔霁热切地牵住月儿的手，也压低了声音。
“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陶然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无可奉告！”崔霁气鼓鼓地说，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只要一见到陶然这个讨厌鬼她就抑制不住想生气。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陶然依旧没皮没脸，不依不饶地问。
“关你何事……”崔霁斜觑了他一眼，再次没好气地说，耳边一对鸦青宝石的坠子轻轻晃了晃。
“哎，这可不是淑女作风啊……”陶然仍旧摇着扇子，笑嘻嘻的。
崔霁一听这话更是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月儿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回事，只得跟上崔霁的脚步。
而再到后来，面对他二人的吵嘴，月儿却已波澜不惊，她甚至发现大多数时候陶然是故意惹崔霁生气。
花朝节以来已一月有余，园子里当季的花尽数都开了，一片姹紫嫣红，一个个穿着轻薄的春衫的丽人正摇着纨扇翩跹在花间，满面春风。桃花尤其开得烂漫，在那弄水亭边依依地开着，微风一过携起多少落花。一丛丛牡丹、芍药在花池里也蓬勃而娇艳，蜂蝶穿梭其间。
月儿见花旁都交错悬着一串串细铃铛，不解其意，忙问，“这是什么？”。
“这叫护花铃，”月儿一听是秦明的声音，忙回头望。秦明笑着走来，并向一旁的崔小姐问安。
“护花铃？”
“系在花枝上或系在花旁，鸟雀来时就发出声响，正好惊走这群想啄食花朵的坏家伙，”见月儿有所疑问，秦明解释着，眉目间有温润明洁的光在流动，”有惜花、护花之意，所以叫做护花铃。”
“想不到花草竟能这样精心养护，我们流萤谷的花草树木从来都是一任自然……”听到秦明的话，月儿不禁想起流萤谷被风吹雨打的杂花杂草。
“好月儿，”崔霁亲热地拉起月儿的手，满脸的好奇和渴求，“我听说你父母都是侠客，你快给我讲讲你们流萤谷的事，好不好？”
提起流萤谷，月儿的脸上洋溢起梦幻般的幸福，她说流萤谷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爹和娘，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谁，却也希望他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她从小生长在流萤谷，沐浴着那里的阳光和风雨，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石一鸟，组成了她记忆的拼图。她感念着那里的一切，感谢他们滋养她长大成人……
崔霁神往不已，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亲眼看看流萤谷。
林婉无意间也听到了月儿的话，忙用帕子掩住脸笑了一回，正巧不远处花丛中的两个名媛佳丽正在私语，“怪道人说通判家的小姐朱唇玉面，有大家闺范，今日一见确实端庄秀丽、袅娜娉婷……”
“我还听说，林老夫人属意崔小姐做她的孙媳妇呢……”
一席话听得林婉妒火中烧，指甲用力抠进了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虽然她是通判家的小姐，可又怎么配得上我哥哥？这世上没有女人配得上我哥哥！
——外人总传她和我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偏不这样觉得！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丝悦耳的琴声传来。林婉的思绪被打断，便跟着赏花的众人一齐往挽红轩走去。
只见轩门四敞，左归云端坐在琴桌前，轻轻拨弄着一张仲尼琴，琴声浑朴苍穆，浩浩渺渺，大半的宾客都被吸引而来。林瑾负手聆听，眼睛却不时望向轩外似在等着什么。
“这是表哥和左归云上次的琴箫之约呢。”陶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扇子，笑道，“听这琴声旷远深长，左归云真不愧为操琴名家。”
左归云试拨了一下琴弦便停下来了，和林瑾一起翘首以盼，案上铜炉里的紫檀香静静地缭绕。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越过众人忙将一支竹萧递给了红雨，红雨再走进轩中恭恭敬敬地将紫竹箫递到林瑾手上，轻声，“公子。”
“有劳。”林瑾轻轻点了一下头。
“左兄，紫竹箫已到。”林瑾回顾左归云笑道，“我们同奏一首《猗兰操》如何？”
“正合我意。”左归云亦微笑着点头。
