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剧落幕了。
宴会也走向尾声。
在座的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交易，或是一次妥协。在这座古战场上，重复着新王诞生，旧王覆灭的轮回。
人们看着他把女人的尸体妥善地放回地下，替她把身上覆盖的西装整理平整。西装的胸口处，五七梧桐纹样的徽章沾着血迹，加藤伸手把血痕仔细抹去，让梧桐叶重新闪耀夺目。
他没有摘下这枚象征首相身份的徽章，而是让它随女人一同被抬走。
他没有过问女人将会被怎么处置。做成意外或是自杀，他都不再关心。
野村似乎变得痴傻起来，他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清他在讲什么，在周围人扶起他将他带走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劲的傻笑，嘴边垂下涎水，他冲着麻生太郎挥手，像七岁小孩一样哼哼唧唧不情愿地被搀扶着走着，最终，也离开众人的视线。
“野村幸二因为身体原因从明天起会辞去厚生劳动省大臣的职务，至于东大的麻生鸠哲，医学部部长的职务，也到此为止吧。”
加藤面对廊下的众人跪坐，淡淡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至于在座各位，拿进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我会设立一个廉洁账户，如果自愿上缴，我既往不咎。”
廊下依旧鸦雀无声，但有人眨眼的频率变快。
“医改，必须要施行，高效地、实际地！我不希望党内还有反对的声音，也不希望内阁里还在互相掣肘，关于这两点，我可以相信在座诸位么？”
加藤扫视着座下诸多面孔。佞臣们不出所料倒向新的君主，他们一个接一个低下头颅，真诚而迅速地改换门庭，佞臣的忠心最难也是最易得到，他们只会投靠绝对的胜利者。
最后，轮到麻生太郎。
他与加藤对视良久，终于，他对他低下头。是，他回答道。
长夜无星，红灯笼微微摇晃，人影穿梭而过。从门槛上跨出一个又一个沉默不语的人，门外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等候多时。当他们真正站在外街的石板路上时，才为身后的宅院重新打一个寒颤。
有人回头，最后望向那扇缓缓合上的大门，深邃的黑暗就隐藏在缝隙间，门后是沉寂古朴的庭院。古老的宅邸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位进入者，有人短暂停留便匆匆离去，有人长久地跪坐在庭院中，仰望被天空遗忘的月光。
现在，庭院中还剩两人，不消说也知道。
加藤正一。麻生太郎。
大西先生最喜欢的外孙。
大西先生最后的儿子。
“我以前一直不喜欢你，不单是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还因为你和菊那执拗的性格也一样，不听劝，不回头。”
菊，是母亲的小字，麻生太郎以前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听说他曾经是最喜欢这个年纪最小的小妹妹的，但后来他们产生了无可化解的矛盾。母亲对他们的矛盾也总是闪烁其词，只说“老古板”教出的“小古板”当然也会对她的“下嫁”感到出离的愤怒。但后来就算大西先生对自己女儿的态度有所缓和，作为二哥的大西太郎却依旧连名字都不愿叫自己的妹妹。他们在廊上相遇，却总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加藤正一原本以为这可能就是舅舅的性格，永远冷漠，永远俯视，眼里没有一丝温度。直到某次，外公在世时举办的家族晚宴上，当时还年幼的加藤正一看见从来面无表情像是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的舅舅竟然盯着席间父亲的酒杯很久很久，于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问道：“舅舅，你为什么老盯着家父的酒杯啊？”
那时，尚且年轻俊逸的大西太郎没有任何停顿，脱口而出：“是不是毒死你的父亲，妹妹就能回来？”
席间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但他现在是大西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他轻飘飘的发言显得格外响亮。
沉默席卷，主位上的大西先生也不说话了，父亲放下筷子，整个人显得更拘谨，母亲倒是很无所谓地捧起小碗浅啜起汤来。
“太郎，这个玩笑太失败了。”
听到母亲回应，男人才像终于厌倦注视父亲朴素的酒杯，低头呵呵笑着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垂下。他没有望向母亲的方向，正如母亲也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但他们唇边轻蔑的笑容却如此相似，像是某种诡异的默契。
