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正一(合)
在摇曳的灯火与能剧喑哑的合唱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缓步走向野村夫人和野村幸二。野村夫人睁大眼睛，心脏不由自主狂跳，她下意识感到某种无法违抗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在自己丈夫口中被叫作“加藤野郎”的家伙——丈夫怎么敢把这样的人物称为“野郎”——明明气势逼人却不敢让人有一丝厌恶。
自己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甚至在怀疑，他真的在与自己说话么？那声音是那么虚无而缥缈，意无所指却令人无法忽视。
“中国有本典籍叫《论语》，里面有句话古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加藤的声音几乎隐藏在能剧演员的台词中，但野村夫人还是听清楚了。
“夫人，如果不是东亚人的话，最好还是不要穿和服了。”
她没想到他开口竟然是这句话，与自己的丈夫无关，与丈夫犯下的罪行无关，他在和她说着装问题，就像在座高官同僚们都不存在似的，语气暧昧却怠慢，俯视她告诉她这里是东亚，和服不是她该穿的东西。
“抱歉，我……”
“嘘。”
加藤将食指放在嘴前，阻断女人的话，转而对正在表演的能剧舞台招招手。
很快，剧团的团长小跑到加藤面前。
“首，首相先生……”
团长仍有点气喘吁吁，他当然目睹了刚才发生的全过程，虽然听不清楚这些日本的最高官们都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听到为妙。
“刚才我记得舞台上有个姑娘穿的是西式长裙对吧。”
“是的是的是的。”
“她接下来还有戏份吗？”
“没，没了。”
“好，让她把衣服换下来吧，把西式裙装换给野村夫人穿。”
团长的视线在站着的加藤首相和跌坐在地的野村夫人身上逡巡一圈，为难地看了一眼野村夫人，咬了咬牙，应下加藤首相的要求，离开廊桥。
加藤终于愿意蹲下身和野村夫人在同一视线齐平线上了，他凑近野村夫人的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在座的其他人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能看见野村夫人的面容从惶然失措到惊恐万分。女人湛蓝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连耳朵都随面部剧烈的抽搐不断跳动，像是看到恶魔降世。她好像几次三番要远离面前这个几近要亲吻上她的面颊的男人，但她没有成功，她的手臂抖成筛子，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衣领。
突然，她浑身一颤，像是突然听到什么极度惊悚的事情，想要转过头去，但加藤制止了她，他伸手像抚摸爱人一样温柔却强硬地抚住她的脸。
侧面，靠近野村座位的同僚那里，可以看见曾经那个无论笑容还是说话都温文尔雅的男人，终于露出和麻生太郎同出一辙的、鬣狗般的笑影。
团长捧着演员刚刚换下的西式长裙匆匆赶回，加藤听到身后的动静，默然起身，退后到很远的地方，一个刚好可以让所有人看清野村夫人地方。团长小心地把衣服放在野村夫人身边，在离开时他最后对野村夫人轻声说了句保重，但不知道两眼空空的女人究竟有没有听见。
在团长转身走向后台时，突然听到席位间传来众多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只紧张地瞥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参议员。那名参议员的眼球像被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摄取，半分未留意到自己停驻的脚步。那男人的油光粉面上除了震惊余悸的苍白，还有不应出现在这里、在现在的翘首以盼。是的，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能移——做好准备了么，准备亲眼目睹一个他们熟悉的、或许还有羡慕的、曾高高在上的男人在酣然睡梦中被人钳住咽喉，在茫然无措时被同类无所忌讳地染指尊严。