话音刚落，左归云轻抚琴弦，古调悠长，箫声亦随之响起，琴箫一起一落，相互应和，曼妙无穷。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楚凤歌听着这曲子有所感怀，不觉吟道，“不採而佩，于兰何伤……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在场众人无不如痴如醉，亦纷纷叹道，“他二人真是璧合珠联……”
月儿不怎么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只觉得这首曲子听来满是哀怨离愁，似有万千惆怅，心口闷闷的。再看林瑾时，只见他执着长萧，修长的手指一按一放，那凄清的音韵便如丝如雾般飘散开来……林大哥有什么伤心的事呢？忽然瞥见林瑾的眸中竟含着一滴清泪，月儿的心似乎也跟着疼了起来。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挽红轩不远处即是灼灼亭、杳杳榭，早已着人摆上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果品酒水。游园的一干人等便在此处瞧一瞧花红柳绿、滟滟波光，品一品果馔香茶，自有丫鬟小厮上前服侍。
“枯坐无聊，不如我来给大家说个笑话吧。”不待月儿和崔霁点头，陶然从座中起身，极为潇洒地展开手中宝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咳咳，话说有一秀才，七十岁时才得一子……”
众人也便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因有年纪而生，便取名年纪，没多久又生一子，似可读书，取名学问，次年，又生一子。笑曰，‘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因取名笑话。三人年长无事，俱命入山打柴，归时，秀才问，‘三子之柴孰多？’妻曰，‘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陶然率先大笑了起来，见众人都笑了，唯有崔霁仍是冷冷淡淡的，眼神不禁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不知不觉已至晌午，秦明恭请众位少爷小姐移步至凝笑园中大花厅用午膳，花厅中早有下人提前摆下宴席。
歇息许久后，众人出了花厅，一面游赏，一面闲聊。
“世祖母的寿辰是否快到了？”楚凤歌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对林瑾说。
“是快到了。”林瑾答道。
“今年打算如何操办呢？”楚凤歌斜觑了一旁的林瑾，“往些年你可是都不在家中，如今难得在场，可不能还与往年一般无二呀……”
“这……”林瑾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肯为祖母操持这一场寿宴，只是今年秋试在即，父亲恐怕不会让他插手，“小然，你有何看法呢？”
陶然正闷闷不乐呢，忽地被表哥叫到，忙抬起头随口说，“依我看，年年都看戏，想必外祖母也厌烦了，要想办得热热闹闹的，那歌舞是必不能少的。”
林瑾默然颔首，“只是不知这沧州城中哪一家教坊名属第一流？”
“这还用说嘛，当然是清川姑娘所在的红绡坊——”楚凤歌望着林瑾突然笑了起来。
听到清川这个名字，林瑾难得一见的有些赧颜，下意识闭口不谈。
“清川姑娘？”陶然忽然兴奋起来，“可是那个一舞动南洲的清川？据说容貌与舞姿都清冷出尘，多少王公贵族想见都见不着呢？我们区区一个寿宴，人家姑娘会来么？”
“哈哈，这有何难？”楚凤歌望着林瑾，掩口失声，“只要咱们的林大公子一张请帖，清川姑娘还不巴巴儿地赶来——”
“凤歌，你再这样瞎说，我可要生气了……”林瑾一改往常的温雅，但那副板着脸的样子却让楚凤歌等人更加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楚凤歌正色道，“那清川姑娘确实才艺非凡，我原来见她跳过一次舞，便已难忘，若是林府真能请到她来祝寿，我们也跟着一饱眼福……”
不过是个下作的舞姬罢了，究竟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他们如此趋之若鹜……林婉暗暗有些气恼，那女子和她哥哥的事她略有耳闻——就那样的女人居然也想和她哥哥攀上关系。
绕过曲折游廊，林瑾一众踏入花木更为葱茏之处，太阳隔着一片片交织的树叶照了进来，落下参差的光斑，明晃晃的，照得林瑾的眼睛明亮而深邃。
出了这一片树荫便有假山小池，众人从小石桥上走过，崔霁瞥见池中有一奇花灼灼，驻足看了片刻，正要走时，不料云鬟松动，插在头上的水晶步摇飞快落向了池中。
“哎——”崔霁还不待反应，只见一道紫色的影子从池中掠过，她的步摇已被那身影拾起。
“霁妹妹。”陶然失魂落魄地将那步摇捧到崔霁面前，却没有注意到她错愕的表情，“好险，差一点就捞不回来了……”
崔霁呆了半晌，好一会儿才从陶然手中取走水晶步摇，屈身行了个礼，“多谢。”
“陶世弟，想不到你还有这番身手！”众人反应过来，都极为惊诧，“在哪儿学的呀？”
月儿多想趁现在没人注意赶紧溜走，要是陶然说是自己教的，林大哥会怎么看她呢？娘说过，女孩子最好不要舞刀弄枪的。