“加藤，没被我吓到吧，我就是想开个玩笑。”
男人恢复了平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对父亲行了个礼，像是没注意到大西先生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他直接起身，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
从那时起，加藤就知道，舅舅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也不喜欢自己。
除了那天在母亲的葬礼上，舅舅突然叫住他。那是舅舅第一次俯身，直视自己的眼睛，却不说话。他透过自己的眼瞳似乎在寻找什么，眼里有说不清的东西与深深疲惫。在麻生太郎凝望加藤时，加藤同样第一次注视一直以来生人忽近的舅舅。
舅舅对母亲的情感绝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有关仇恨或报复，那是一种更深的执拗与眷恋，不然为何在母亲去世后第二天，他就火速同那个政治家的女儿订婚了。这门婚事他们曾经商量了很久，但舅舅始终不满意，但现在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大西先生都始料未及。那名政治家很不满意葬礼之后很快办订婚宴，但奈何自己的女儿就是认定了麻生家二公子。订婚当天，麻生太郎穿着全黑的套装，若是独自站在草坪上与其说是订婚不如说更像葬礼，唯一的亮色是他胸前别着的菊瓣的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据他自己说，菊象征着尊贵与高洁，他希望岳父的仕途越走越宽，直到光明坦途。
身旁与他订婚的小姐嗔怒地拿流苏扇敲敲男人的肩膀，娇俏地问他怎么只关心岳父大人，不关心一下他岳父大人的女儿。麻生太郎哈哈大笑，最后在那个美丽小姐脸颊上浅浅落下一吻，小姐惊呼一声羞红了脸，周围人则起哄着祝福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幸福美满。
加藤站在高耸的鸡尾酒塔背后，看着满面红光笑容灿烂的麻生太郎左右逢源。他想起在母亲的葬礼后，麻生太郎在走廊的阴影里等待自己经过。或许那时还应该叫他大西太郎。
明明是大西家的第二个儿子，大西先生却硬是要取“太”字而不像别人一样取“次”字，或许是终年浸润在儒圈文化中的老人不喜欢“次”的意思，就算是二儿子，大西家也永远不能有人被称为“次”。
那一天，大西太郎总共叫住加藤两次，前一次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很久。
后一次，他说话了，他说，如果一切已经无法回头，那就让它从头来过。
从此之后，那个清贵自矜的大西家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八面玲珑权势一度横跨政工商三界的“麻生太郎”。
后来就连大西的姓氏也被历史尘封，连门口的名牌都被替换上“麻生”的字样。
如果这就是舅舅想要的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最后不是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么。
加藤这样质问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麻生太郎。
麻生摇摇头，他说自己太自信，自信到以为能打破命运的束缚。他以为改变大西的历史，改变大西的祖训，就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仿佛这个家族就会变得更亲密、更像一个正常的家，但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自己身边最后只剩下加藤正一和麻生鸠哲。
“……净，他讨厌日本的学术环境。他在英国很好，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麻生太郎像是不愿提起自己在英国多年未回的儿子，加藤从他眼里看到深深的无奈，但却坚决。
“正一，你是我一直选定的继承人啊。”
“我？可是你从来不愿多看我一眼。”
“这是为了历练你，让你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明白所有的政治游戏玩法，现在你已经坐到首相了，一直以来你不也做得很好么。”
“那为什么之前……”
如果只是为了历练他的话，根本不需要在医改这件事上屡次为难他，甚至麻生鸠哲，这是他们麻生家的亲侄子，为何他也丝毫情面不留，任凭事情发展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接下来我要说的，请一定认真听。”
麻生的声音融进夜色，像粘稠的墨汁从旧宅青砖的每一处纵横接缝中慢慢流出，在两人对坐的地方形成圆圈。