野村，你为什么不敢睁眼看看，看看世界正凝视于你——审判的齿轮已经转动了，你还不反抗么，就算像小丑一样，就算是蚍蜉撼树——我知道的啊，我知道无法反抗的屈辱啊，但如果连最后的大声詈骂都做不到的话，你的灵魂都将被肢解，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女人在众人面前毫无尊严地剥去华服，素净而赤.裸地展现在无数或隐秘或直白的视线中间。她的纤手颤抖着拎起地上复古的西式长裙，等到看清之后，她的瞳孔震颤，嘴唇发紫，泪水蒲扇着下坠——为何正如男人在她耳边说的那样：复古的情调，英格兰田野的石板，深红裙角拂过潮湿的砖块，母亲蹲下身温柔地对自己微笑——这的确可能是她母亲拥有过的款式，但她的记忆已经模糊，模糊间她或许真的见过她最温柔最慈爱的英格兰母亲抚摸过这件衣裙。所以母亲真的会看到自己的处境吗，她一生都雍容高贵的母亲啊，如果看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儿竟被一群卑贱者更卑贱地狎辱玩弄的话一定会悲恸欲死的吧。
还有孩子们离开了吗？那个男人说，如果自己自愿褪去衣物的话，就让屏风后一定还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悲哀绝望之地。离开不堪入目的母亲，离开卑怯无能的父亲。
是的，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加藤说的是对的——他明明是清醒的。他明明清醒地躺在地上，甚至加藤捏住自己的下巴说着那些话的时候，野村的眼皮分明抖动着睁开一条缝隙，眼睑下的瞳仁是那样的清醒与痛苦，然而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目不转睛且无动于衷。他只是僵硬地躺在坚实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死去多时的白肚鱼，就连翕动都无以为继，只能无力地凝视自己的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手里挣扎。
加藤正一逆光的面孔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眼角倏忽滑落泪水，他愣神地摸上脸颊，不清楚自己为何流泪，只知道内心有滔天悲怆无法遏制。
“为什么不继续了，为什么！”
男人像是暴怒，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他迈步上前逼问接近赤.裸的野村夫人。
“不是还没有结束吗！不是他的妻子吗！那替他受惩罚也是应该的吧！”
他突然像是有很多话都要在这里一次性讲完一样，和方才的冷静自持截然相反，他咄咄逼人，狞笑着环顾周围或惊诧或畏惧的人们，视线最终落在女人身上。
“你是一个优秀的妻子，我敬佩你。但野村在外面可没有像我一样赞赏过你。他平时对陪他过夜的小男孩们都是这样称呼你的——【无趣至极的妻子】【拿得出手的社交工具】【孩子们免费的保姆】。”
加藤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公文包里抽出了证据书，他从善如流地翻到对应的那页，开始朗读起野村的风流情史，每一条都是能让人啧啧称奇的情节。终于，有人发出了今夜宴会的第一声嗤笑，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的暗笑与克制不住的咳嗽声让真实诡异而恐怖的氛围一扫而空，人们甚至碰杯，言语间不知在庆祝什么，他们交头接耳，心领神会——只有女人被遗忘了，她呆坐原地，空洞僵滞。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是野村的妻子，不再是值得尊敬的母亲，她只是半个笑话，若是和野村放在一起或许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笑话。
野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从此之后人们看到野村只能想到无意义的笑。笑真的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它宣告善，也宣泄恶，它竟然能让不可饶恕之事变作酒足饭饱后的消遣，能让人们接受一个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美好的灵魂被生生拽入泥淖碾在沼泽并熟视无睹。
加藤也笑了，杀死一头野兽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伤害他的灵魂。加藤清楚该怎么摧毁野村，他知道就算野村不爱他的妻子，但那温柔体贴的妻子在野村的语境中依旧是世间善与爱的代表，是最神圣最纯洁的净土。现在，他已然毁灭了那片净土，但毁灭的代价是同样付出自己的灵魂，所以胜利者是谁，在演员苍凉的吟唱声中所有人都忘记人初来时的样子，他们或装睡、或哂笑、或黯然神伤、或空洞迷惘。
他的笑容混在周围狰狞的面具之中显得如此悲戚与愠怒。
面对滔天的恶意所有人都选择接受，沉默着狂欢，沉默着沉沦——今天与昨天不会有任何不同，昨天与明天也会一样。
