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蜿蜒的山路,渐渐生了烟霭,将无数连绵青山笼作一碰即碎的虚妄幻境,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郭英儿不过稍稍一眨眼,青雾如琉璃般尽碎,入眼又是章家雕梁绣户的深宅大院。

    怪模怪样的人貘趴在脚边,气若游丝,长鼻软趴趴地垂在一旁,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不凶不脏的,竟勉强能瞧出几分蠢钝的可爱。

    看了几桩惨不忍睹的凶案,又隐约揭开了莫挽沉重的身世,眼下气氛着实凝重,个个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郭英儿忍下心中不适,蹲下身,试探着逗弄那半死不活的貘妖,想让气氛活络几分。

    “怎么了,迫于他人淫威出手害自家媳妇,啧,这会儿知道不高兴了?刚才怎么不抵死不从呢?”

    人貘怪物耳朵一竖,龇牙咧嘴,张着爪子猛地一扑,又被脖上链条毫不留情地拽了回去。

    郭英儿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朝后一仰,脚下一时没稳住,翻躺在地,浅浅痛呼了一声。

    她起身揉着腰道:“这怪物,还真人家当成它妻子了不成,不过提一嘴,便凶成这样。”

    她斜了一眼被她逗得梨涡浅现的陆令遥,嘟囔道:“陆姑娘就知道看我笑话。”

    陆令遥唇角弯了弯,那种被自家弟子恶心的阴霾终于散去几分。

    郭英儿踢了踢那条铜打铁铸的粗链子,道:“你不是说要搜魂吗?怎么倒押着这妖怪,造起梦云来了?”

    她足尖漫无目的地绕着铁链划,“我还想着,能不能从她脑子里搜出我姐姐的下落呢。”

    陆令遥无辜地瞧过来,“我是想行搜魂之术,可我不会啊。”

    “啊?”

    郭英儿呆愣一瞬,原本英气上扬的双眼瞪得溜圆,指着立在一旁不知在思索什么的萧炽,大声道:“那他呢?!”

    萧炽被这一声震得回了神,耸了耸肩,言简意赅道:“我也不会。”

    陆令遥掂了掂手中的皮制圈口,丢给萧炽,顺势扯松他交怀抱臂的手,从肘弯处穿臂而过,挽了上去。

    她笑道:“他的术法都是我教的。我不会的,他就不会。”

    “师傅都不会的东西,哪能指望从未离过身的徒弟呢?”

    陆令遥发髻有些凌乱,一簇碎发被他粗暴浅陋的清洁术烘得高高翘起,好似一株耀武扬威的小旗帜,得意地随着主人的动作一颠一颠。

    有点......憨态。

    可她在得意什么?

    萧炽眉头一挑,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指,与那簇碎发问了个礼。

    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将它压下去。

    翘着吧,挺好的。

    萧炽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郭英儿听着这话,神色几番大动,从面露狐疑到恍然大悟,不过片刻,她就疾步走到二人身侧,指头几乎要戳到陆令遥面上。

    “好哇!”

    “什么凡人,什么体弱,原来全都是骗我的!”

    “陆姑娘也太能演戏了!瞎话张口就来,枉费我还真心疼你,到最后被你二人耍得团团转!”

    “你知晓这么多内情,想必也是那什么劳什子剑宗的人罢......”

    “噢,我知道了!”郭英儿眼中猝然一亮,兴致勃勃道:“你们定是如戏文所唱的那样,师徒相恋,悖德弃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誓死相随,所以为宗门所不容,凄凄惨惨地被赶出来了?”

    陆令遥:......不。

    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种师徒啊!

    她正要矢口否认,打断她这天马行空不成样子,不知跑偏了多少里的脑子,却又见她怜惜不已地握起她一只手,啧啧叹声。

    “可你的身弱之症不像作假,我听隆宁的说书人说过,你们宗门的弟子如果要背弃师门,需得将法宝修为全还回去,还得受鞭挨刑,吃好多苦头呢!”

    她双目明光闪烁,翻来覆去地瞧她细腻白润的手指,“仙门的刑罚是什么样的呀?是不是比拶指还痛?比黥面还要屈辱?”

    陆令遥:“......你们隆宁的说书人,懂得还挺多。”

    郭英儿煞有其事地睖了萧炽一眼,不满道:“瞧他这样活蹦乱跳的,你是不是和戏文中的师傅一样,站出来......以一己之力承担了全部罪责,就为了保全他!”

    萧炽面无表情地拍开她气势汹汹指过来的手。

    他有些好笑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这姑娘半分不念他的情面,他在矿洞栈道上不计前嫌地救了她数次,她倒好,转头就恩将仇报,将他打成懦弱无能不堪托付的软脚虾。

    真是飞来横祸,罩天一口大锅。

    “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与陆令遥几乎同时开口,垂眸相视的一刻,他下意识地噤了声,容她说下去。

    萧炽身上的锦衣经过几番劫难,又是火烧又是水淹,弄得乱七八糟。宽大的锦袖从小臂处撕毁,素白的中衣微微上卷,露出一小截手腕,正贴在她收拢蜷起的掌中。

    一凉如秋水,一热似夏火。

    迥然不同的体温在厮打争吵着融成一处,化作一阵和煦的风,吹散她眉梢眼角的所有寒意。

    “我们不是师徒。”

    “至于这病,是我有一日外出寻人麻烦,忘记告诉他了。谁料到就这么一遭,中了奸人诡计,险些丢了性命。”

    她笑吟吟地扣紧他手腕,“好在他机警,还是来找我了。”

    “就只是这样?”郭英儿显然有些失望。

    “不然要哪样?”陆令遥秀眉一挑,故意板了脸,逗弄回去,“郭姑娘非要我被宗门打个半死,再像一条死狗般地被扔出来?”

