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儿在说什么胡话,舅舅怎么听不懂呢?”章老爷的音色愈发深沉。

    他言语听来柔和可亲,掌下的力道却分毫不减,莫挽仿佛能隐隐听到自己的颈骨传来咔嗒作响之声。

    她的好舅父,是真的想掐死她。

    不过半刻,莫挽凝脂一般的皮肉泛起深深浅浅的青紫,她的颈脉肿胀鼓动,一下一下,仿若坊间戏伶的鼓锤,敲得章老爷浑然失了理智。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莫挽心口窒闷,乌黑如夜的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上翻,“咳......舅......舅舅......当真听不懂吗?”

    章老爷神情透着一股诡异的慈和,眼底却阴狠无比,死死地盯着她。

    他长年养尊处优,肥腻无茧的拇指摁在莫挽脆弱的喉珠上,上下滑动,威胁般问道:“你今夜来这儿,可有人看见?”

    莫挽仰起头,勉力忽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心之感,笑道:“那可......多了。舅舅问的哪一个?”

    章老爷闻言,紧掐的手不自觉地松泛了几分。

    “咳咳咳......”莫挽胸中堵着数口气,骤然一松,气息上窜,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她拭去唇边溅上的水迹,无一丝一毫的退缩之色,仿佛笃定章老爷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莫挽眉尾上挑,直视了回去,“譬如......我的侍女?又或者眼睁睁看着我进院的阿迟?”

    “还是,此刻已然接到我传音之信的爹爹呢?”

    “你威胁我?”章老爷冷笑一声,“侍女是我章府的人,处置了便是,连声响儿都不会让人听了去。”

    “阿迟是个聪明的,呵,即便他被你迷了心智......折一个内侄进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你那个仙人爹爹,你当真以为我怕他?”

    莫挽轻咳数声,紊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静静道:“如果舅舅肯听我的,一个侄子的死活当然无关紧要。”

    她盯着他,“但若阿连病死了,与您有血缘牵连的章迟,可就是这世间,唯一的选择了。”

    章老爷缓缓收手,转而抬起她的下巴,睨着她道:“挽儿真有法子,治好我儿?”

    莫挽迎着他尖锐如刺的视线,下巴略略一点,“阿连命不久矣,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舅舅让我一试又何妨?”

    “毕竟嫡亲的血脉,才最为可靠啊。”

    章老爷就着这个迫使她仰首的动作,端详了她好半晌,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又好似在打量一樽极有意思的物件儿。

    过了片刻,他松开钳制她的手,似叹非叹道:“你与你娘亲,半点儿也不相像。”

    莫挽低声一笑。

    “所以她死了,而我还活着。”

    她扶着圈椅的把手,好几次使力才起了身,搭手福了个礼。

    在章老爷晦涩难言的目光中,她拉高领口,整理仪表,全须全尾地走了出去。

    晚来风凉,落英飘零。

    焦急不已的章迟手中托着一件厚实的外衫,不知在院外徘徊等待了多久,连凋零成堆的花瓣都被他外袍掀起的风扫得四散。

    只听“吱呀”一声,主屋门开,翘首以盼的人影飘然而出。章迟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心下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糖汁沸腾般汹涌的甜意。

    他毫不迟疑,同手同脚地迎了上去。

    他将手中外衫熟稔地搭上莫挽的肩,边系衣带边着急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叔父他......可应下了这门婚事?”

    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莫挽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她还未开口,章迟好似欣喜若狂,什么男女大防、诗书礼节全顾不得了,就着外衫将她严严实实一裹,抱起她便转了起来。

    衣袂随月下的落花一同飞舞。

    莫挽怔怔地接住一片飞零的花,好似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时刻。

    她望进章迟飞扬的眉眼,早已想好的安抚之语咽进了腹中,再也说不口。

    她环上章迟的肩,轻柔地将侧脸靠上去,慢慢闭上了眼。

    罢了,就让他高兴几日吧。

    ——

    莫挽彻底阖上眼的一刻,无边无际的皓月苍空陡然支离破碎,如纷扬的雪片,映出无数刀光剑影,雪雨风霜。

    好似人的一生,走马灯般急转而过。

    天崩地裂,飘扬晃荡,陆令遥眉头一拧,在地转天旋之中牢牢抓紧了郭英儿的手。

    看来莫挽察觉到不对了,倒比她预想的更快些。

    不出一刻,茫茫烟雾腾天,梦境哗然崩塌,他们几人以实体入内,并非神识,难免和那焦躁不已的貘妖一样,如蹴鞠一般被一道强猛之力抛了出来。

    才刚站稳,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素白的影子。

    仿若一支离弓飞驰的箭,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朝洞门坠落的尖石上撞去!