但当加藤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时候，突然，躺在地上如同死鱼一般的野村幸二一个暴起。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加藤来不及躲避，在周围人的惊呼中，他只能分辨出野村的刀大概是刚才切牛肉用的餐刀。
啊，如果被刺中的话一定会很疼的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毕竟自己真的这么做了。
他甚至有些欣慰。欣慰野村终于拿起刀。
如果本该下地狱的自己只是被小小的餐刀刺一下的话，或许也算是幸运了。
但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加藤重新睁开眼有些恍惚地看向前方，在他的面前，挡着一个未着寸缕的洁白身躯。他看不见女人的正面，只看到她平整的脊背比冬天庭院的一夜雪还要洁白，她遥远地舒展双臂，像一尊骨色十字架，直直竖在两个男人之间。
寂静中人们仿佛听见钟声，抑或只是回声，一圈圈回荡，像反复敲响，仿佛永不止歇。
远处，完全被人遗忘的能剧表演才刚刚落幕，次郎最终没有喝下毒药，却依旧从梦中醒来——但或许他根本没有醒来，在他华丽空虚的梦的终结后是新的梦，他决绝地回避一切意义，禁欲，沉睡，他只想看到井边再次开满的鲜花，想要不属于他的女人永远属于他。
加藤越过女人的肩头看见前面握刀的男人面若猪肝唇色灰白，那个男人后退几步满眼都是不敢置信，手若抖筛，喃喃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我的妻子呢。
在权力的角斗场中，被当做筹码的女人以生命为代价终结了这场无意义却残酷的审判。没人知道她冲出来，挡在羞辱她的人面前时，心里在想什么。
女人终于仰面倒下，在加藤眼中却如同慢动作般翩跹而轻盈，用木簪挽起的黑色头发四散纷飞，依稀能看见发根处纯正的金色，她染过头发，为了更贴合东亚人的喜好，她认真地学习，认真地生活。她十四岁就来到日本，她那时还不叫野村夫人，她叫什么，那个纯洁的英格兰少女她叫什么。
你叫什么。加藤跪在地上托起她无力的头，他将自己的西装脱下紧紧包裹住女人，按压住女人伤口试图帮她止血，但鲜血仍从西装下汩汩渗出，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加藤的双手。不，不，加藤失声嘶吼，吞咽濒临失速的喘息，突然他哽住了，蓦得察觉到什么恐怖的事情，猛然抬头望向屏风方向。
屏风前，站着两个孩子，都是黑发，一个高些，是男孩，他牢牢挡住身后妹妹的视线。女孩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只能看见她抓住哥哥上衣的手，是白皙到无血色的手。
男孩的眼睛是湛蓝色，和女人同样的湛蓝，湛蓝的眼睛呆望着满目狼藉。
不——不——别看，别看！加藤突然感到惶恐，他挥舞双臂，想要挡住男孩的视线，却最终捂住女人已经无法自主闭合的双眼。那柔软的睫毛刺痛他的掌心，他以为是女人在颤动睫毛，然而他错了，那只是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的颤栗。他重新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周围是有人的，周围全是人，他怒吼着指着已经完全愣住的某同僚让他立刻把孩子带回去。
是谁让他们回来的！他锋利的视线诘问在场的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无法回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无法逃逸，身躯无法自持，思维无法运转，只有手指微微颤抖，提醒自己还有生命在鲜活的跳动。
加藤本以为自己还有忏悔的余地，但当他望见男孩湛蓝的眼瞳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罪孽再也无法洗刷。他让一个幼小的心灵直击父亲刺杀母亲的现场，代际的桥梁自此崩解。从这一刻开始，直到男孩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为止，男孩都会记得今天。父亲用餐刀刺入母亲的心脏，母亲张开双臂保护另一个男人。
男孩总有一天会记起那个被母亲保护的男人究竟做了什么。
那时他会恨自己吗，抑或会像他的母亲一样张开双臂拥抱自己。
但现在的加藤已经无法替未来忧虑了，他的心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往里面倒灌。他知道将毒蛇握在手里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代价太大，他的灵魂已经无法承受。
所以。所以。
所以麻生太郎终于站起身，之前他是场中唯一坐着的人，但现在，他从帷幕的阴影中走出，一步，两步，三步，他缓慢地走到舞台中央。在覆盖西装的献祭者、抱着女人的剖心者，和面如死灰的持刀者面前——缓缓屈膝，跪落，双手肃穆地伏在身前，最后深深叩首。
