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遥猛地闭上双眼,可那道似是而非的影子却不肯放过她。

    不愿看,那便听。

    清媚的女子声陌生又熟悉,好似裂谷之下的魔音贯耳,一声又一声地在她脑海中击打回荡,扰得她不胜其烦。

    “阿遥......”

    “阿遥......”

    “阿遥啊......”

    那道声音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字三回响,如鼓如钹,密密匝匝,震得她头疼欲裂,浑身动弹不得。

    忽然,她丹田内蓦地一暖,半残的灵根隐隐聚起将散不散的灵团,她下意识地想捂住隐隐作疼的腹部,手臂却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碧虚剑不断地震颤,终于从神像破碎的左眼抽刃而出,扬起一片灰白的齑粉,乖顺地伏到了她脚下。

    她看见自己御剑而起,悬停在那二人跟前,伸出的手在一人面上密密麻麻的刀痕上抚过,直到指缝中都糊满了乌红发黑的血——

    毁人面貌,若非恨极,便是刻意折辱......

    陆令遥瞧着掌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本能地要收手,可那股残魂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下手愈发重了起来。

    她明明捧着那人的脸,做着堪称留恋温柔的动作,十指却如出鞘的利刃,将凝合的刀伤猛地破开,挤出里头温热肮脏的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指尖微弱的灵气慢慢聚起,挖出的血珠化作鲜红的字墨,随着她法印结起,渐渐在空中无纸自成,凝作一只巨大的血符。

    她回身一转,振袖招风,已然成型的血符毫不留情地朝神像撞去!

    残血四溅,灵光乱闪,浑然一体的神像突而面目模糊,莹莹的光辉充斥天地,仿佛正午里遮天蔽地的刺目日光。

    陆令遥抬手遮了遮眼。

    眼前暗下的一瞬,崖洞下低沉的风声如隔水罩,只嗡嗡一响,便再也没了声息。

    周围白茫茫一片,飘然蒸腾的祥云瑞雾萦绕身间,好似挦绵扯絮,又如堆雪团团,浑然不似人间。

    她孑然一身立在无尽天边,眼前是金玉宝座,蔽天神魂。

    “丹霄仙君,近日可好?”她听见雄浑低沉的神音传来。

    高如神山的金身神魂在前,十二冕旒珠串微垂,十方真宰的威压与仁慈扑面而来。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霎时退身而去,她脚下一软,摁着剧痛无比的丹田,以剑撑地,皱眉上望。

    “陛下?”她疑惑道。

    天帝微微一笑,卧在膝上的手指一抬,清风浮动间,她全身的痛楚尽消,终于能如往常一般站立。

    陆令遥收起剑,勉强藏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草草地向他行了个礼。

    “陛下召小仙做什么?”她眉头紧蹙,似乎当真迷惑不解。

    她也确实心中有惑。

    她与他着实不算相熟,仔细算来,她其实只在飞升册封那日,于金殿之下,遥遥见过他一面。

    除此之外,她对这位陛下的了解便只有从凡间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奇闻逸事了。

    “不是丹霄仙君要见我么?”他温声道。

    还真实诚,竟就这么说出来了。

    “小仙还以为,陛下为了娄焘一事,亲自来兴师问罪了呢。”陆令遥秀眉微挑,试探着道:“如今看来,还不如是来抓我的。”

    她笑着抚了抚剑,“陛下该不会要告诉小仙,章家的世代传承之谜,章家的邪神供奉之道,都与陛下有关罢?”

    天帝缓慢地捋了捋颌下长须,眉目间一派慈和之态,仿佛在看座下疼惜的小辈,并不怪罪她的不敬放肆。

    “丹霄仙君多虑。”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地解释道:“凡界隆宁的碧琉灵脉乃是本尊凡躯诞生之地,因而铸以神像庇佑。章家本是本尊千挑万选的守脉人,可惜看走了眼,若非仙君召唤,我确然不知他们竟然利用此地残害生灵,犯下大错。”

    陆令遥淡笑道:“是守脉人,还是守着陛下的碧琉神像?小仙们的庙宇谁不是任凭风吹雨打,日月破败,若逢了乱世,金身被人扒下来换吃食也是有的,怎么陛下的这樽神像,还要寻来专人护着?”

    天帝垂眸看着她,“丹霄仙君不是见到那二仙神像了么?本尊苦心焦思寻来章家,并非是为护本尊神像周全,而是为了......为了身侧那女子。”

    陆令遥心中一跳,脱口而问,“那女子是谁?!”

    天帝蓄着长眉长须,鹤骨仙风,却丝毫掩不住眉眼间的熟悉之感。

    “丹霄仙君以我儿的血召我,不是心中早已明了了么?”

    陆令遥垂着首,内心骤然翻起惊涛骇浪。

    我儿的血......我儿......