“大西家族，和一个叫【乌丸集团】的跨国犯罪组织牵扯很深，那个组织里所有人都有化名，例如他们行动处的干部都由酒名作为代号，代表颜色为黑色，其成员都穿着【如乌鸦般漆黑】的衣服。在父亲把家族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曾想就此与这个集团一刀两断，但我做不到。”
“为什么？”
加藤正一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在麻生太郎的嘴里听到【做不到】几个字，舅舅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他不知道一个让舅舅都束手无策的集团，究竟有多大的魔力。
“你还记得星野制药吗？”
加藤摇摇头。
“星野制药在当年一颗冉冉升起的医药界新星，我还记得他们的专攻方向是精神类药物，特别是在治疗精神分裂方面有很多专利，后来星野家主和他们家的独子在一场火灾中都去世了——可能还上了报纸——星野制药当时因为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颇为后续乏力，几近濒临倒闭。当时父亲让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拿下星野制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照办了。”
“然后？”
加藤的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收购一家颇具潜力的公司当然要迅速，况且我万分相信父亲的判断。但当我真正拿到星野制药内部的财报数据时，才发现不对，他们竟与英国的一个庞大的慈善资金会关系紧密，而对于日本境内的一个小小的制药公司来说，这是不正常的，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洗钱之类的事。然而，事情调查到后面就无法继续了，因为——与星野制药来往密切不仅有英国黑岛慈善基金会，还有麻生制药旗下的一家空壳公司。”
“于是我直接去质问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不正常的资金流水，而且没有走公司明账。他告诉我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有关在战争中，乌丸家与大西家都想靠战争发国难财——前者专注国外，后者负责国内，靠倒卖药品与应急用品大肆敛财——但在战后，乌丸集团因为市场大多在国外所以逃过审判，但一直深耕国内的大西制药却难逃一劫。靠着海外影响力，乌丸集团将大西家从审判席上拽了下来，但代价是以后大西家都要听命于乌丸集团。”
“如果主动退出，整个大西家都将尸骨无存。”
麻生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是那样忧伤，像枫叶腐败在泥土，他说无论白道黑.道都是大西自己的道，大西家的家主能做的，只有听天命，尽人事。
“听天命！”
加藤正一不敢置信地惊呼。这真的是那个眼光毒辣聪明绝顶的外公能说出的话么，与罪犯交易，甚至还是与跨国犯罪牵扯，与全世界为敌，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麻生太郎怜悯地望了眼加藤正一，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释然：“是啊，父亲又何尝不知道是定时炸弹。但是我们已经牵扯太深了，星野制药是幌子，麻生集团也是幌子，甚至乌丸集团都是幌子，真正流动的只有权力与金钱，只有命令与服从，我们都是盘根错节的无数犯罪计划的棋子。”
“那鸠哲？”
加藤突然想到证据书里写到麻生鸠哲一直在进行的人体实验计划。
“鸠哲他——他很早之前就是乌丸集团的一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净——我们必须有人要去那个集团里当人质。集团对药物研发的需求极大，所以选中了当时医学博士刚毕业的鸠哲。”
麻生太郎回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他和鸠哲讲完家族需要他做的事情，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地拒绝或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等净毕业让净去当人质。但鸠哲没有，那个自小随心所欲欢脱吵闹的家伙听完后却只是沉默，良久，他笑了，问自己在那个组织里能不能叫“大西先生”。
黑.道不是都有代号么。麻生鸠哲耸耸肩。
你自愿吗？麻生还是忍不住问。
自不自愿都无所谓吧，反正家族里一定要有人去吧。
我反正没有信仰，也没什么底线，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最后详装骄傲地比了个耶。
从此之后，组织里流传起“大西先生”的名号，组织有新药需要研发试用都会首先交给那个神秘的“大西先生”。那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实验家，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无论是什么研究他都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结果。