“正一君，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你现在可以夺走一切了。”
自己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甚至在怀疑，他真的在与自己说话么？那声音是那么虚无而缥缈，意无所指却令人无法忽视。
“中国有本典籍叫《论语》，里面有句话古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加藤的声音几乎隐藏在能剧演员的台词中，但野村夫人还是听清楚了。
“夫人，如果不是东亚人的话，最好还是不要穿和服了。”
她没想到他开口竟然是这句话，与自己的丈夫无关，与丈夫犯下的罪行无关，他在和她说着装问题，就像在座高官同僚们都不存在似的，语气暧昧却怠慢，俯视她告诉她这里是东亚，和服不是她该穿的东西。
“抱歉，我……”
“嘘。”
加藤将食指放在嘴前，阻断女人的话，转而对正在表演的能剧舞台招招手。
很快，剧团的团长小跑到加藤面前。
“首，首相先生……”
团长仍有点气喘吁吁，他当然目睹了刚才发生的全过程，虽然听不清楚这些日本的最高官们都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听到为妙。
“刚才我记得舞台上有个姑娘穿的是西式长裙对吧。”
“是的是的是的。”
“她接下来还有戏份吗？”
“没，没了。”
“好，让她把衣服换下来吧，把西式裙装换给野村夫人穿。”
团长的视线在站着的加藤首相和跌坐在地的野村夫人身上逡巡一圈，为难地看了一眼野村夫人，咬了咬牙，应下加藤首相的要求，离开廊桥。
加藤终于愿意蹲下身和野村夫人在同一视线齐平线上了，他凑近野村夫人的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在座的其他人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能看见野村夫人的面容从惶然失措到惊恐万分。女人湛蓝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连耳朵都随面部剧烈的抽搐不断跳动，像是看到恶魔降世。她好像几次三番要远离面前这个几近要亲吻上她的面颊的男人，但她没有成功，她的手臂抖成筛子，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衣领。
突然，她浑身一颤，像是突然听到什么极度惊悚的事情，想要转过头去，但加藤制止了她，他伸手像抚摸爱人一样温柔却强硬地抚住她的脸。
侧面，靠近野村座位的同僚那里，可以看见曾经那个无论笑容还是说话都温文尔雅的男人，终于露出和麻生太郎同出一辙的、鬣狗般的笑影。
团长捧着演员刚刚换下的西式长裙匆匆赶回，加藤听到身后的动静，默然起身，退后到很远的地方，一个刚好可以让所有人看清野村夫人地方。团长小心地把衣服放在野村夫人身边，在离开时他最后对野村夫人轻声说了句保重，但不知道两眼空空的女人究竟有没有听见。
在团长转身走向后台时，突然听到席位间传来众多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只紧张地瞥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参议员。那名参议员的眼球像被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摄取，半分未留意到自己停驻的脚步。那男人的油光粉面上除了震惊余悸的苍白，还有不应出现在这里、在现在的翘首以盼。是的，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能移——做好准备了么，准备亲眼目睹一个他们熟悉的、或许还有羡慕的、曾高高在上的男人在酣然睡梦中被人钳住咽喉，在茫然无措时被同类无所忌讳地染指尊严。
野村，你为什么不敢睁眼看看，看看世界正凝视于你——审判的齿轮已经转动了，你还不反抗么，就算像小丑一样，就算是蚍蜉撼树——我知道的啊，我知道无法反抗的屈辱啊，但如果连最后的大声詈骂都做不到的话，你的灵魂都将被肢解，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女人在众人面前毫无尊严地剥去华服，素净而赤.裸地展现在无数或隐秘或直白的视线中间。她的纤手颤抖着拎起地上复古的西式长裙，等到看清之后，她的瞳孔震颤，嘴唇发紫，泪水蒲扇着下坠——为何正如男人在她耳边说的那样：复古的情调，英格兰田野的石板，深红裙角拂过潮湿的砖块，母亲蹲下身温柔地对自己微笑——这的确可能是她母亲拥有过的款式，但她的记忆已经模糊，模糊间她或许真的见过她最温柔最慈爱的英格兰母亲抚摸过这件衣裙。所以母亲真的会看到自己的处境吗，她一生都雍容高贵的母亲啊，如果看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儿竟被一群卑贱者更卑贱地狎辱玩弄的话一定会悲恸欲死的吧。
