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矿洞中,禁制大开。

    咄咄逼人的弥天咒文如铁画银钩的弯曲尖刺,在空敞的崖洞内连天匝地地浮着,仿佛一座以金咒凝就的、密不透风的牢笼。

    地上的不明阵法渐次亮起,如蛛织网,层层内进,陆令遥三人步步后退,竟不知不觉被逼进了热浪翻涌的汤泉之中。

    热泉之上雾涌云蒸,遮蔽了眼前诸景,看不清池面水色。

    陆令遥半截身子浸没在温热微烫得泉水中,一手举止自若地拦住萧炽结印欲出的手。

    “别动。”她透过萦绕在侧的浓稠水雾,勉强对上二人的视线,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萧炽随之偃旗息鼓,转腕收了回击之势,任凭那些阵法金线在汤泉周围肆虐,将他们迫到泉池中央。

    郭英儿左右瞧了瞧,有了栈道上一遭,她亦是很快默契神会,随手撩起一捧水,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反泼了出去,作出一副痛极击水的模样,学着方才被丢进药池的修士,掐着嗓子凄厉地惨叫起来。

    陆令遥:......真是孺子可教也。

    许是见他们终为禁制所俘,纵然怀有天大的本事也再使不出来,四周漂浮屹立的咒文闪了闪,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崖石之间。

    唯独泉池上方,三人头顶之处,还不远不近地停留着一抹金咒,似悬而不下的剑刃,以虎视眈眈地笼罩着他们。

    泉水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水汽雾障稍稍稀薄,渐渐露出半身之下乌褐色的水面和零星漂浮的干枯花瓣。

    以及池岸边上,莫挽那张水波不惊的脸。

    “仙长可还好?”

    莫挽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把竹椅,坐在不远处,静静抬眸,瞧着他们在药汤般的池水中或一动不动,或奋力挣扎。

    将一汪褐色池水搅得天翻地覆,更为浑浊。

    “好什么好,你怎么不下来试试!”郭英儿脸都皱成了一团,仿佛当真痛不欲生似的。

    莫挽却是眉心舒展,自顾自道:“看样子我赌对了。”

    “两位仙长虽修为莫测,能在古矿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却未必能抵得过禁地阵中的力量呢。”

    湿热的药泉浸透了大袖衣衫,外袍的丝绣顺着水纹起皱,堆叠一团,湿嗒嗒地黏在臂间,萧炽只觉浑身难受,不甚自在侧了侧身,继而微微一怔。

    他余光所及,只见陆令遥愣愣地盯着池水发呆,好似没听到莫挽的得意挑衅之语。

    怎么她每次见到这花藤,都不太对劲的样子?

    不得已,萧炽只好接过挑衅回去的活计。

    不许他这时出手便罢了,嘴上的亏却不能叫她吃的。

    萧炽眉头一挑,刻意冷下了脸,硬生生攒出了几分唬人的威仪,嘲讽道:“威迫利诱,奉承哄骗,就是不见有什么真本事......你们二人筹谋多年,还只会这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么?”

    他话说的难听,明明身陷囹圄,气焰却嚣张得紧,惹得章迟顷刻黑了脸。

    莫挽却浑不在意,连一丝不悦都未显露。

    “手段入不入流很重要吗?我只知道无论手中放出去什么样的猫,只有抓得住猎物的才叫好呢。”

    萧炽不耐那打湿繁琐的袍袖,左右已经烧了一边,索性将另一边也扯下丢在水中。

    他转了转重获自由的手腕,一声嗤笑:“猫?学旁人妖道魔域玩弄鬼蜮伎俩的猫吗?可别哪日玩脱了手,被抓来的猎物反将一军挠得浑身包。”

    “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章迟冷了脸,道:“你们也见不到那一日了。”

    莫挽似乎并不想同人打无意义的嘴仗,见萧炽好端端浸在池中,没有一丝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仙长如今,修到什么境界了?”

    萧炽顿了顿,眸中渐渐生出疑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莫挽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缚兽圈口。她指腹在光滑无刺的皮料间擦过,忽而猛地一扯。

    锁链在空中一打,噼啪作响,她垂眸看着两眼懵然的怪物,慢慢道:“仙长不肯说也无妨,我自有办法探查。”

    “只是我的法子实在粗暴,若是使出来,难免要令诸位难受几分了。”

    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怪物耳朵微动,很快便四肢并用地朝池边爬去。它长鼻一端不断淌下透明的黏液,在苔藓泥道上裹了一路的腌臜东西,威胁似的朝他们扬了一把腐臭的湿泥。

    一想到这肮脏的鼻子要戳到他们脸上身上东触西碰,郭英儿浑身一震,恶心得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见那怪物前肢就要入水,郭英儿险些装不下去了,拔腿就要往萧炽身后躲。

    却在这时,陆令遥清凌凌的声音一瞬响起。

    “莫姑娘,你与无上剑宗有什么因缘么?”