“以前认识过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他们胡乱教了我几招。”陶然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心虚地望了望月儿。
“小然，晚上你到飏空院来一趟。”
听到表哥发话，陶然乖乖点了点头，内心却暗道惨了。
及至傍晚，天色朦胧，秦明着人在凝笑园各处点上了灯。众人用过晚膳，纷纷拜别林瑾。秦明随公子送至府门之外。
“夫人，夫人？”知州府的小丫鬟搀扶着夫人上了马车，却见夫人托着车帘迟迟不肯放下，香腮带笑，眼睛一直盯着林府的门前，不觉有些疑惑，“我们该走了……”
听到婢女的声音，那紫衣妇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回到马车中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忍不住再望了一眼那遥立于林府台阶上的穿着一袭天缥色长衫的俊秀青年。
好像是叫秦明吧……夫人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夜已经深了。
“小然，你老实交待，白天那一出是跟谁学的？”林瑾负手而立，月光照在飏空院的竹林里，竹叶随风起舞，在砖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
“都说了是跟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陶然声若细蚊。
“你几时认得什么江湖上的朋友？”林瑾转过身来，盯着陶然的眼睛，面上有作为兄长的威严，“我怎么不知道？”
“你常年不在家怎么会知道……”陶然小声嘟囔。
“你到底是跟谁学的？”林瑾再三询问。
陶然是越来越心虚。
“林大哥——”月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林瑾的身后。
“月儿姑娘。”林瑾面露疑惑之色。
“其实，其实陶然哥的武功是我教的，”月儿嗫嚅着，满脸歉意，她希望林瑾能原谅她，“但我也只教了他轻功。”
“哦？是月儿姑娘你教的……”林瑾严肃的面色稍显缓和，忽然轻声笑了，就像是枝头轻轻颤动的花朵，“是我这不成器的弟弟缠着你，非要学的吧——”
“林大哥你怎么知道？……”月儿反而有些诧异。
“我的弟弟我还不知道么？”林瑾淡淡道，一双凤眼带着温柔的笑意。
“表哥？”陶然无言以对。
“小然，你先回吧，别忘了把《四书章句集注》好好诵读一番，改日我要考考你。”
“是，表哥。”陶然垂头丧气地离去，临了还不忘愧疚地瞧一眼月儿。
院中只剩林瑾和月儿。
“我这表弟自幼贪玩，到现在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林瑾温言一笑，“给月儿姑娘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的事，”月儿紧张地摆了摆手，颇为自责，“也是我不好，他说想学，我就教了……”
“月儿姑娘不必自责，小然只不过顺应了自己的心而已，”林瑾的笑容转瞬即逝，一抹愁绪攀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其实有时候我也有些羡慕他，总是能不顾一切去尝试自己喜欢的事……”
“那林大哥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月儿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正期待着林瑾的回答。
“我？”林瑾顿了片刻，很不在意地笑了笑，望着寂静的虚空，缓缓道，“我此生最想做的事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月儿看着林瑾的嘴角虽然带着笑，眼睛里却似乎有说不出的哀伤，不禁有些为他难过，“林大哥……其实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对不对？”
林瑾忽然沉默了，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女，诧异于她的玲珑心思，体察入微。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笑，眼里那种柔和的光晕又重新聚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月儿姑娘，世人都希望我如此去做……”
月儿也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那么你真正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林瑾叹了一口气，他很少会在旁人面前叹气，“我的想法没那么重要。”
