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正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廊下的,能剧在他还未到时就已经上演。主位上原先外公常坐的位置上现在坐着麻生太郎。他原先以为这次谈话应该是一场私密对谈,但很明显他想错了。有女侍跪侍在他身边,他牢牢攥住自己的公文包示意他需要随身携带这个,女侍并未多言,懂规矩地俯首离开。

    与他一身西装不同,在座的客人们大都穿着和服,他匆匆扫过在座的众人,出乎意料地看到许多内阁和党派里的熟面孔,有些人甚至还携带着家眷,他甚至听见墨竹鎏金的屏风后有孩童的嬉闹和女人的低声呵止。这个宅子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有生机过了,就算是在外公在世时他也不喜孩童过分玩闹,他总是希望孩子们多读点书,像是论语或是中庸,这两本书加藤正一到现在都还能背诵其中的一些重要篇目。

    他今天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或许是回到这个老宅子的原因,老宅虽然能看出来已经被仔细打扫过,但细看旁边的几间耳室与偏屋,却依稀能瞅见杂乱无序的野草与碎石。它们才是这间宅邸真正的主人,在日月交替的竹影下终日摇曳,看雨水打落萧瑟的芭蕉叶。曾经洗手盆边的芙蓉花早已不知去向,只剩灯暗处,石盆静静呆在角落。

    女侍匆匆从他身后经过,让加藤正一回了回神,但顺着女侍前进的方向他很快看到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人,野村幸二。

    他也穿着和服,但不是他惯常张扬跋扈的风格。今天他穿着深灰的夏季便服配以绛色凸花绫绢裙裤,盘腿坐在离麻生太郎的白地织锦镶边的圆形坐垫旁很远处。往常他们都像亲兄弟似的坐得很近,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加藤没有注意到他。现在他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即使旁边斟酒的女侍与他贴得很近,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搂抱或轻浮调笑,而是面色凝重甚至有些苍白,双目圆睁盯着身前虚空处,神游到不知道哪里。

    方才的女侍是去拿新温的酒的,她俯身为野村斟酒时,野村恰好木讷地伸手去拿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盏,失手打落女侍手中的酒壶,温酒洒了野村一身。女侍惊呼出声,连忙跪退伏地道歉,野村烦躁地一甩袖子,起身把桌上的果盏扫落一空,大吼一声退开,这下除了台上正表演的演员们,所有人都向野村投来视线。

    “我……”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麻生家,慌忙看向主位上的麻生太郎。

    “野村,好好欣赏能剧,今天难得大家都在,不要扫兴。”麻生太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加藤正一在自己的角度看不见表叔的表情,但想必不会是和善的,因为野村的面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青白,嘴唇颤抖,勉强喜笑冲众人摆手,有些失魂落魄地重新落座。他身前已经被重新摆好了果盏,方才进门时服侍过加藤正一的女侍已经代替了刚刚失手的姑娘重新坐在野村身边,手中甚至拎着一壶新酒。

    加藤正一知道今天会是自己的鸿门宴,但他没想到野村也在场,并且看起来野村幸二要比自己难熬得多。他在来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场戏不会好唱,但麻生太郎的态度让他心生疑虑。他伸手摸上自己安然无恙的公文包,细腻柔软的皮质让他心安片刻。

    于是他也把视线投向舞台,今天演的剧目是他一直听说但从没看过的新能剧。这种战后的新能剧一直不被外公所喜,他们以前常看的都是《葵上》或《翁》这样的剧目,也许是因为麻生太郎在年轻时就已对那些繁冗的剧目倒背如流并厌腻至极,所以这次选了舞台简朴并且演员较少的《邯郸》。

    加藤正一自小受能剧的浸润,所以即使他已经错过了一些剧情仍能很快明白大概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这大概又是一个有关开悟与解脱的故事,主角要从现实走向梦境再从梦境脱离。

    现在他们刚刚演到主角进入梦境。

    名叫次郎的主角脱下上衣,躺进被子。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女子捧着枕头登场,把枕头放在次郎的头下后又很快退场。身后的合唱结束。另一名陌生的美女从正面登场,穿着西式长裙,戴着能剧面具。

    她一次次呼唤,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如浮萍般摇晃,醒来吧,醒来吧……

    “正一君,家里都好吧,说起来很久没见到加藤夫人了,还有你们的女儿,现在应该已经上……”

    “……小学。”