    “我怎会这样想!”郭英儿生怕被误会,急急解释道:“.......那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师兄妹?师姐弟?”

    “也不像啊......哪有什么本事都由师姐来教导的道理,我们凡间都是师傅领进门呢。”

    郭英儿觑着他二人的神色,心中好奇之火愈烧愈烈。

    萧炽喉头无声地咽了咽。

    “嗯......”陆令遥眼瞳一转,噗嗤笑道:“我是他债主啊,你都不知道,自打他一出现,就欠了我好多银子呢......哎,萧炽,你去哪儿?!”

    萧炽深吸一口气。

    他长臂一抽,就往前方愈发明晰的亮着灯火的院落中走去。

    他头也没回,冷哼一声道:“去给债主赚银子去。”

    陆令遥提着碍事的宽幅裙摆追上他,扯住他半截残破不堪的衣袖,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萧炽脚步慢停,束着玉冠的头顶又忍不住冒出一绺一绺擦着火星子的烟气,他没好气道:“还要说什么。陆仙长行事豪放,不由分说一把火将字据烧了,嘴上说着一笔勾销,转眼又以债主自居。”

    萧炽长睫一垂,气呼呼道:“无凭无据,算哪门子的债主。”

    嘶——陆令遥有些心疼地瞧着他头上隐隐的烟火,再不顺毛,烟烧成火,燃秃了可怎么好。

    她仰着头,一对梨涡深深,好似将醉人的月光尽数沉在里头。

    “我又没说是朱雀大街那笔债。”

    “到底什么呀?”郭英儿紧紧跟着他们,被弄得一头雾水。

    陆令遥一回首,眸中尽是狡黠的笑意,“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情债呀。”

    头顶的烟气“呼”得一声变得僵直,转眼就被晚风吹散。

    郭英儿低低地“嘁”了一声,撇撇嘴道:“什么嘛,绕这么多弯子,结果还真只是寻常的道侣。”

    陆令遥点点头,“没错,就是再寻常不过的——”

    她尾音拉长,余光与他碎火般的眼底相撞。

    “道侣。”她轻轻道。

    ——

    亭台水榭如漂浮不定的波光云影,每走几步,便要波动几分,煞是不稳,

    风吹云动,月光不知几时被遮蔽殆尽,只剩檐下一盏曈昽灯火。

    一身形纤纤的清秀佳人身着薄衫,借着夜色推开了主院的门。

    陆令遥三人远远跟上,还未走到窗口,就听见一声爆喝。

    “滚出去!”

    听这音色,似乎是个中气不足的中年男子。

    郭英儿被吼得脚下一个趔趄,拍了拍心口,对他们虚声道:“我认得这声音,是章老爷。”

    陆令遥微一颔首,继续附耳去听。

    长大后的莫挽声音柔而冷,透过半掩的窗缝,虚虚实实地传来,“舅舅不喜欢挽儿吗,为什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呢?”

    章老爷似乎气得哽了声,半晌才怒火滔天道:“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

    “表亲结姻自古就有,亲上加亲不好么?”莫挽问。

    章老爷多年纵欲过度,眼下挂着两只硕大的青袋,浑浊的双眼转了几转,“迟儿那孩子不错,前些日子还透露了几分对你的心意。”

    莫挽摇摇头,清淡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索命的女鬼,“不,我要嫁的人,不是阿迟。”

    “砰!”

    茶盏重重地磕在桌面,章老爷厉声道:“歇了你的龌龊心思,你我二人绝无可能!要是被有心人翻出你的身份,我章家岂非莫名多了个被人戳脊梁骨的污点。”

    “我收留你,养你到这般年岁,不是为了让你辜恩负义,反咬我一口的。”章老爷似乎想起了早逝的妹妹,神态莫名软了几分。

    莫挽顿了顿,道:“那如果,我想嫁给小公子呢,舅舅可愿答应?”

    “阿连?”章老爷眼睛一眯,似乎要看清她心中所想,“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还在病中,你怎么会对他起了心思?”

    莫挽笑了笑,“我是阿连正正经经的表姐......那病也不打紧,舅舅知道,我是从仙门回来的,多多少少学了几手,保住小公子的命绰绰有余。”

    她抬起头,语气莫测:“至于年龄......只要阿连能活下来,过几日,想来他就不止十岁了。”

    黑影猝然迫近,一双满是皱纹和寿斑的手扼住了她的喉,慈祥的舅父霎时变作了索命的阎罗。

    “你知道了什么,说!”

    莫挽眼尾痛得发红,哑声笑道,“我只知道......嫁给阿连还是嫁给舅舅,根本没有分别......”

    “反正你们二人,迟早都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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