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迟思虑片刻,扬手让众仆退出矿洞,俯身拾起一盏不知何人在慌乱之下掉落的灯。

    他失了不少血,烛光透过昏白的桐纸明明暗暗地照在他面上,显出一种阴郁的苍白,丝毫不见那股刻意作出的风流模样。

    “仙长随我来罢。”他提着灯,哑声道。

    这无名矿洞年深日久,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也不知遭了几番劫掠,半座山都仿佛被无数的鲮鲤甲凿掏得千疮百孔。入口洞道杂乱无序,竖井横巷杂沓交织,毫无定律可寻,只怕踏错一步就要永陷迷途。

    即便有熟知路线的人在前引路,也要十万分警醒,以免被冷不丁从脚下冒出的扁圆坑井吞没,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

    在章迟第不知多少次试图将他们引入不显眼的坑洞时,那柄浮云一般如影随形的长剑终于露出杀气,往他下颌抬了抬,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薄薄的皮肉上。

    他停下脚步,缓慢转动脖颈,朝后看去。

    萧炽一手提着半只脚踏进竖井,险些掉进去的郭英儿,冷冷瞥了他一眼,警告道:“章公子,条件是你自己提的,若是再耍花招,我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去地下与那位少夫人做对鬼鸳鸯。”

    章迟神色未动,只微微颔首,继续前行。

    只是眼底多少沉了几分。

    他一路上多次试探,这一行人不但灵力尚存,术法神威,还对那禁制毫无反应,如此只能......

    章迟目光紧盯着前路,似是终于歇了算计他们的心思,老老实实穿过一处短狭的横巷,随后攀梯而上。

    眼前之景豁然开朗。

    郭英儿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高耸的山下竟藏着一个天坑般的巨大洞厅,仿佛将地下掏空,下望深不见底,唯有似来自地心的诡异风声在深旷的洞中盘旋呼啸,阴冷至极。

    石壁四周蜿蜿蜒蜒着或新或旧的木制栈道,层层架空,联通各处,但修得狭窄,仅容一人走动,惊险之处木板老朽,卯榫断裂,稍不注意就要落入深渊。

    章迟走的这条,似乎是近些年岁新修的,栏柱上还细心裹了便于扶拄的细密麻绳。他不知走过多少遍,硬生生将狭隘的木栈走出了青砖道的宽稳之感。

    郭英儿紧紧贴着光滑的石壁,极为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

    陆令遥听着身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忍不住停步回头,温声劝道:“郭姑娘莫不如走前头来,若不慎脚滑,我们也好及时出手。”

    “不用你们管!”郭英儿猛地偏头,凶巴巴地与她对视,她面上怒气未消,一对柳叶般的细眉几乎要倒竖了过来。

    可“管”字才落,音调忽地一转,化作一声短促的惊叫。她脚下忽然碾到一处圆润的落石,身子不可自控地朝外一扭——

    萧炽敏捷地出手拽住了她,面上诧道:“真不用我们管?”

    郭英儿被这一遭惊得身子直颤,望着下方一片漆黑的深渊,忙抓紧身侧的木栏,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不肯理他们。

    陆令遥轻叹着摇了摇头,握住萧炽垂在身侧的指尖,他只侧头看了她一眼,便了然地反手回握。

    一丝金色的灵力从指尖荡出,郭英儿脑中突兀地响起一阵清甜的女声,险些又将她骇得脚滑。

    是陆令遥的声音。

    “郭姑娘别怕,这是宗门的传音之术。”陆令遥娓娓出声,她声线听着年纪不大,偏偏言语间道出了一种哄小童的意味,“你有什么要问的,只需默念便是,章迟听不见的。”

    郭英儿拧眉摇头,似要把那入脑的声音甩出去,“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还当你们真是什么行侠仗义的仙门侠客,谁知道为了章家的丁点儿好处,转头就跟他们狼狈为奸了......嘁!”

    陆令遥笑了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若不假意唬他,怎么弄清章家私下究竟做的什么勾当呢?”

    郭英儿有些傻眼,好险没下意识出声,“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话都是诈章迟的?!”

    “嗯。”陆令遥含着笑意,“你和我们一路同行,我所能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么?”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甚至莫挽这个名字,还是你告诉我们的呢,不是么?”

    郭英儿愣然片刻,看向萧炽,“那他怎么......”

    陆令遥被他牵着,抬眼望向他的背影,笑道:“他啊,被我不知唬了多少回,早就轻车熟路了。”

    “只怕我刚开口,他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原来你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我还当我瞎眼看错了人……”

    郭英儿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她这一路态度恶劣,数次被救数次恶言相向,不过她生性爽快,挠了挠发髻正准备说些缓和话,最前头的章迟却站住了脚,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郭英儿:?