还有孩子们离开了吗？那个男人说，如果自己自愿褪去衣物的话，就让屏风后一定还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悲哀绝望之地。离开不堪入目的母亲，离开卑怯无能的父亲。
是的，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加藤说的是对的——他明明是清醒的。他明明清醒地躺在地上，甚至加藤捏住自己的下巴说着那些话的时候，野村的眼皮分明抖动着睁开一条缝隙，眼睑下的瞳仁是那样的清醒与痛苦，然而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目不转睛且无动于衷。他只是僵硬地躺在坚实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死去多时的白肚鱼，就连翕动都无以为继，只能无力地凝视自己的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手里挣扎。
加藤正一逆光的面孔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眼角倏忽滑落泪水，他愣神地摸上脸颊，不清楚自己为何流泪，只知道内心有滔天悲怆无法遏制。
“为什么不继续了，为什么！”
男人像是暴怒，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他迈步上前逼问接近赤.裸的野村夫人。
“不是还没有结束吗！不是他的妻子吗！那替他受惩罚也是应该的吧！”
他突然像是有很多话都要在这里一次性讲完一样，和方才的冷静自持截然相反，他咄咄逼人，狞笑着环顾周围或惊诧或畏惧的人们，视线最终落在女人身上。
“你是一个优秀的妻子，我敬佩你。但野村在外面可没有像我一样赞赏过你。他平时对陪他过夜的小男孩们都是这样称呼你的——【无趣至极的妻子】【拿得出手的社交工具】【孩子们免费的保姆】。”
加藤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公文包里抽出了证据书，他从善如流地翻到对应的那页，开始朗读起野村的风流情史，每一条都是能让人啧啧称奇的情节。终于，有人发出了今夜宴会的第一声嗤笑，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的暗笑与克制不住的咳嗽声让真实诡异而恐怖的氛围一扫而空，人们甚至碰杯，言语间不知在庆祝什么，他们交头接耳，心领神会——只有女人被遗忘了，她呆坐原地，空洞僵滞。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是野村的妻子，不再是值得尊敬的母亲，她只是半个笑话，若是和野村放在一起或许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笑话。
野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从此之后人们看到野村只能想到无意义的笑。笑真的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它宣告善，也宣泄恶，它竟然能让不可饶恕之事变作酒足饭饱后的消遣，能让人们接受一个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美好的灵魂被生生拽入泥淖碾在沼泽并熟视无睹。
加藤也笑了，杀死一头野兽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伤害他的灵魂。加藤清楚该怎么摧毁野村，他知道就算野村不爱他的妻子，但那温柔体贴的妻子在野村的语境中依旧是世间善与爱的代表，是最神圣最纯洁的净土。现在，他已然毁灭了那片净土，但毁灭的代价是同样付出自己的灵魂，所以胜利者是谁，在演员苍凉的吟唱声中所有人都忘记人初来时的样子，他们或装睡、或哂笑、或黯然神伤、或空洞迷惘。
他的笑容混在周围狰狞的面具之中显得如此悲戚与愠怒。
面对滔天的恶意所有人都选择接受，沉默着狂欢，沉默着沉沦——今天与昨天不会有任何不同，昨天与明天也会一样。
但当加藤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时候，突然，躺在地上如同死鱼一般的野村幸二一个暴起。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加藤来不及躲避，在周围人的惊呼中，他只能分辨出野村的刀大概是刚才切牛肉用的餐刀。
啊，如果被刺中的话一定会很疼的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毕竟自己真的这么做了。