那时，距真正的大西先生去世已经过去三年。
加藤正一在那一年刚刚艰难地当上地方参议员。
命运的齿轮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转动，身上流着大西家血液的所有人都不得幸免。包括父亲，包括自己，包括鸠哲，也包括加藤正一。
他原本以为加藤是不可能牵扯进来了，毕竟加藤这小子从小就谦恭仁厚，温柔的不像是大西家的一员。但他没想到大西家骨子里的疯狂执拗依然在男孩的血管中流淌，温文尔雅的面容下是每时每刻都厉声尖叫的欲望，他们都一样，甚至加藤更能忍受天性的恶劣，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下，男孩为自己所有不堪的欲望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解释，让卑劣完全敷上高尚的脂粉——欺骗到他，甚至欺骗到自己。
他现在认清自己了么？
麻生太郎不无痛苦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像是陷入沉思的加藤正一。
无论什么道德，都不可能在一条美好的生命因自己逝去后还能保持逻辑自洽。
到现在还没有发疯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个夜晚漫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月亮隐入云层，酒盏波纹荡漾。人的影子在廊灯下被拉得很长。
“我——”加藤的喉咙有些干涩。
麻生太郎抬起头，看向久久沉默的外甥。
“这个任期之后，我就辞职。”
“你想好了？让真相永远被隐藏，让冤魂无法昭雪。”
“真相不会被隐藏，冤屈终将昭雪——但不是现在，我不知道迟到的正义是不是正义，我只知道，正义已经迟到了，为什么不再等等呢，等到更大的利益被……我只想，在辞职之前，办好医改，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将会竭尽全力协助你。”
在这一刻，这个古老的宅邸重新开始苏醒。巨龙撕开英雄的胸膛撑开双翼，吟啸着至今为止所有的痛苦与压抑，震碎过往一切所有的美好与温情。巨龙将哭泣的英雄锁进心底，和旧日的芭蕉残影、黄昏末卷一起扫进终将遗忘的角落里，只留下永远光辉璀璨的红枫金英。
宴会也走向尾声。
在座的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交易，或是一次妥协。在这座古战场上，重复着新王诞生，旧王覆灭的轮回。
人们看着他把女人的尸体妥善地放回地下，替她把身上覆盖的西装整理平整。西装的胸口处，五七梧桐纹样的徽章沾着血迹，加藤伸手把血痕仔细抹去，让梧桐叶重新闪耀夺目。
他没有摘下这枚象征首相身份的徽章，而是让它随女人一同被抬走。
他没有过问女人将会被怎么处置。做成意外或是自杀，他都不再关心。
野村似乎变得痴傻起来，他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清他在讲什么，在周围人扶起他将他带走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劲的傻笑，嘴边垂下涎水，他冲着麻生太郎挥手，像七岁小孩一样哼哼唧唧不情愿地被搀扶着走着，最终，也离开众人的视线。
“野村幸二因为身体原因从明天起会辞去厚生劳动省大臣的职务，至于东大的麻生鸠哲，医学部部长的职务，也到此为止吧。”
加藤面对廊下的众人跪坐，淡淡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至于在座各位，拿进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我会设立一个廉洁账户，如果自愿上缴，我既往不咎。”
廊下依旧鸦雀无声，但有人眨眼的频率变快。
“医改，必须要施行，高效地、实际地！我不希望党内还有反对的声音，也不希望内阁里还在互相掣肘，关于这两点，我可以相信在座诸位么？”
加藤扫视着座下诸多面孔。佞臣们不出所料倒向新的君主，他们一个接一个低下头颅，真诚而迅速地改换门庭，佞臣的忠心最难也是最易得到，他们只会投靠绝对的胜利者。
最后，轮到麻生太郎。
他与加藤对视良久，终于，他对他低下头。是，他回答道。
长夜无星，红灯笼微微摇晃，人影穿梭而过。从门槛上跨出一个又一个沉默不语的人，门外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等候多时。当他们真正站在外街的石板路上时，才为身后的宅院重新打一个寒颤。
有人回头，最后望向那扇缓缓合上的大门，深邃的黑暗就隐藏在缝隙间，门后是沉寂古朴的庭院。古老的宅邸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位进入者，有人短暂停留便匆匆离去，有人长久地跪坐在庭院中，仰望被天空遗忘的月光。