    “啊——是的,小学,时间过得真快啊。”

    麻生太郎沉厚地笑笑,像和蔼的长辈,像他们之间一直没有龃龉,那个男人以前从不会在这种聚会上和自己展现亲昵,多数时间都只在语隙间抽空听自己斟酌再三的祝酒词,而后微微举杯致意,转头继续与近僚密语。加藤从不曾在麻生的政圈宴会上被放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开头即问候自己,甚至替他结束对话。

    暗潮涌动,视线交错,人人垂下眼暗忖今日之局的破法与解法,这就是政治家的筵席,麻生太郎的任何话对手下人来说都是发令枪。枪为何发射不重要,枪对谁发射才重要。

    “麻生老师……野村大臣,上回您与加藤学长拼酒量,我等可都看在眼里呢——今天,我们这几位也都是东政出身,作为加藤学长的后辈,我们斗胆想要与您拼一拼高下。麻生老师?”

    发言的是党内新晋的参议员,加藤不记得他的名字,只从话语中能猜出他也是麻生的门下,这么年轻就能混到麻生身边的绝不是普通人,且听他凌厉并挑不出错的发言就可以了。开口麻生老师,闭口麻生老师。既然是老师对学生当然可以更宽容一些。是的,野村同不同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麻生。

    “哈,这么说来我也是东都政经毕业——野村,你是东大毕业?”

    野村野兽般的身躯颤抖两下,举起酒杯敬道:“麻生君的记性一如既往的好。虽然我是东大毕业,但只能说东大和东政不愧是兄弟院校,每年被选拔进入国家中枢成为中流砥柱的年轻人们大都来自我们两校——啊,这可能也和我党每年举办的模拟提案大赛有关,我记得进入决赛的往往也是东政和东大的学子。”

    “啊,说到这个,这个比赛之前正一君是拿过第一名的吧。”麻生突然说。

    突然被点到名,加藤抬头望向主位的麻生太郎,点点头,余光瞥过周围齐齐看向自己的同僚。

    “那今天——野村,你可要加油了,不能丢东大的脸喏。”

    麻生朝野村的方向虚举酒盏,低头轻嗅酒香,一饮而尽。

    开始了。

    加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像上回的他。在当选首相后,在麻生举办的第一场政圈聚会上,他酩酊大醉,以野村幸二为首一群人,不,所有人,都面带喜色谄媚阿谀着逼迫他喝下一杯又一杯酒。他被包围在凌乱脚步与挥舞的手中仿若身处孤岛,蛇行般的手端着酒妄涌上岸,拥挤着让他寸步难行,他醉意朦胧看不清人的脸或是人,只能看见虚幻黑幕前尖牙狰狞的般若面具如出一辙地覆盖在不同身形涌上来的人的脸上。

    他明明应该是被尊重被重视的那个才对啊,但那一圈涌动的东西却知道怎样能让自己出丑,让自己最大程度地接受凌.辱。他讪笑着像小丑一样弯腰低头对脚下所有人敬酒,精疲力竭却故作镇静。他明明已经站在这座岛屿的最高点了啊,然而人都到哪里去了?为何放眼望去除了般若就是毒蛇?他想抬头质问苍天,质问苍天为何自己会遭此虐待,为何自己坐到尊位却仍被折辱,但漆黑无际笼罩苍穹大地的夜空却让他失魂丧魄,他不知道自己该质问谁,又能质问谁。

    终于,黑幕中睁开一对苍老淡漠的眼睛。加藤愣愣地盯着它。

    它不回答,也不会回答,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加藤恍惚间明白,有些回答是无意义。

    回答是无意义。

    无意义,野村的出糗对这场筵席也是无意义。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在座的所有人只是一圈又一圈机械地举杯,说着仿佛设定好的台词。只有野村这个曾经率性豪爽的男人,判若两人,脸色发青,嘴边甚至堆着泡沫,双手紧紧抓住穿着绛色裙裤的膝盖,仿佛一头濒临绝境的野兽,大喘着气。所有人都好整以暇地凝视着舞台中央被捕获调教的野兽,期待终会到来的轰然垮塌。他们热衷于观赏被权力放逐的野兽在预置的舞台上做无可救药的困兽之斗,也悠游地喜欢痴心蒙眯的弃儿妄想靠乞求回归权力家庭的丑态。没人在乎自己是不是下一个,他们只为自己不是野村,或是曾经的加藤,而庆幸,和欢呼。