    怪物的脚步骤停,睁着一双全是黑瞳的兽眼望向声音来处,它嗅了嗅池水,又转头去觑自家主人的脸色。

    好似什么都懂。

    莫挽立在一株崖缝伸出的枝桠下,一袭素色纱衣飘然欲仙,面容皎净如月,唯有袖上干涸的大片血色,为她添了几分凡尘人间的味道。

    可她的心,一向追寻九天之上,从不牵挂凡尘、

    她定了神色,“仙长何出此言?”

    陆令遥触到池水中飘零不定的细碎小花,“莫姑娘既然悉心栽培这藤蔓,定然也知道它们的来历罢。”

    “除了无上剑宗,哪还有这东西?”

    莫挽颔首,“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我与仙长同病相怜,皆可算作半个仙门中人。”

    陆令遥凝视着她,似要从她的神色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知莫姑娘这‘半个’是什么说法?我听闻你七八岁就到了章家,想来不是与哪位道友结缘成婚,那便是偶遇机缘被收入外门修行了么?”

    “无上剑宗地位煊赫,莫姑娘既有仙缘,为何不留下,反倒要到隆宁嫁为人妇?”

    “修行?”莫挽垂眉一笑,“我生来愚钝,毫无灵气,没有那个福分。”

    “不过有幸见识过那般洞天福地,心中难免生了些妄想,寄托在这灵草罢了。”

    陆令遥捻着一抹水珠,在鼻下轻嗅,笑道:“的确只能聊以慰藉。莫姑娘调配的药汤,三般两样的,简直是平白浪费仙草。”

    莫挽闻言身子微微前倾,“你知道这味方子?”

    “我夫君曾与那剑宗多次交手,我自然也对他们的东西有几分了解。”陆令遥拂去腰间被水浪冲积过来的残花,如在学堂讲经一般温声善诱。

    “不过这味仙草可不算什么好东西,莫姑娘若想配出来自用,还是斟酌一二的好。”

    “姑娘还是莫哄我了,我不会放你们走的。”莫挽抬眸,似是不信她的警告之语,“我手中有剑宗的仙书,花藤的药力,我比你清楚。”

    “仙书?”陆令遥眉头轻皱。

    若她没记错,这株藤蔓乃是她师尊亲手所培,之后又被师尊尽数毁去。即便有什么漏网之鱼,也应当随着无妄山一并沉睡在封印里,断不可能被凡人带到千里之外的隆宁肆意生长。

    至于那本所谓的仙书......

    这味药藤险些害过叶俞川的性命,因而不曾入过典籍,连药谱爷爷都未曾记载它的药性。师尊既狠心要毁灭它的一切踪迹,怎会容许什么杂书一字半语地描绘它。

    陆令遥面色沉了沉,该不会又是叶俞川早年间四处游历,被人哄得没了形,什么乱七八糟的秘辛都叫人拿了去,就此流传了罢?

    除了他,她还真想不出无妄山上有第二个不靠谱的玩意儿。

    早知不拦着萧炽了,捅死他换个清净!

    陆令遥压下一口气,“莫姑娘知不知道,这藤入药,浸身之人轻则痛身切骨,重则爆体而亡......”

    “你这柔弱的一把骨头,就算有了灵根,只怕也一刻都承受不住。”

    莫挽闻言轻笑了声,“说了这么多,仙长还是不愿意将方子给我。”

    “不过也不打紧。”

    “什么痛身切骨,什么爆体而亡,我全都不怕。”

    莫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几人,“因为这药汤,原本就是为你们准备的啊。”

    陆令遥疑惑地同她对望。

    莫挽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片刻,语气几分惋惜,“本以为你这副模样,应是个利害角色,竟没料到却是个病恹恹的凡人,不过好在你带了个厉害的修士夫君......”

    “我已二十有余,也不拘男女了,失败了再寻就是,他既然在禁制阵中还能面不改色,想来至少步入元婴境界,与我而言也算意外之喜。”

    陆令遥听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却本能地生出些不愉。

    她极不喜欢别人觊觎她的东西。

    人也一样。

    陆令遥冷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莫挽深深地看了萧炽一眼,转身走向崖壁一侧,

    她拨开一处被树藤遮掩的凹陷空隙,那处狭小无比,只放着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铺染血白布,外悬经脉穴位图,木床的上方赫然垂着一只白光眩目的硕大明珠。

    木床外侧规规整整地码着数个绛红漆盘,颜色深如陈血,上排金银针若干,四五把开刃骨剪,并平刃刀、两足镊数只,最左端,还垒着几团卷起束结的桑皮线。

    打眼一望,尽是些医家物件儿。

    莫挽扯开那块带着血污的白布,随手掷在地上,很快换上了新的,这才回首道:“我想向姑娘的夫君,要一件东西。”

    陆令遥微眯了眼,“什么东西?”

    莫挽拈起一柄纤如柳叶的细长小刀,冷铁冰刃的寒光一闪,霎时间,眉目如画的佳人仿佛化作了玉面修罗,裹挟着残余的血气款款行来。

    “他的灵根。”

    她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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