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羽茶社是华安城中富贵闲人喜欢消遣的去处。

    君思云坐在自己常去的雅间,饶有兴趣地欣赏对面女子赏心悦目的动作。茗羽茶社最负盛名的便是其豢养的几位精于茶道手艺精湛的女子。

    忽然,门外传来了煞风景的吵嚷之声。

    “公子,这雅间里已经有人了呀!”

    “我家公子每次来都是选的这间,叫里面的人让出来便是。”

    “您也知道,能坐在二楼的人非富即贵。还请这位爷莫要让小的难做。”

    “把门推开。”

    “别呀!”

    外面的人拉扯起来。君思云敛了微笑,手指隔空一挥,屋门无风而开。正靠着门拉扯的掌柜和小厮摔倒在地上。没了视线的遮挡,君思云波澜不兴的目光径直落在脸色发白的桓跃身上。

    掌柜已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灰,慌忙道歉。

    君思云微笑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又看着桓跃道:“原来是桓公子,不介意和民女同坐吧?”

    桓跃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忐忑地跨过门槛,在自己惯坐的位子坐下。

    是了,他每次来都选这个雅间。

    而往常,君思云都是跟着他来的。

    君思云垂眼盯着香枝木桌面的纹路,笛角立刻会意,带头退出去。桓跃抬头飞快地扫了笛角一眼又低下头。

    屋里只剩两个人时,君思云缓缓收起客套而疏离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品茶。

    “那个,思思……”桓跃受不了古怪的气氛。开了口,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君思云放下茶杯洗耳恭听,眼中浮上薄雾看不分明——戒备的姿态。

    桓跃在桌下绞着手指,逼自己直视对方,又忍不住垂下头去。

    君思云把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尽收眼底,暗暗叹气。她知道桓跃之前一切纨绔蛮横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桓家风头无量,皇上需要一个把柄。而桓跃,就是桓家主动送出去的把柄,一个让御史痛心疾首口诛笔伐的把柄。换作往常,她会想法子宽慰他。可是,现在不行。她要用冷漠逼他说出真相。

    终于,桓跃硬着头皮开口:“思思,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我被气愤冲昏了头脑。”

    君思云目光流转出寒冰似的冷光,“我倒是不知,我何时成了您的出气筒呢?”最后一个本该温软的语气词却像利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以往,桓跃听见她这般声气,早就抱头装可怜求饶了。这回,他却蓦地站起来,手臂撑着桌子,身体前倾,漂亮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凑到她眼前。他不可置信地问:“你、不、知、道?”

    君思云抓狂,到底她应该知道什么啊!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桓跃答案。他失神地慢慢坐回去。

    良久,他说了一句话。

    “我从前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嫂子。”

    然后,君大小姐有生以来第一次惊得掉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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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思云端坐在梳妆镜前,身着月白中衣,外罩浅紫外衫。在尚书令的寿宴上,穿着太素或太艳都不合适。深褐色的头发挽成简约的流云髻,发间插了精美而不逾矩的钗子。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让侍女在她脸上扑上厚重的铅粉。稍稍描了黛眉,轻轻点了樱唇。

    当夜星光璀璨,齐国公府灯火通明。男女分席而坐,男席自然觥筹交错,女席则是衣香鬓影。两边都是花样百出,好不热闹。

    门口忽然传来尖细的唱喏声:“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下跪,老老实实地半分不敢抬头,脑中却是千回百转:看来王家确实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平身。”众人悉悉索索起身之际,皇上竟亲自扶起王阶:“爱卿不必多礼。”

    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推脱寒暄,王阶终是把主位让了出来。

    皇上坐定之后,气氛压抑消停了一会儿,随即又前所未有地热烈起来。特别是那些白衣卿相、大家闺秀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为自己搏一个好印象,斗诗斗画不亦乐乎。

    君思云始终规规矩矩地坐着,每盘菜浅尝辄止,该敬酒时就恭恭敬敬地举杯,到比试时就给出不出丑也不出彩的表现。现在她不想徒惹注意浪费精力,因为今晚一定还有一场好戏。

    王阶不胜酒力回后院歇息之后,宾客也陆陆续续地告辞。

    君思云告辞的时候不出所料地被拦了下来。

    “君小姐,大少爷有请。”

    君思云看着眼前动作恭敬眼神倨傲的大丫鬟,缓缓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来,“烦请姑娘引路。”

    齐国公府颇为雅致。

    大丫鬟提着灯笼在前面走,在通幽竹径遇上了另一盏灯笼。虽是丫鬟,却也比小门小户出来的见过世面,一惊之后立马见礼,“奴婢参见皇上。”

    君思云也跟着跪下拜见。

    萧子宣没有立即叫她们起身,而是问:“这是?”

