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吱呀着合上的监狱铁门。

    三伏天,池月穿着厚重的抓绒卫衣,拎着血迹斑驳的帆布袋,入狱那天身上带的零碎,都尽数装在这里面。

    “出去了好好做人。”

    合上又打开的门缝后飘来狱警冷淡的嘱咐。

    “是!”

    池月一哆嗦,佝偻的身子下意识站直,双腿并拢,大声应道。

    汗水浇湿额头,暑气向上蒸腾,苍白却漂亮的脸热得发红,只有一双茫然的眼噙着泪珠看着凉沁沁的。

    约好等她刑满释放来接的男友没有出现。

    新湖监狱离市区五十公里,专线公交一天两趟,不知道时间,手机没电、包里没钱,池月呆坐在站牌下面等。

    要硬着头皮返回借钱吗。

    遥遥望着不远处的灰色建筑,她咬唇。

    或许男友只是被耽搁了。

    再等等吧。

    身上的卫衣像有千斤重,惹到嘴唇干裂脑袋昏昏的时候,公交来了。

    踌躇半晌,在鸣笛声的催促中,她决心先上车碰碰运气。

    刚准备抬脚,不远处驶来一辆豪华轿车,急促的车鸣声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打散。

    “上车。”

    车窗降下,露出年轻男人清俊的脸。

    抬手看向腕上的表,长眉微拧,像在催促她。

    “不、不用了……”池月小声拒绝,偷偷用余光去扫他。

    一看就很贵的车,和不知道具体价值,但看上去同样很贵的表,她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的男人。

    目光略过他眼尾缀着的小小的痣,却又觉得熟悉。

    说话间,公交已经走远。

    池月急得想哭,往前追了几步,吸了一肚子尾气,又想起遗落在原地的帆布袋,只能垂头丧气地折返。

    那双冷淡的眼仍盯着她。

    池月看着鞋尖,强忍着哭意低声说:“真、真的不用了。”

    几丝冷气从车里飘出来,她脸蛋红扑扑的,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你有钱?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人来接你了。”他语气平淡。

    被他一刺激,她忍不住抬头,目光撞在一起。

    监狱附近没有别的建筑,她早就发现这辆奇怪的车了,停在路边,还以为是来接别人的。

    目光在对方脸上凝住,池月终于想起熟悉感从何而来,表情变得惊惶。

    绕了半圈从另一边上车,她拘谨地搓着膝盖问:“秦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想起两年前那个混乱的晚上,车鸣声、警笛声和一直在耳边回荡的,隆隆的撞击声。

    从车上下来,抖着腿往前走。

    刚提的二手夏利车头整个撞烂,和己方迎头相撞的豪车损伤不是很严重,池月怀着侥幸往前走,对面的车主伏在安全气囊上,挣扎着想下车。

    池月用尽全力想把人拖出来,但是他的腿被卡住了。

    微弱的求救声呜咽着响起,吓了她一跳。

    “小狗……我的小狗……”顺着他指的方向,池月才注意到他没被卡住的另一条腿边,窝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

    毛发被鲜血浸湿,被池月拢在怀里的时候,用湿润的鼻头拱她的手心。

    一人一狗状态都不太好,抱着小狗逐渐僵硬身体,生命逐渐流逝的感觉更加具体。

    池月又怕又急。

    好在救护车来得很快。

    抢救室外除了她,还有一群匆匆赶来的精英人士,老的少的都有,每来一拨人必要先问上一句“秦先生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除了担心他的生命安危,同样为拖着伤从案发现场逃离,处理另外一件事的男友而提心吊胆。

    开车的不是她。

    从被警察带走,到案子开庭,池月都对自己肇事伤人的事供认不讳。

    夜晚黑暗,又是无监控死角。

    没人知道她是顶罪的。

    开庭的那天男友来了,他让她不要担心,并且约好出狱会来接她。

    ……

    应该是秦没错。

    “你……你的伤还好吗。”池月摸不准对方特地来接她是为什么,结结巴巴地问道。

    秦先生没说话,茶色的眼珠子转过去,看了她一眼。

    车里的气氛沉滞得可怕。

    才出了那个大蒸笼,池月车里的空调吹得打了两个喷嚏。

    温度降下来,湿沉的衣服贴在背上冻得人不舒服,她不敢说话,抱着双臂看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街景让她感到不安。

    “我们这是要去哪。”

    建安巷十七号,新湖市有名的群租房。

    最终车子停在这个“新世纪贫民窟”的路边。

    池月扣住门把手,准备下车:“谢谢……”

    “十分钟,整理好你需要的东西,然后下来见我。”

    秦先生的目光扫过来,她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

    抱着包袋跑到家门口,池月一颗心砰砰乱跳,这是她入狱前和男友租住的地方。

    他调查过自己。

    对方直接把车开到这里,表示他一定查过。

    可是她已经付出了代价,都坐过牢了,他还想做什么?