现在，庭院中还剩两人，不消说也知道。
加藤正一。麻生太郎。
大西先生最喜欢的外孙。
大西先生最后的儿子。
“我以前一直不喜欢你，不单是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还因为你和菊那执拗的性格也一样，不听劝，不回头。”
菊，是母亲的小字，麻生太郎以前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听说他曾经是最喜欢这个年纪最小的小妹妹的，但后来他们产生了无可化解的矛盾。母亲对他们的矛盾也总是闪烁其词，只说“老古板”教出的“小古板”当然也会对她的“下嫁”感到出离的愤怒。但后来就算大西先生对自己女儿的态度有所缓和，作为二哥的大西太郎却依旧连名字都不愿叫自己的妹妹。他们在廊上相遇，却总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加藤正一原本以为这可能就是舅舅的性格，永远冷漠，永远俯视，眼里没有一丝温度。直到某次，外公在世时举办的家族晚宴上，当时还年幼的加藤正一看见从来面无表情像是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的舅舅竟然盯着席间父亲的酒杯很久很久，于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问道：“舅舅，你为什么老盯着家父的酒杯啊？”
那时，尚且年轻俊逸的大西太郎没有任何停顿，脱口而出：“是不是毒死你的父亲，妹妹就能回来？”
席间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但他现在是大西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他轻飘飘的发言显得格外响亮。
沉默席卷，主位上的大西先生也不说话了，父亲放下筷子，整个人显得更拘谨，母亲倒是很无所谓地捧起小碗浅啜起汤来。
“太郎，这个玩笑太失败了。”
听到母亲回应，男人才像终于厌倦注视父亲朴素的酒杯，低头呵呵笑着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垂下。他没有望向母亲的方向，正如母亲也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但他们唇边轻蔑的笑容却如此相似，像是某种诡异的默契。
“加藤，没被我吓到吧，我就是想开个玩笑。”
男人恢复了平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对父亲行了个礼，像是没注意到大西先生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他直接起身，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
从那时起，加藤就知道，舅舅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也不喜欢自己。
除了那天在母亲的葬礼上，舅舅突然叫住他。那是舅舅第一次俯身，直视自己的眼睛，却不说话。他透过自己的眼瞳似乎在寻找什么，眼里有说不清的东西与深深疲惫。在麻生太郎凝望加藤时，加藤同样第一次注视一直以来生人忽近的舅舅。
舅舅对母亲的情感绝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有关仇恨或报复，那是一种更深的执拗与眷恋，不然为何在母亲去世后第二天，他就火速同那个政治家的女儿订婚了。这门婚事他们曾经商量了很久，但舅舅始终不满意，但现在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大西先生都始料未及。那名政治家很不满意葬礼之后很快办订婚宴，但奈何自己的女儿就是认定了麻生家二公子。订婚当天，麻生太郎穿着全黑的套装，若是独自站在草坪上与其说是订婚不如说更像葬礼，唯一的亮色是他胸前别着的菊瓣的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据他自己说，菊象征着尊贵与高洁，他希望岳父的仕途越走越宽，直到光明坦途。
身旁与他订婚的小姐嗔怒地拿流苏扇敲敲男人的肩膀，娇俏地问他怎么只关心岳父大人，不关心一下他岳父大人的女儿。麻生太郎哈哈大笑，最后在那个美丽小姐脸颊上浅浅落下一吻，小姐惊呼一声羞红了脸，周围人则起哄着祝福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幸福美满。
加藤站在高耸的鸡尾酒塔背后，看着满面红光笑容灿烂的麻生太郎左右逢源。他想起在母亲的葬礼后，麻生太郎在走廊的阴影里等待自己经过。或许那时还应该叫他大西太郎。
明明是大西家的第二个儿子，大西先生却硬是要取“太”字而不像别人一样取“次”字，或许是终年浸润在儒圈文化中的老人不喜欢“次”的意思，就算是二儿子，大西家也永远不能有人被称为“次”。
那一天，大西太郎总共叫住加藤两次，前一次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很久。