“我的想法没有那么重要……”月儿低低地重复着林璟的话，似乎有所触动，她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丝忧伤。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林璟，目光闪动，“我总觉得，总觉得自己想做什么更为重要，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并不是为了谁而活……”
“不是为了谁而活……”听了月儿的话，朦胧的夜色里，蓦然，林璟很专注地望着月儿，就像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到什么，那一刹那之间，月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随后，林瑾莞尔一笑，“月儿姑娘，时辰已经不早了，我让红雨送你回去休息吧。”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林瑾平时从不轻易和人吐露心事，可是不知为何，在这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面前，却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明明他们连熟识都算不上。
秦明正往凝笑园方向去，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便回过头，瞧见在浆洗房当值的阿春和阿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阿春抱着一盆脏衣走得稍后，秦明忙问，“阿春、阿钰二位哥哥何事？”
“你是要去凝笑园筹备今日宴会之事吧？”阿钰问。
每年春日繁花盛开之时，林家都会邀请城中的乌衣门第、达官要人到府中赏景，今年也不例外。
“正是。”秦明忙答。
“我和阿春想请你将这盆脏衣带到中院的浆洗房，你反正也要过去凝笑园，顺便嘛……”阿钰拿过阿春的的盆就推进了秦明的怀里，笑了笑，“有劳了。”
盆都到了怀中，秦明不好推辞，“哪里。”便带着这一盆脏衣走过无声园，又穿过了好几道门，原本再直走一会儿就可以到凝笑园，但为了将换洗的衣物放到浆洗房，他只得绕了一点路。等到了凝笑园时，早早就等在那里的秦重元将他数落了一顿，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到。
秦明低着头不敢做声，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有些事耽搁了。”
“一会儿客人都到了，我们的茶酒器皿还没准备妥当，你怎么不分轻重？”秦重元有些急了，“还不快带人去库房里拿高几凳子，一会儿不够使了……”
秦明垂眸转身，却正好瞟见从月洞门中出来有说有笑的阿钰和阿春，不由得怔住了，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淤积在胸口，他吸了吸鼻子，径直往库房方向奔去。
将近巳时，客人们陆续到访，凝笑园里一片欢声笑语。
“瑶池阆苑也不过如此了……”左归云是第一次来，一进到凝笑园就被那一片美景吸引住了目光，不住赞叹。
“不错，今年之景更胜往昔啊！”一群人不住附和。
在这群宾客之中，还有一位犹为尊贵的客人——知州夫人。林瑾忙迎了上去一一问候。他今日随便着了一袭藕色常服，头发半束，腰系玉带，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微风拂起他额前的两缕碎发，在人群中更显得风姿楚楚，高华内蕴。
“崔小姐！”月儿一眼望见了崔霁，欢欢喜喜地奔到她面前，低声，“没想到那日匆匆一别，这么快就再见了。”
“我也没想到……”崔霁热切地牵住月儿的手，也压低了声音。
“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陶然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无可奉告！”崔霁气鼓鼓地说，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只要一见到陶然这个讨厌鬼她就抑制不住想生气。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陶然依旧没皮没脸，不依不饶地问。
“关你何事……”崔霁斜觑了他一眼，再次没好气地说，耳边一对鸦青宝石的坠子轻轻晃了晃。
“哎，这可不是淑女作风啊……”陶然仍旧摇着扇子，笑嘻嘻的。
崔霁一听这话更是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月儿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回事，只得跟上崔霁的脚步。
而再到后来，面对他二人的吵嘴，月儿却已波澜不惊，她甚至发现大多数时候陶然是故意惹崔霁生气。
花朝节以来已一月有余，园子里当季的花尽数都开了，一片姹紫嫣红，一个个穿着轻薄的春衫的丽人正摇着纨扇翩跹在花间，满面春风。桃花尤其开得烂漫，在那弄水亭边依依地开着，微风一过携起多少落花。一丛丛牡丹、芍药在花池里也蓬勃而娇艳，蜂蝶穿梭其间。