他甚至有些欣慰。欣慰野村终于拿起刀。
如果本该下地狱的自己只是被小小的餐刀刺一下的话，或许也算是幸运了。
但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加藤重新睁开眼有些恍惚地看向前方，在他的面前，挡着一个未着寸缕的洁白身躯。他看不见女人的正面，只看到她平整的脊背比冬天庭院的一夜雪还要洁白，她遥远地舒展双臂，像一尊骨色十字架，直直竖在两个男人之间。
寂静中人们仿佛听见钟声，抑或只是回声，一圈圈回荡，像反复敲响，仿佛永不止歇。
远处，完全被人遗忘的能剧表演才刚刚落幕，次郎最终没有喝下毒药，却依旧从梦中醒来——但或许他根本没有醒来，在他华丽空虚的梦的终结后是新的梦，他决绝地回避一切意义，禁欲，沉睡，他只想看到井边再次开满的鲜花，想要不属于他的女人永远属于他。
加藤越过女人的肩头看见前面握刀的男人面若猪肝唇色灰白，那个男人后退几步满眼都是不敢置信，手若抖筛，喃喃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我的妻子呢。
在权力的角斗场中，被当做筹码的女人以生命为代价终结了这场无意义却残酷的审判。没人知道她冲出来，挡在羞辱她的人面前时，心里在想什么。
女人终于仰面倒下，在加藤眼中却如同慢动作般翩跹而轻盈，用木簪挽起的黑色头发四散纷飞，依稀能看见发根处纯正的金色，她染过头发，为了更贴合东亚人的喜好，她认真地学习，认真地生活。她十四岁就来到日本，她那时还不叫野村夫人，她叫什么，那个纯洁的英格兰少女她叫什么。
你叫什么。加藤跪在地上托起她无力的头，他将自己的西装脱下紧紧包裹住女人，按压住女人伤口试图帮她止血，但鲜血仍从西装下汩汩渗出，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加藤的双手。不，不，加藤失声嘶吼，吞咽濒临失速的喘息，突然他哽住了，蓦得察觉到什么恐怖的事情，猛然抬头望向屏风方向。
屏风前，站着两个孩子，都是黑发，一个高些，是男孩，他牢牢挡住身后妹妹的视线。女孩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只能看见她抓住哥哥上衣的手，是白皙到无血色的手。
男孩的眼睛是湛蓝色，和女人同样的湛蓝，湛蓝的眼睛呆望着满目狼藉。
不——不——别看，别看！加藤突然感到惶恐，他挥舞双臂，想要挡住男孩的视线，却最终捂住女人已经无法自主闭合的双眼。那柔软的睫毛刺痛他的掌心，他以为是女人在颤动睫毛，然而他错了，那只是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的颤栗。他重新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周围是有人的，周围全是人，他怒吼着指着已经完全愣住的某同僚让他立刻把孩子带回去。
是谁让他们回来的！他锋利的视线诘问在场的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无法回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无法逃逸，身躯无法自持，思维无法运转，只有手指微微颤抖，提醒自己还有生命在鲜活的跳动。
加藤本以为自己还有忏悔的余地，但当他望见男孩湛蓝的眼瞳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罪孽再也无法洗刷。他让一个幼小的心灵直击父亲刺杀母亲的现场，代际的桥梁自此崩解。从这一刻开始，直到男孩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为止，男孩都会记得今天。父亲用餐刀刺入母亲的心脏，母亲张开双臂保护另一个男人。
男孩总有一天会记起那个被母亲保护的男人究竟做了什么。
那时他会恨自己吗，抑或会像他的母亲一样张开双臂拥抱自己。
但现在的加藤已经无法替未来忧虑了，他的心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往里面倒灌。他知道将毒蛇握在手里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代价太大，他的灵魂已经无法承受。
所以。所以。
所以麻生太郎终于站起身，之前他是场中唯一坐着的人，但现在，他从帷幕的阴影中走出，一步，两步，三步，他缓慢地走到舞台中央。在覆盖西装的献祭者、抱着女人的剖心者，和面如死灰的持刀者面前——缓缓屈膝，跪落，双手肃穆地伏在身前，最后深深叩首。
“正一君，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你现在可以夺走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