    她心中疑惑,章迟看她做什么,莫不是方才的什么传音之法露了马脚,被他听到了?

    章迟立在一处洞口前,旁的洞道多为隧道入口,狭窄低矮,只能匍匐爬行或是弯腰曲背行走,这处却有一人余高,宽可容四五人之余,似乎是为运送矿石货物之便而凿建。

    “怎么不走了?”萧炽抱臂跟在他身后,神色冷冽,半步前移,好似他不进去就要将他踹进去一般。

    章迟手中的灯被风摇曳得忽明忽暗,唇边轻勾,“那位仙长也要进去吗?”

    “我?”郭英儿满脸莫名其妙,高声道:“我来都来了,自然要进去了,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章某不敢耍花样,只是我观仙长似乎境界稍低些,又好像被禁地的力量压制住了......怕仙长承受不住罢了。”

    陆令遥心底绝不肯将一个凡人孤零零放在这危机四伏的栈道上,即刻便道:“见惯了妖魔的修士,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章迟点点头,没再多说,大步朝里走去。

    洞道的尽头透着光,影影绰绰的,只能隐约看见几辆木制二轮推车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

    章迟垂头站到一旁,指着里头道:“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人,仙长自行查探罢。”

    说完这话,长剑却突然转了方向,抵在他的后腰,逼得他一个踉跄,章迟自知避不过这遭,索性狠狠闭上眼,心一横踏了进去。

    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宽约丈余的洞穴内,架着数只长年累月被脂油火把熏燎的灯托,只是如今火把早已被撤下,替做了几颗幽然发绿的明珠,随意地扔在并不匹配的木托上。

    陆令遥瞳孔骤缩,幽冥的绿光恍若鬼火一般凝在她眼中。

    满壁的人头腿脚被铁钩刺穿,高高悬起,滴落的猩红血液汇进细窄石槽,迂曲蛇形,干涸的浓血糊在槽壁上,一层一层烂出了扑鼻的腥臭。

    巨大的铡刀横立在侧,缺口的刀锋粗糙,骨渣肉屑糊满了缺缝,湿湿黏黏地挂在上头,而木枕之上,还卧一个双眼爆突,臂腿缺残,死不瞑目的修士。

    萧炽眉头紧皱,打眼朝里望去。

    一排精致小巧的木架挂满了半透明犹带血丝的细白面皮,架子后头是数以十计的无头躯干,他们被斩了四肢,除了衣衫,似是还未来得及精细处置,只好如骨塔一般胡乱堆就在此。

    汩汩流出的残血未干,将一旁脏乱堆叠的凌杂布料濡湿大片。

    郭英儿嘴唇咬得出了血,硬拼着一口气才没有吐出来,只侧过头,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陆令遥蹲下身,手指有些发抖,缓慢地挑出几片衣料。

    残布片片,被洞内的杂灰尘土所污,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她指尖一提,藏裹在衣袋里的一块青玉堪堪掉了出来。

    是无上剑宗的绩玉。

    陆令遥眼中一暗,将绩玉死死握在手中,飞快地揭开那些污糟不堪的衣衫。

    紫色的、鹅黄的、绛红的、有宗门法咒纹路的,有未赋法诀的......她从前在剑宗做弟子时,参加过不少宗门法会,也与不少外宗弟子切磋过,这堆衣料中有不少她相熟的宗门法衣,还有一些普通衣衫,许是不知名的散修所留。

    她蓦然生了怒,竟回身几步,一把掐住了章迟的喉,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章迟半垂了眼,不敢去瞧铡刀上那人,道:“......来晚了一步,总共就这么一个能救的,却还是死了。”

    陆令遥圆润的指甲此刻好如尖刀,陷进他脖肉中,硬生生掐出血来,“我问你,你们把这些修士残肢卖给谁了!”

    章迟唇白如灰,嗫嚅了片刻,合上眼道:“陆姑娘不是都知晓了么?”

    他喉中痛咽了一下,哑着声道:“隆宁四周富裕,达官贵人众多,凡人得了权势财富,所求就会更多,求容颜永驻,求身健病消......愚笨的妄想聪颖敏慧,短命的又痴迷长生永存,人的欲望是永无休止的......”

    “咳咳......”

    他眼底一片死寂,“而修者血肉......就是凡人最好的养料,不是么?”

    “呵。” 陆令遥眸色冷冽,“只是吃人吗?散修无依无靠了无牵挂,死了也无人寻仇。可宗门弟子若不明不白的丧命,门内必有人来收尸查探。章家残害如此多的大宗弟子,仅凭凡人之力绝无可能藏匿踪迹,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章迟几乎要窒息,胸口如火燎一般烧得剧痛,他终于耐不住去掰陆令遥紧扣的手指,却在下一瞬听她笃定问道。

    “你们的生意,该不会都做进仙门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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