月儿见花旁都交错悬着一串串细铃铛，不解其意，忙问，“这是什么？”。
“这叫护花铃，”月儿一听是秦明的声音，忙回头望。秦明笑着走来，并向一旁的崔小姐问安。
“护花铃？”
“系在花枝上或系在花旁，鸟雀来时就发出声响，正好惊走这群想啄食花朵的坏家伙，”见月儿有所疑问，秦明解释着，眉目间有温润明洁的光在流动，”有惜花、护花之意，所以叫做护花铃。”
“想不到花草竟能这样精心养护，我们流萤谷的花草树木从来都是一任自然……”听到秦明的话，月儿不禁想起流萤谷被风吹雨打的杂花杂草。
“好月儿，”崔霁亲热地拉起月儿的手，满脸的好奇和渴求，“我听说你父母都是侠客，你快给我讲讲你们流萤谷的事，好不好？”
提起流萤谷，月儿的脸上洋溢起梦幻般的幸福，她说流萤谷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爹和娘，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谁，却也希望他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她从小生长在流萤谷，沐浴着那里的阳光和风雨，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石一鸟，组成了她记忆的拼图。她感念着那里的一切，感谢他们滋养她长大成人……
崔霁神往不已，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亲眼看看流萤谷。
林婉无意间也听到了月儿的话，忙用帕子掩住脸笑了一回，正巧不远处花丛中的两个名媛佳丽正在私语，“怪道人说通判家的小姐朱唇玉面，有大家闺范，今日一见确实端庄秀丽、袅娜娉婷……”
“我还听说，林老夫人属意崔小姐做她的孙媳妇呢……”
一席话听得林婉妒火中烧，指甲用力抠进了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虽然她是通判家的小姐，可又怎么配得上我哥哥？这世上没有女人配得上我哥哥！
——外人总传她和我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偏不这样觉得！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丝悦耳的琴声传来。林婉的思绪被打断，便跟着赏花的众人一齐往挽红轩走去。
只见轩门四敞，左归云端坐在琴桌前，轻轻拨弄着一张仲尼琴，琴声浑朴苍穆，浩浩渺渺，大半的宾客都被吸引而来。林瑾负手聆听，眼睛却不时望向轩外似在等着什么。
“这是表哥和左归云上次的琴箫之约呢。”陶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扇子，笑道，“听这琴声旷远深长，左归云真不愧为操琴名家。”
左归云试拨了一下琴弦便停下来了，和林瑾一起翘首以盼，案上铜炉里的紫檀香静静地缭绕。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越过众人忙将一支竹萧递给了红雨，红雨再走进轩中恭恭敬敬地将紫竹箫递到林瑾手上，轻声，“公子。”
“有劳。”林瑾轻轻点了一下头。
“左兄，紫竹箫已到。”林瑾回顾左归云笑道，“我们同奏一首《猗兰操》如何？”
“正合我意。”左归云亦微笑着点头。
话音刚落，左归云轻抚琴弦，古调悠长，箫声亦随之响起，琴箫一起一落，相互应和，曼妙无穷。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楚凤歌听着这曲子有所感怀，不觉吟道，“不採而佩，于兰何伤……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在场众人无不如痴如醉，亦纷纷叹道，“他二人真是璧合珠联……”
月儿不怎么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只觉得这首曲子听来满是哀怨离愁，似有万千惆怅，心口闷闷的。再看林瑾时，只见他执着长萧，修长的手指一按一放，那凄清的音韵便如丝如雾般飘散开来……林大哥有什么伤心的事呢？忽然瞥见林瑾的眸中竟含着一滴清泪，月儿的心似乎也跟着疼了起来。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挽红轩不远处即是灼灼亭、杳杳榭，早已着人摆上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果品酒水。游园的一干人等便在此处瞧一瞧花红柳绿、滟滟波光，品一品果馔香茶，自有丫鬟小厮上前服侍。
“枯坐无聊，不如我来给大家说个笑话吧。”不待月儿和崔霁点头，陶然从座中起身，极为潇洒地展开手中宝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咳咳，话说有一秀才，七十岁时才得一子……”