    她神思几乎抑不住地恍惚了一瞬。

    叶俞川的父亲,一直是无上剑宗的一片疑云。

    一叶仙尊陆菀少时成名,天之骄子,早早承继宗主之位,修为更是日益精进,深不可测,从前人人都道这位天才剑尊,或许会成为无上剑宗开宗以来最快登仙的弟子。

    可木秀于林,终遭风折。

    背负着万千期望的陆菀,某日下山除妖时,为救同宗师弟身陷险境,数年杳无音信。待她伤痕累累再次回到无妄山时,却是修为大退,怀中还抱着个不明不白的婴孩。

    她这般狼狈回宗,要么是因修士难育,吃了大苦头,要么就是孩子的父亲负心冷性,伤及她心,闹了个两败俱伤。

    待她成了宗主,剑宗私下的风言风语更是甚嚣尘上。

    有人猜测那孩子长相肖似她,天赋却远不及母,且心性急躁,不堪大用,想来定然是承继了父亲的平庸天资。

    也有人反驳道陆菀傲然心高,只怕看不上庸常的仙门弟子,定然与出类拔萃的凡人相恋,这才肯情热之时以身犯险,不惜散去多年修为也要生下这个婴孩。

    至于为什么那位凡人夫君没能跟着仙尊回来,那也极好解释,自然是因为凡人寿短,红颜几载便逝,他年老色衰,心生卑怯,怎么敢来?

    可陆菀从未理会过这些传言。

    她如一个寻常的凡人母亲,事无巨细地为叶俞川打算,并不像与他的父亲有什么龃龉的样子。

    陆令遥无名无姓被带上山的头几年,她在无名花藤的药汤里咬牙承受灵脉拓宽之苦,叶俞川却因怕疼躲了这一遭,只日日将精贵的固灵丹药当寻常的糖丸一般吃。

    还有......还有她被那位仙尊掳去搜魂之时,因叶俞川知情不报,拖了好几个时辰,险些让她成了神魂残碎的傻子,他也只被训斥了几句,连做做样子的惩罚都没有。

    如此这般,比比皆是,纵得他甚至敢坏陆令遥的雷劫,行残害同门之事。

    他常常闹着陆菀偏心,却浑然不知自己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陆令遥突然浑身发冷。

    因着师尊生前爱重这个唯一的子嗣,陆令遥从未真正对他下过杀手,事事放他一马。

    可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师尊的残魂不惜他的性命,毁坏他的面容,将他当作召唤他父亲的血奴一般送到她面前。

    难道那抹魂魄,实际并无多少意识,只循本能做事?

    陆令遥脑中乱作一团,看向天帝,勉力缓声道:“叶师兄,是陛下同我师尊的儿子?”

    天帝轻笑,“是,也不是。”

    陆令遥指尖无声地碾了碾,明白过来,“陛下归位那时,凡间的国姓似乎是‘叶’。”

    “丹霄仙君果然灵慧。”天帝好似轻叹了一声,娓娓道来:“这也算是我的孽账。我下凡历劫,在作为凡间皇子叶长稷游历路上,无意间救下了被妖魔所伤的陆菀。日日相处之下,叶长稷与她生了情愫,诞下子嗣,两人情深意重......”

    “奈何世事无常,后来的事,天下皆知,丹霄仙君想必也曾听说过。”

    陆令遥眸子微垂,看不清神色,“叶家王朝穷途末路,兵祸灾乱不断,大皇子叶长稷登临帝位不过三日,便于观星台自刎,以身谢罪。”

    天帝眉间浮起一抹哀愁,“是我的罪过。短短几载情缘,害陆菀道心损毁,身陨不说,亡魂还因执念过深,一念成魔......”

    “不可能!”陆令遥眼角隐约染上红意,猛地打断他,“陛下莫不是弄错了,我师尊绝不会成魔!更何况当日她是渡劫失败,自爆而亡,魂魄都散于天地,我费尽心力都寻不见一丝一毫,又何来亡魂成魔一说!”

    天帝盯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待她说完,才不疾不徐地问:“丹霄仙君亲眼见到了?”

    陆令遥一怔。

    那日师尊不知为何,特意将她支得远远的,待她发觉不对赶回时,只遥遥见到烟尘四起,山下的师弟妹泪眼朦胧地望向她......

    她的确不曾亲眼看到。

    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陆菀成魔之后,我于心有愧,于是在此处另琢一女像,既能不让她作恶,又能以灵脉之力安抚魂灵,以期有一日能渡她,可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成了......”

    “她这番逃脱桎梏,先是重伤于你,而后又虐杀亲子,显然已失神志本心,我也再不能困她第二次......”

    陆令遥回了神,闭了闭眼,道:“我一介罪仙,又身伤体残,陛下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帝定定地看她半晌,继而一声叹息。

    “降妖除魔乃仙者己任,丹霄,你当真不知你该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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