    “萧炽!拦住她!”陆令遥回身喝道。

    萧炽手中翻转,反手打出一道疾驰追去的灵火,恰在她撞去之前将堵在洞门的落石尽数击碎。

    那道影子来不及收力,远远飞扑在地上,扬起一片沙土尘埃。

    郭英儿艴然大怒,“从前还知道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如今求死倒这般干脆!”

    她上前几步,扯起莫挽细弱的胳膊,“要死,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再死!”

    可莫挽的双眸空洞无物,她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下一刻,两人双双怔在那处,齐齐发愣地朝天上望去。

    陆令遥本还在探昏迷在地的章迟的鼻息,见两人突然没了声,疑惑问道:“怎么了?”

    她绕过零零散散的碎石,走出洞口,一面耸入云霄的崖壁撞入眼帘,那些多年盘生的枝蔓草木被剑气和禁咒搅得丝毫不剩,化作累累灰泥,在脚下铺叠堆起。

    而崖壁上,赫然立着两樽相背而靠,巍然耸峙的二仙神像。

    他们形态逼真,沿着山壁裸露的矿石细细雕琢,毫发可见,一神手中拈花,一神眉眼巨笑,通体澄碧清莹,在晦暗的崖洞中生出荧荧的清辉。

    说不出的清净超然,不染尘埃。

    只是那尊男像的左眼,被一柄寒气冷冽的长剑贯入,破坏了那股浑然天成的神圣之感。

    陆令遥缓缓沉了神色。

    这是......碧琉石矿雕的神像?

    谁会把神像雕在地底下?是哪家宗门的意思,还是这两位天神自己的意愿?

    对了,这里的禁制对神仙无用。

    难道是这两位天神不肯碧琉石为凡人所用,因而设下禁制,让灵力无法施展,让术法百无一用,章家寻着了机会,这才让这古时的矿洞,彻底沦为无数修士丧命的禁地?

    可惜她与萧炽不是修士,不受禁制所累,反倒有机可乘,彻底掀开了章家的罪恶面纱。

    莫挽嘶哑的声音传来,“我为何不能寻死。我的仇,已报得七七八八,至于这最后一桩,是我无能,等到了地底下,我自去向我娘谢罪便是。”

    “想来她也不会怪罪于我。”

    莫挽脱了力,颓然地靠在山墙上,“仙长不管不顾,将我诸多狼狈不堪之态现于人前,还不肯让我死么?”

    “莫姑娘惊世骇俗之举众多,还怕人评判不成?”陆令遥回首凝视着神像,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惑色,“这便是章老爷不惧仙门的倚仗?”

    莫挽垂首不语。

    陆令遥轻叹一声,“方才,章迟被我打晕了。”

    莫挽死水般的双眼微起波澜。

    “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陆令遥声音轻缓,“什么舅甥之事,他也全然不会知晓。”

    “可以开口了么,莫姑娘,这两樽神像,究竟是什么神仙?”

    莫挽恍惚地歪着头,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向威严圣洁的神像,“章家世世代代守护敬供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想也知道,两樽邪神而已。”

    萧炽蹙眉,“你很恨章家?”

    莫挽神色渐渐癫狂,猛地一转头,语无伦次道:“仙长不是本事很大么?不是要降魔除害么?只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算什么本事!”

    “要杀,就该将章家杀尽,连同这两个邪神,一并送入阿鼻地狱才是!”

    郭英儿愕然道:“你疯了,章家是可是你母家,章老爷还是你亲舅舅呢!”

    莫挽突兀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她鬓发凌乱不堪,癫头癫脑地长笑,奈何生得实在柔弱貌美,反倒添了一股弱柳扶风之态,令人忍不住对这身陷绝境的女子心生怜惜。

    “亲舅舅......他何止是我亲舅舅......”

    “他还是我外祖父,曾外祖父,高外祖父——章家上算十八代,不,世世代代!全都是他一个人!”

    她声音阴寒至极,回响在空旷的洞中,听得郭英儿浑身发冷,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仙长见多识广,连这也听不懂吗?”

    翠莹莹的晶石光折射在她满是泪痕的面上,好似一朵吸透了鬼魂阴气的曼珠沙华。

    “长生不老,后嗣如旧。”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章家的所有血脉,都是我舅舅一个人的容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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