    丫鬟立即机灵地回话:“奴婢奉命领君小姐去松鹤堂。”

    “君小姐?”萧子宣重复了一遍,很快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他恰好在此散步解酒,却偶遇了皇后曾赞不绝口的闺中密友,他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却发现这人有些眼熟。

    “把头抬起来。”

    君思云依言抬起头,眼睛却仍然规矩地盯着地面。萧子宣却是惊得倒吸一口气。是她!

    君思云知道萧子宣见到与他宠妃如此相像的面容定会惊讶,可是没想到他平复心情后竟然命道:“看着朕。”这两天尽出怪事。君思云头皮发麻。抬眼,看到一张年轻却威严的脸。

    皇帝背着手又发话了:“你可曾见过朕?”

    君思云收回目光,控制着语气中恰到好处的激动:“民女不曾有幸得睹天颜。”

    萧子宣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她的假惺惺。她今日没有着白色襦裙,也没有不可一世地高高扬起头。可他偏偏肯定就是她。

    他走到她身前,俯身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慢悠悠地问:“你没见过朕,那雪妖呢?”

    君思云猛地瞪大眼睛。难道她曾经在太岁头上动土?她真的没印象啊!不过皇帝明显已经确定了什么,她不敢犯欺君之罪。

    她垂下眼,心念电转,微昂起头学着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答:“本小姐得罪过的人太多,不记得有你这号。”

    萧子宣眯了眯眼,直起身道:“起吧,莫让人等急了。”

    这出人意表的偶遇真是耗费精力。侥幸过关,君思云暗舒一口气,忙和那婢女起身告退。

    萧子宣提着灯笼目送着两人身影没入黑暗,轻笑一声。

    原来你根本不记得。

    也好。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便欠着吧。

    松鹤堂里,除了不能出宫的王念瑶,王家说得上话的人都在。

    王念玿坐得不耐烦了,“大哥,你把我们叫来有什么事啊?”

    “念玿,你先前不是嫌我备的寿礼比不得你用心么?”王以知轻轻把茶盏搁在桌上,笑得温雅,“一会儿,我真正备的寿礼就到了。”

    “那用得着把我们都叫来吗?”王念玿虽在抱怨,口气却是亲昵的。飞扬俏丽的眉眼斜睨着他身侧的年轻美妇,揶揄道:“我们能大晚上不睡觉,嫂子能吗?”

    王崔氏并不接话,温温一笑,旋即垂眼轻抚小腹。

    上首的王阶半闭着眼一言不发,一旁的嫡妻王高氏倒是忍不住了,“念玿,怎的这般聒噪!”

    王念玿抿了抿唇,还是安静了下来。

    一直低头沉默的王以行突然抬起头来,阴沉地望向门口。

    少时,丫鬟领着一个身着浅紫雾锦的女子走进来。

    王家众人看到她容貌的一刻均愣住了。

    念瑶怎么出宫了?

    再一看才发现似乎不是她。

    寂静的厅事中,只有王以知还记得叫起赐座。

    王以知也不管别人还没回神,笑眯眯地问道:“今次请君小姐前来,是有几个问题不得不当面询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些日子,他查了不少东西,心里已有定论,此刻认亲的心急切,也顾不得拐弯抹角。

    君思云早有准备,也不觉得唐突,只是配合地点头。

    “听闻,姑娘是被君老爷子收养的?”

    这便刻意略去姓名了。君思云温声应是。

    王以知身子微微前倾,“那么,请问君老爷子是在哪里见到你的?”