后一次，他说话了，他说，如果一切已经无法回头，那就让它从头来过。
从此之后，那个清贵自矜的大西家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八面玲珑权势一度横跨政工商三界的“麻生太郎”。
后来就连大西的姓氏也被历史尘封，连门口的名牌都被替换上“麻生”的字样。
如果这就是舅舅想要的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最后不是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么。
加藤这样质问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麻生太郎。
麻生摇摇头，他说自己太自信，自信到以为能打破命运的束缚。他以为改变大西的历史，改变大西的祖训，就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仿佛这个家族就会变得更亲密、更像一个正常的家，但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自己身边最后只剩下加藤正一和麻生鸠哲。
“……净，他讨厌日本的学术环境。他在英国很好，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麻生太郎像是不愿提起自己在英国多年未回的儿子，加藤从他眼里看到深深的无奈，但却坚决。
“正一，你是我一直选定的继承人啊。”
“我？可是你从来不愿多看我一眼。”
“这是为了历练你，让你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明白所有的政治游戏玩法，现在你已经坐到首相了，一直以来你不也做得很好么。”
“那为什么之前……”
如果只是为了历练他的话，根本不需要在医改这件事上屡次为难他，甚至麻生鸠哲，这是他们麻生家的亲侄子，为何他也丝毫情面不留，任凭事情发展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接下来我要说的，请一定认真听。”
麻生的声音融进夜色，像粘稠的墨汁从旧宅青砖的每一处纵横接缝中慢慢流出，在两人对坐的地方形成圆圈。
“大西家族，和一个叫【乌丸集团】的跨国犯罪组织牵扯很深，那个组织里所有人都有化名，例如他们行动处的干部都由酒名作为代号，代表颜色为黑色，其成员都穿着【如乌鸦般漆黑】的衣服。在父亲把家族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曾想就此与这个集团一刀两断，但我做不到。”
“为什么？”
加藤正一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在麻生太郎的嘴里听到【做不到】几个字，舅舅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他不知道一个让舅舅都束手无策的集团，究竟有多大的魔力。
“你还记得星野制药吗？”
加藤摇摇头。
“星野制药在当年一颗冉冉升起的医药界新星，我还记得他们的专攻方向是精神类药物，特别是在治疗精神分裂方面有很多专利，后来星野家主和他们家的独子在一场火灾中都去世了——可能还上了报纸——星野制药当时因为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颇为后续乏力，几近濒临倒闭。当时父亲让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拿下星野制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照办了。”
“然后？”
加藤的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收购一家颇具潜力的公司当然要迅速，况且我万分相信父亲的判断。但当我真正拿到星野制药内部的财报数据时，才发现不对，他们竟与英国的一个庞大的慈善资金会关系紧密，而对于日本境内的一个小小的制药公司来说，这是不正常的，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洗钱之类的事。然而，事情调查到后面就无法继续了，因为——与星野制药来往密切不仅有英国黑岛慈善基金会，还有麻生制药旗下的一家空壳公司。”
“于是我直接去质问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不正常的资金流水，而且没有走公司明账。他告诉我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有关在战争中，乌丸家与大西家都想靠战争发国难财——前者专注国外，后者负责国内，靠倒卖药品与应急用品大肆敛财——但在战后，乌丸集团因为市场大多在国外所以逃过审判，但一直深耕国内的大西制药却难逃一劫。靠着海外影响力，乌丸集团将大西家从审判席上拽了下来，但代价是以后大西家都要听命于乌丸集团。”
“如果主动退出，整个大西家都将尸骨无存。”