    时间紧迫,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庆幸的是,密码没换,还是她的生日。

    推开门,小小的一居室内摆设不变,和她离开前没有两样,阳台门没关,洗衣粉的味道顺着风飘进来。

    不对劲,男友还住在这里,却不去接自己。

    冲向后阳台,池月最关心的冷冻柜静静地摆在那里。

    里面摆的满满当当。

    “太好了。”确认过雪糕和各种速食的生产日期,池月松了口气。

    都是出事前和男友一起买的。

    他们俩不爱吃这些,买来只是为了把冰柜塞满。

    继续往下挖,巨大号的透明密封袋里装着的断肢仍冻在最里面。

    池月尖叫一声,哆哆嗦嗦地把速冻食品盖上去,深呼吸几次后又抖着手把东西扒拉开,清点数量。

    和两年前比少了一些,但不多。

    这些日子,男友到底在干什么啊。

    她时不时瞄一眼楼下的豪车,希望对方语气冷淡的威胁只是说说而已,又为了冷冻柜里的残肢忧心忡忡。

    把黏糊糊的卫衣脱掉,打开衣柜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踪影。

    拿了件宽大的白色短袖换上,却发现尺码不对劲,男友的衣服穿上不至于这么空荡荡。

    内衣也湿透了,拉开抽屉,里面的胸衣果然不见。

    统一款式的领带纠缠在一起,旁边随意散落几个大小不一的警徽。

    池月崩溃地合上抽屉。

    她心烦意乱地打量周围的一切,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阳台外飘着检察官制服,冰箱里除了水就是咖啡。

    打开门,正撞上对门的阿姨出来丢垃圾,看见池月一脸的惊喜。

    “小池回来了啊?一个人还是和男朋友一起啊?”

    “……”

    “怎么不说话,听你男朋友的朋友说你们俩出了点事。”

    “要不是正好撞上房东收租,我还不知呢,你们那个朋友真是又仗义又大方,一下付了好几年的房租,平时却不怎么来住。”

    池月脑袋嗡嗡的。

    掩上门将对方的打探隔绝在外。

    检察院上班,经济条件不错,除了男友的好兄弟不做他想。

    两年里他偶尔会来监狱探视,池月看出过他的欲言又止,但双方都不肯先开口说男友的事。

    较劲似的。

    她男朋友陶序到底去哪了。

    冷冻柜里的尸块他发现了吗。

    池月急得直哭,陶序的这个好兄弟可是个嫉恶如仇的公职人员。

    坐牢太苦了,她刚出来,不想再进去。

    楼下的车鸣声嘀嘀地催促她,胡乱擦了把眼泪,拿起充电器往楼下冲。

    见她这么狼狈,秦先生反而笑了。

    那笑容一闪而逝,池月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跟男朋友多聊几句吗。”

    “你都查过了,应该比我更清楚状况。”池月咬着嘴唇,偏头从车窗的倒影看他。

    陶序没来接她的委屈和待处理的冻柜让她病急乱投医:“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告诉我吧。”

    “撞了你是我的错,你的车撞烂了我也可以赔钱。”

    “你帮帮我。”

    她很容易哭,秦先生看见她起,她就一直在哭。

    恳求他的时候眼睫毛上还带着泪,一双眼湿蒙蒙的:“我会赔的,不管什么我都会赔的。”

    只要能把没用的陶序找出来。

    秦先生意会到她的痛苦,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和隐情,苍白的笑意更深。

    座椅旁边没被池月注意到的手杖被拿起,尾端敲在他左边的小腿上。

    “那就先从这条腿开始吧。”

    略显平淡地声音,池月却捕捉到其中隐藏的恶意。

    “怎么会……”

    看她痛苦后的连锁反应,秦先生也觉得愉悦。

    不太聪明的池月也意识到了,讷讷地揪起衣角,难道要她也把自己的腿撞断吗?

    可当初肇事的真凶又不是她。

    为了掩盖谎言就要撒另一个谎,心甘情愿入狱是不想卷入更大的麻烦。

    她怔怔地流下泪来,原想的是去牢里避避风头,都怪陶序,如果不是他没用,没把事情处理好,她现在也不至于急着找他。

    “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池月一边问,忍不住去碰他的腿,想知道他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生怕摸到的是假肢,手指迟迟才按下去,好在隔着裤管感受到的是柔软触感。

    才放松一些,又感觉到手底下的凸起,沿着小腿肚到脚踝,一道长且狰狞的疤痕在他腿上。

    她为了摸清情况,半伏半趴在他身侧,吓得一抖,小腿肚正正好撞上他手杖底端。

    找不到陶序恐慌到底占了上风,白着一张脸看向他:“我……被车撞我实在是害怕,你要是真的想要,你就用这个打吧……”

    她颤巍巍闭眼。

    半晌,秦先生轻嘲道:“你倒是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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