    “塔什沙漠,乌兰斯坦边境的隋远城外。”

    君思云笑意清浅。

    一潭清澈的池水,总是比想象得更深。

    装傻没有必要,索性顺其自然。

    “父亲,”王以知转向王阶,“昭仪娘娘就是在隋远城出生的吧?”

    王阶没有回答。那时他出使西域,在沙漠里待了一年。他在那里遇见了云,此生最难忘的女子。如果眼前的人是他和云的骨肉,为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如果不是,那世上可有这样的巧合?

    然而久在官场浸淫,便养成了个明哲保身的习惯。心里越是激动,面上越是不显。明明此刻他震惊喜悦不解愤怒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可搁在案上的手指僵住了,压根抬不起来;牙关紧紧咬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旁人看来他仍是不动如山安之若素的模样。

    那个徒惹母亲伤怀的王念瑶才走,竟然又来了一个!王念玿唰的站起来,“王家血统高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冒充的。你别以为仗着容貌相似就可以招摇撞骗。”

    王以知暗呼失策,他没想到妹妹会这么排斥对方,“念玿,你不要……”

    “大哥!”王念玿激愤地打断他,“她刚刚回答得那么顺,像是提前准备好答案似的。常人被问及这种问题哪里会是这个反应!”

    王以行默默地看着,嘴角的弧度阴鸷怪异。

    这时,高氏阻止了王念玿,“念玿,别妄下定论。滴血认亲,就清楚了。来人,端一碗水和一根针来。”说的话似乎公允,可怀疑的偏向却是明显的。

    君思云原本微笑着一言不发,好像他们讨论的事与她无关,此刻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恕我愚钝,这是要认哪门子亲?”

    这下所有人都怔住了。

    王念玿反应过来,也不再当出头鸟,端看那人要出什么幺蛾子。

    王以知原本的想法是让这个妹妹认祖归宗,骤得富贵,父亲也能双喜临门,今日便皆大欢喜了。哪知道这走向越来越脱离他的预期。他清楚那人绝不是真的不明白,又不知她用意,心不免有些慌,呐呐劝道:“莫要赌气,不妨先……”

    却见那人拱手笑道:“王相英明一世,哪里会让骨血流落在外?”

    “召茱嬷嬷问话。”王阶终于说出话来,声音干涩晦暗,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这茱嬷嬷是随云夫人——王念瑶入宫后,生母被追封诰命,抬了位分——陪嫁过来贴身侍奉的。斯人已逝,如今对那件事最清楚的便只有她了。

    等人的时候是难熬的,特别是场面死寂得发僵的时候。

    君思云捧起茶盏,却也不喝,兀自用盖子捋那浮沉的茶叶,反反复复。

    她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但她想要冷场时,这场面定然热络不起来。

    君思云默默盯着茶杯里的倒影。嘻,这副模样真丑。

    她想起,来华安前,向义父辞行时,喝的也是这永州云雾。

    “初五,我还要去参加王家的宴席哩!”

    “王家?”君漠蓦地睁大半闭的眼,“齐国公府?”

    “正是,可有何不妥吗?”

    君漠转头盯着窗格外欢快流淌的春水,仿佛第一次见似的。半晌,才答:“想起故人而已。你去罢。”

    彼时,她只是以为义父或与王家有旧。可现在一帧一帧回忆,他似是知道什么秘辛,又预见了未来无法阻挡的事汹汹而来。一些她不敢面对的猜想隐隐浮出来。她想要弄清楚脑中纷纷杂杂的念头,又不敢去触碰,生怕自己会后悔。

    王以知在审视这个妹妹。她与念瑶虽为双生姐妹,性子倒是截然不同。念瑶是真正似水的性子,从不与人难堪,温柔得触不到底线;却也拿捏不得,任你搓圆捏扁,她自故我,清澈如初。而她像冰,远远看着晶莹剔透可爱得紧;一旦进入她的防区,便要被坚硬刺骨的寒气灼伤。就像现在,她沉默着摩挲茶盏,俯仰呼吸之间都是防备。