众人也便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因有年纪而生，便取名年纪，没多久又生一子，似可读书，取名学问，次年，又生一子。笑曰，‘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因取名笑话。三人年长无事，俱命入山打柴，归时，秀才问，‘三子之柴孰多？’妻曰，‘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陶然率先大笑了起来，见众人都笑了，唯有崔霁仍是冷冷淡淡的，眼神不禁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不知不觉已至晌午，秦明恭请众位少爷小姐移步至凝笑园中大花厅用午膳，花厅中早有下人提前摆下宴席。
歇息许久后，众人出了花厅，一面游赏，一面闲聊。
“世祖母的寿辰是否快到了？”楚凤歌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对林瑾说。
“是快到了。”林瑾答道。
“今年打算如何操办呢？”楚凤歌斜觑了一旁的林瑾，“往些年你可是都不在家中，如今难得在场，可不能还与往年一般无二呀……”
“这……”林瑾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肯为祖母操持这一场寿宴，只是今年秋试在即，父亲恐怕不会让他插手，“小然，你有何看法呢？”
陶然正闷闷不乐呢，忽地被表哥叫到，忙抬起头随口说，“依我看，年年都看戏，想必外祖母也厌烦了，要想办得热热闹闹的，那歌舞是必不能少的。”
林瑾默然颔首，“只是不知这沧州城中哪一家教坊名属第一流？”
“这还用说嘛，当然是清川姑娘所在的红绡坊——”楚凤歌望着林瑾突然笑了起来。
听到清川这个名字，林瑾难得一见的有些赧颜，下意识闭口不谈。
“清川姑娘？”陶然忽然兴奋起来，“可是那个一舞动南洲的清川？据说容貌与舞姿都清冷出尘，多少王公贵族想见都见不着呢？我们区区一个寿宴，人家姑娘会来么？”
“哈哈，这有何难？”楚凤歌望着林瑾，掩口失声，“只要咱们的林大公子一张请帖，清川姑娘还不巴巴儿地赶来——”
“凤歌，你再这样瞎说，我可要生气了……”林瑾一改往常的温雅，但那副板着脸的样子却让楚凤歌等人更加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楚凤歌正色道，“那清川姑娘确实才艺非凡，我原来见她跳过一次舞，便已难忘，若是林府真能请到她来祝寿，我们也跟着一饱眼福……”
不过是个下作的舞姬罢了，究竟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他们如此趋之若鹜……林婉暗暗有些气恼，那女子和她哥哥的事她略有耳闻——就那样的女人居然也想和她哥哥攀上关系。
绕过曲折游廊，林瑾一众踏入花木更为葱茏之处，太阳隔着一片片交织的树叶照了进来，落下参差的光斑，明晃晃的，照得林瑾的眼睛明亮而深邃。
出了这一片树荫便有假山小池，众人从小石桥上走过，崔霁瞥见池中有一奇花灼灼，驻足看了片刻，正要走时，不料云鬟松动，插在头上的水晶步摇飞快落向了池中。
“哎——”崔霁还不待反应，只见一道紫色的影子从池中掠过，她的步摇已被那身影拾起。
“霁妹妹。”陶然失魂落魄地将那步摇捧到崔霁面前，却没有注意到她错愕的表情，“好险，差一点就捞不回来了……”
崔霁呆了半晌，好一会儿才从陶然手中取走水晶步摇，屈身行了个礼，“多谢。”
“陶世弟，想不到你还有这番身手！”众人反应过来，都极为惊诧，“在哪儿学的呀？”
月儿多想趁现在没人注意赶紧溜走，要是陶然说是自己教的，林大哥会怎么看她呢？娘说过，女孩子最好不要舞刀弄枪的。
“以前认识过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他们胡乱教了我几招。”陶然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心虚地望了望月儿。
“小然，晚上你到飏空院来一趟。”
听到表哥发话，陶然乖乖点了点头，内心却暗道惨了。
及至傍晚，天色朦胧，秦明着人在凝笑园各处点上了灯。众人用过晚膳，纷纷拜别林瑾。秦明随公子送至府门之外。
“夫人，夫人？”知州府的小丫鬟搀扶着夫人上了马车，却见夫人托着车帘迟迟不肯放下，香腮带笑，眼睛一直盯着林府的门前，不觉有些疑惑，“我们该走了……”
听到婢女的声音，那紫衣妇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回到马车中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忍不住再望了一眼那遥立于林府台阶上的穿着一袭天缥色长衫的俊秀青年。
好像是叫秦明吧……夫人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夜已经深了。
“小然，你老实交待，白天那一出是跟谁学的？”林瑾负手而立，月光照在飏空院的竹林里，竹叶随风起舞，在砖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