    加藤感到心脏仿若与肉.体分离,权力磅礴却阴私地对着心脏耳语,让每一次泵血、每一口呼吸都夹带着血腥与瘾欲,他再一次看向麻生,发现麻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凝视着他。

    现在他听到它说话了,它说,欢迎来到神的世界。

    啊——加藤闭上眼,叹出一口浊气。为什么面对野村受辱他竟会有如此恶毒的念想,明明在面对小泉的时候不是这样。他最初从麻生那里要来小泉,就是因为感觉小泉和曾经的自己是如此相像,一样被凝视、被诱胁,一样尊严扫地、卑躬屈膝。但为何同病相怜的情感无法作用在野村身上,他知道自己是帮凶,但他不在乎,或说他正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这让他兴致勃勃无法自拔,明知再多看一眼都是对道德和人格的折辱降格,但他无法移开视线,他感到身上长出鳞片,叫嚣着要去杀死、去碾碎。

    “幸二!”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冲屏风后冲出来,她的身后有两双好奇的眼睛透过屏风的缝隙悄悄看着一切。

    加藤的激情好像被霎时泼了一盆冷水。

    那是野村的妻子,一个英国人,却完全是日式妻子的样子,穿着和服,挽着发髻,画着轻薄淡妆。她小跑着来到野村身边夺过他的酒盏,野村庞大的身躯像是终于有了倚靠,像一具尸体被拨动,轰然压在女子身上。女人用力坚持扶起野村,双眼婆娑地望向麻生,紧接看向座下众人,最后将视线重现落回麻生太郎,她大声哀泣:“求求你们了,放过我的丈夫吧,他真的,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就没意思了,野村夫人……”

    年轻参议员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麻生打断。

    “正一君,究竟要不要继续,你说了算。”

    全场焦点再次落回到加藤身上,野村夫人也看了过来,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盈满泪水。

    “求求您,加藤先生。”

    她双手伏地,重重地磕下头去。

    “那就——”

    加藤咽了咽口水,刚想说要么就到此为止吧,但麻生太郎打断。

    “正一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要不要继续】,指的是,要不要继续调查你手上那些关于医改的黑幕,换句话说——你,要不要,把这里所有人都打入一十八层地狱。

    ——所有人,包括我,也包括你。”

    麻生太郎在一片寂静中终于露出了加藤正一最熟悉的、最恶心的、咧开牙齿的笑。

    为什么。加藤感到如坠冰窖,他愣愣看向麻生,又机械地转头看向卑微的娇弱的哭泣着的女人。为什么,又是这样肢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权力的信子仿佛只是舔舐了一下他的血管就蜿蜒着离开,回到高位上看不清人脸的阴影之中,那双冰冷的瞳仁现在仍盯着自己吗,又或者那双眼里只有讥讽与嘲弄?啊,原来是这样,它想警告一个过于靠近权力的人别误以为自己也拥有权力——然而,舅舅,是常年浸润在权力养料里的你已经忘记权力梦幻般的力量了么?

    ——没人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还能放手。

    是你的错,舅舅。

    潘多拉的魔盒,是你要打开的。

    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加藤低头缓缓站起,神色是谁也没见过的平静冷酷。

    在座的人都清楚一个名叫“加藤正一”的男人不过是麻生太郎的提线木偶,然而他们也清楚一个木偶的脸上不会有如此僭越的神情。

    “你……”

    麻生太郎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本能告诉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好像起了变化了,并且这种变化不是他愿想的。在他的设想里,加藤正一当然会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最终为难地放下底线说自己会不再追究,当然如果他硬是恼羞成怒或是诘口质问,麻生太郎也有别的法子能让加藤让步。

    毕竟,加藤是一个好孩子,从小就是。那个懦弱的孩子,就连看到飞鸟都会落泪,望见落樱都会凝神。

    但不应该是这样——冷静而平淡,就像没有什么东西还能阻挡他,一步步向地狱,没有回头,没有再见。

    麻生的确了解加藤。的确,当加藤看到野村夫人冲出来哀求的瞬间,心里仿佛被一万根针刺痛,但加藤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倒下——他身上背负着国民的期待、小泉的信任、佐藤希的付出,还有,自己的尊严。

    对不起。他在心里最后对着自己的良心忏悔。

    现在,他不得不成为一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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