麻生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是那样忧伤，像枫叶腐败在泥土，他说无论白道黑.道都是大西自己的道，大西家的家主能做的，只有听天命，尽人事。
“听天命！”
加藤正一不敢置信地惊呼。这真的是那个眼光毒辣聪明绝顶的外公能说出的话么，与罪犯交易，甚至还是与跨国犯罪牵扯，与全世界为敌，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麻生太郎怜悯地望了眼加藤正一，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释然：“是啊，父亲又何尝不知道是定时炸弹。但是我们已经牵扯太深了，星野制药是幌子，麻生集团也是幌子，甚至乌丸集团都是幌子，真正流动的只有权力与金钱，只有命令与服从，我们都是盘根错节的无数犯罪计划的棋子。”
“那鸠哲？”
加藤突然想到证据书里写到麻生鸠哲一直在进行的人体实验计划。
“鸠哲他——他很早之前就是乌丸集团的一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净——我们必须有人要去那个集团里当人质。集团对药物研发的需求极大，所以选中了当时医学博士刚毕业的鸠哲。”
麻生太郎回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他和鸠哲讲完家族需要他做的事情，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地拒绝或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等净毕业让净去当人质。但鸠哲没有，那个自小随心所欲欢脱吵闹的家伙听完后却只是沉默，良久，他笑了，问自己在那个组织里能不能叫“大西先生”。
黑.道不是都有代号么。麻生鸠哲耸耸肩。
你自愿吗？麻生还是忍不住问。
自不自愿都无所谓吧，反正家族里一定要有人去吧。
我反正没有信仰，也没什么底线，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最后详装骄傲地比了个耶。
从此之后，组织里流传起“大西先生”的名号，组织有新药需要研发试用都会首先交给那个神秘的“大西先生”。那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实验家，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无论是什么研究他都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结果。
那时，距真正的大西先生去世已经过去三年。
加藤正一在那一年刚刚艰难地当上地方参议员。
命运的齿轮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转动，身上流着大西家血液的所有人都不得幸免。包括父亲，包括自己，包括鸠哲，也包括加藤正一。
他原本以为加藤是不可能牵扯进来了，毕竟加藤这小子从小就谦恭仁厚，温柔的不像是大西家的一员。但他没想到大西家骨子里的疯狂执拗依然在男孩的血管中流淌，温文尔雅的面容下是每时每刻都厉声尖叫的欲望，他们都一样，甚至加藤更能忍受天性的恶劣，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下，男孩为自己所有不堪的欲望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解释，让卑劣完全敷上高尚的脂粉——欺骗到他，甚至欺骗到自己。
他现在认清自己了么？
麻生太郎不无痛苦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像是陷入沉思的加藤正一。
无论什么道德，都不可能在一条美好的生命因自己逝去后还能保持逻辑自洽。
到现在还没有发疯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个夜晚漫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月亮隐入云层，酒盏波纹荡漾。人的影子在廊灯下被拉得很长。
“我——”加藤的喉咙有些干涩。
麻生太郎抬起头，看向久久沉默的外甥。
“这个任期之后，我就辞职。”
“你想好了？让真相永远被隐藏，让冤魂无法昭雪。”
“真相不会被隐藏，冤屈终将昭雪——但不是现在，我不知道迟到的正义是不是正义，我只知道，正义已经迟到了，为什么不再等等呢，等到更大的利益被……我只想，在辞职之前，办好医改，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将会竭尽全力协助你。”
在这一刻，这个古老的宅邸重新开始苏醒。巨龙撕开英雄的胸膛撑开双翼，吟啸着至今为止所有的痛苦与压抑，震碎过往一切所有的美好与温情。巨龙将哭泣的英雄锁进心底，和旧日的芭蕉残影、黄昏末卷一起扫进终将遗忘的角落里，只留下永远光辉璀璨的红枫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