    通报茱嬷嬷进来时,所有人都滞了一瞬——一桩陈年秘辛即将揭开。

    君思云轻轻放下茶盏,把紧握成拳的手缩进广袖中。

    她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认亲,而是得到真相——被遗弃的真相。

    她原以为自己是来审判狠心的父母。然而看到一只布鞋跨进门槛时,一个清晰的念头跳出来:被审判的人,是自己。

    茱嬷嬷没有跟王念瑶进宫,可是府中也没人敢给她难堪,所以给她安排了轻松的活,日子悠闲惬意。她不知道老爷突然宣召有什么缘故,有些忐忑地迈进许久没有进过的松鹤堂。

    没有等来叫起,上首的人声音不辨喜怒:“转头看看右边那位姑娘。”

    “是。”她抬起头,视线往右滑过去:夫人,三小姐,钱姨娘,“砰”!

    她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紫衫女子,脱口惊呼:“你还活着!”

    那女子轻挑与王阶如出一辙的远山眉,清清淡淡地问:“我不该活着么?”

    王阶怒极,拍案而起,“这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茱嬷嬷匍匐着爬到王阶腿边,磕头道:“老爷听奴婢解释!”

    “说!”

    “老爷虽曾出使西域,对当地民俗传说知道得并不详尽。在乌兰斯坦,双生子若为龙凤即是吉兆,双生为男则为凶兆,双生为女是为大凶。两女若是相见,轻则家宅永无宁日,重则招致灭世大劫。因此,云夫人趁着婴儿初生还未睁眼,命奴婢扼死妹妹。稳婆也是西域人,对传说深信不疑,故为云夫人遮掩,使老爷以为其难产,才耗时许久。奴婢偷偷将婴儿带到城外,终是下不去手,便将其弃于沙漠中。”

    云夫人?哈,原来如此!君思云冷笑一声:“好个‘下不去手’,你把初生婴儿丢在滚烫的沙漠里,便是行善积德了么?”

    茱嬷嬷垂首不语。

    王以知听得瞠目结舌:“一派胡言!大宁不乏双生姊妹,哪儿有那恁多灾祸?”

    “你们不是乌玛神的子民,云夫人却是,她的血脉也同样是。”说着她重重磕起头来,“老爷,千万不要让她们相见!会引来灾祸啊!”

    “够了!”君思云猛地站起来。

    茱嬷嬷用哀求的目光转向她,额头上已经有血印,触目惊心。

    君思云杏眼浮光隐现,嘴角却倔强地向上勾起。“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命金贵得很。我在沙漠里奄奄一息时,义父把自己的水壶让给我。我被贼人盯上时,哥哥替我用血肉之躯生受了一拳。我不慎坠崖昏迷不醒时,师父用珍藏几十年的药为我续命。我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荒诞的传说就要置我于死地?哈哈哈太可笑了!”

    她无视茱嬷嬷愤怒的目光,无视齐国公愧疚的目光,无视王以知担忧的目光,笑到肆意,笑到癫狂。

    眼看她就要踉踉跄跄地晃出去,王以知慌忙唤道:“妹妹!”

    君思云停住,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以知快步走过来,她却欠了欠身,神情得体有礼,声音清柔坚定:“世子叫错了,民女姓君。”

    然后,她福身一礼,挺直脊背走出去。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步矩简直可以用尺子量——一如她初初走进这里的样子。

    成伯事先被她遣回去了。深夜,她孑然一身,在大街上走着,依然保持着分毫不差的步矩。

    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演技绝佳。若她乖乖认祖归宗,不过沦为王家一个奇货可居的联姻工具。不过她闹了这一场,齐国公反会出于愧疚和舔犊之情尽力补偿她,这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可是,她似乎真的高兴不起来。

    她闭眼许愿。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带她逃离纷扰红尘,抛开一切自去逍遥。

    睁眼,竟当真看见一人从天而降,抬腿便向她踢来。

    她轻巧侧身避过,同时左手如电去点那人穴位。

    “思思?”传来一声惊呼。

    她偏头一看,桓跃裹着斗篷,从车辇里探出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从齐国公府出来,忽闻外头喧哗,才看过来。他不懂武功,却也清楚:思思和大哥比武时,哪有这样的身手?