“都说了是跟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陶然声若细蚊。
“你几时认得什么江湖上的朋友？”林瑾转过身来，盯着陶然的眼睛，面上有作为兄长的威严，“我怎么不知道？”
“你常年不在家怎么会知道……”陶然小声嘟囔。
“你到底是跟谁学的？”林瑾再三询问。
陶然是越来越心虚。
“林大哥——”月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林瑾的身后。
“月儿姑娘。”林瑾面露疑惑之色。
“其实，其实陶然哥的武功是我教的，”月儿嗫嚅着，满脸歉意，她希望林瑾能原谅她，“但我也只教了他轻功。”
“哦？是月儿姑娘你教的……”林瑾严肃的面色稍显缓和，忽然轻声笑了，就像是枝头轻轻颤动的花朵，“是我这不成器的弟弟缠着你，非要学的吧——”
“林大哥你怎么知道？……”月儿反而有些诧异。
“我的弟弟我还不知道么？”林瑾淡淡道，一双凤眼带着温柔的笑意。
“表哥？”陶然无言以对。
“小然，你先回吧，别忘了把《四书章句集注》好好诵读一番，改日我要考考你。”
“是，表哥。”陶然垂头丧气地离去，临了还不忘愧疚地瞧一眼月儿。
院中只剩林瑾和月儿。
“我这表弟自幼贪玩，到现在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林瑾温言一笑，“给月儿姑娘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的事，”月儿紧张地摆了摆手，颇为自责，“也是我不好，他说想学，我就教了……”
“月儿姑娘不必自责，小然只不过顺应了自己的心而已，”林瑾的笑容转瞬即逝，一抹愁绪攀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其实有时候我也有些羡慕他，总是能不顾一切去尝试自己喜欢的事……”
“那林大哥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月儿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正期待着林瑾的回答。
“我？”林瑾顿了片刻，很不在意地笑了笑，望着寂静的虚空，缓缓道，“我此生最想做的事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月儿看着林瑾的嘴角虽然带着笑，眼睛里却似乎有说不出的哀伤，不禁有些为他难过，“林大哥……其实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对不对？”
林瑾忽然沉默了，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女，诧异于她的玲珑心思，体察入微。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笑了笑，眼里那种柔和的光晕又重新聚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月儿姑娘，世人都希望我如此去做……”
月儿也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那么你真正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林瑾叹了一口气，他很少会在旁人面前叹气，“我的想法没那么重要。”
“我的想法没有那么重要……”月儿低低地重复着林璟的话，似乎有所触动，她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丝忧伤。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林璟，目光闪动，“我总觉得，总觉得自己想做什么更为重要，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并不是为了谁而活……”
“不是为了谁而活……”听了月儿的话，朦胧的夜色里，蓦然，林璟很专注地望着月儿，就像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到什么，那一刹那之间，月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随后，林瑾莞尔一笑，“月儿姑娘，时辰已经不早了，我让红雨送你回去休息吧。”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林瑾平时从不轻易和人吐露心事，可是不知为何，在这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面前，却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明明他们连熟识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