    往常,君思云当然不会在朱雀大街上出手,可现下却抱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眼看桓跃要叫人来帮她,她一面用口型对桓跃道:“无妨。”一面与那只莫名其妙的狐狸打得酣畅淋漓。

    桓跃不懂招式,看得眼花缭乱。忽然见那男子展开手中折扇,往思思脖颈割去。他最爱听民间那些传奇故事,对江湖中事也知道些许,看这番情景,脱口惊呼:“那不是……”话到一半,却见思思从袖中弹出一截断弦去缠那人手腕。他慌忙住了口。一时,江湖宿敌之间的恩怨情仇涌入脑中,那叫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他想得入神,手心冒汗两股战战,压根没注意到两人缠斗的身形越来越远。

    “可舒坦了?”

    君思云一怔,骤然收手。

    她心中郁懑,恰好谢庭撞上来,她索性把心里纷杂难理的情绪全都发泄出去。殊不知,这人原是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故意来招惹她!

    或是今晚心情起伏太大,变得脆弱了。她发觉眼眶湿了,忙调开视线,席地坐下来仰头望天,把泪意憋回去。

    星光满天,璀璨炫目。她这才发现他们到了司天监观察天文的观星台。

    谢庭在她左手边坐下,轻声道:“没事,想哭就哭吧。”

    所有防备霎那间失效,眼泪立即大颗大颗滚出来。君思云觉得丢脸,把头埋到膝盖里。谢庭的手从身后搂过她,轻拍她的肩膀。她心想,这个人真是讨厌,偏喜欢把别人的壳剥开,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看着可有趣么!

    然而她偏就不争气地哭了。她向来觉得流泪是无能的表现。可她真的很难受,她冷静不下来,她只想不管不顾地哭一场。原来义父说的缘分都是骗她的,她所得到的视如己出有求必应的无尽疼爱,都是源于另一个人——另一个想要杀死她的人。

    谢庭安抚着啜泣的人,无奈地看着她膝处浅紫的衣料颜色转深。此刻,她不是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君思云,也不是令武林闻风丧胆的雪妖,只是一个不知所措在他怀里瑟瑟哭泣的女孩。

    他明白她的骄傲,她的信心全部来源于她的义父。所以江湖中的雪妖从不用谦称,不喜欢自称“本女侠”或“本姑娘”,只喜欢高傲地仰起头颅自称“本小姐”——只因为一个可以放心倚靠的老爷才得以存在的“本小姐”。因而得知那宠爱背后的真相,不吝于她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他不由轻声安慰:“无论如何,你义父对你的疼爱从不掺假。”

    君思云愕然抬起头,这人竟然明白她心中所想?眼前一黑,却是谢庭掏出帕子来拭她满脸泪水。那帕子很轻柔,暖暖的,沾染了舒服的松香。她有些羞恼,这次在他面前这么狼狈,把脸都丢光了。谢庭收回了帕子,她忙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也明白,就是一时接受不了。我现在实在没法面对他。”

    谢庭低头折叠帕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君思云抱膝,头搁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前方,“我想先去找师父,静一段时间。”

    谢庭点点头,闷声答:“也好。”

    夜愈深,打更的老头在大街小巷走过。皇城繁华落尽,轻风微凉。

    两人沉默着在观星台上坐了许久。

    谢庭哑声道:“这里凉,我们回去吧。”

    君思云转头,“狐狸,你今夜怎么变得人模人样的?”

    这丫头!谢庭抬头,却迎上她雨后初霁倾城绝艳的笑容。

    或是这曼妙夜色太能蛊惑人,他缓缓靠近那白皙的面庞,清清淡淡分明是她的眉眼,浅粉娇嫩分明是她的唇瓣。他低头,着了魔一般吻上去,凉凉的,软软的。他上了瘾,反复摩挲流连,鼻息间充盈着她清冷的气息。

    他伸手去拥她。触到她僵硬的肩膀,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谢庭慌了,忙松开她,忐忑端详她脸色。君思云却还在愣神,一动不动,呆呆将他望着。

    瞒不下去了。他轻叹口气,深深看她,温声低吟。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然后,雪妖大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吓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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