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插曲结束,众人这才有精力转向抖得筛糠似的智泽。

    林月如惊讶:“刚才那些武僧、方丈,都是你变的?”

    智泽点点头:“我乃达摩祖师所持佛珠所化,已经修行九百九十九年了。”

    李逍遥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不好好修炼专逼人做和尚,头一个是大害——”

    “逍遥哥哥,等一等!”赵灵儿叫道,“让我来劝劝他吧,帮人帮到底,他也一样需要啊。”蹲下身,温和但严肃地凝视智泽:“告诉我,你为何要倚仗法力,迫人出家?”

    智泽犹觉得委屈:“我只是让人当和尚,又不是逼他们做坏事……佛曰普渡众生,又曰人人皆有佛性,所以我想如果我让很多人成为佛门弟子,有大功德,佛祖就会接我到西方净土成为佛……”

    李逍遥咋舌:“我的天,这是哪门子修炼方法!谁教你的?”

    “我、我读佛经自己想到的……”

    徐子衿扶额:“小师父,你既跟随达摩祖师,该知道他度化梁武帝事。帝问达摩:‘朕一生造寺供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六祖解释梁武帝此举乃是求福,不可等同功德,你现今所为与之又有何分别,甚至还不及。”

    绿玉君子之学甚杂,知晓个把佛经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秋心,忽然意识到刚才众人都为她说话时,徐子衿并未出一言。

    赵灵儿道:“‘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本来不错。可你忘了佛经反复强调的得悟之法,恰是识见自性本心,而非借任何外力。至于西方净土,更是只有迷人才拼命追寻的所在,悟人自净其心,身中即是净土。

    “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当念念无滞,应用无染。而你却执念一己自身成佛,轻视他人意志,蛊惑人落发。枉你有千年道行,竟只得这般智慧,如此下去只怕向佛未果,先堕魔道!”

    智泽五体投地:“菩萨!你是菩萨……太感动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道理,求求菩萨收我当弟子!”

    赵灵儿吓一跳:“你别这样,我不是菩萨!这些都是我师父教的,况且道理是这样,我自己也不能都做到的。”

    李逍遥道:“好啦,正好我们要去除尸妖,让他将功折罪嘛!”

    智泽忙道:“是,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尸妖。黑水镇北面的乱葬岗有一座隋朝的将军冢,赤鬼王就躲在下面的血池里,操纵死尸吸食人血,供他修炼魔功!请把我佩在您身上,这样就能驱退遮蔽将军冢的毒雾,还能找到血池……”

    温逸正看着扈惜泠拉秋心坐着休息,闻言一惊:血池?

    他回想起在镖局那天与秋心交过手,跟随温卿,果然在一道曲廊下看到谢镜,膝上横着入鞘的长剑。谢镜示意温卿退下,一挥手,剑柄点在他胸前衣衫破口:“胆子越发大,是嫌命长,还是对我不满。”

    这话说得重,他躬身道:“温逸不敢。”

    “却敢亲试碧落。”谢镜依旧是平淡不带疑问的语气,“怎么想的,说出来。”

    他只得道:“我好奇碧落,也好奇您为何如此关注她。”一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少女,与人温和却谨慎,过了容易改变的年纪,全部特别似乎只有碧落……总不能还因为眼睛很好看吧?

    “卿儿小丫头骄纵,想必耐不住了,你当初携碧落复命,不是还颇称赞她。”

    “那点长处和您的关照比就不够了。她若有经验倒罢,偏已知道碧落奇异,却控制不了,又得不到严苛历练,单凭这样就让人人另眼相待,只会害了她——”

    他难得这般冲撞地对总局主,没想到,谢镜几乎笑出来:“所以倒正好教训她别随便用碧落么……该说你果然能当重任。”

    “属下惭愧?”

    “碧落之主,随你怎么调教,但两个月内,带她去黑水镇将军冢。”

    身为苏州局主,他自然知道附近尸妖肆虐的死镇和阴森难测的古墓,因此不安。而谢镜不见波澜的态度让他忽然有诡异的联想:他明白前一天秋心的腔调何处熟悉了。

    “属下敢问,您要一个自身难保的姑娘去做什么?”

    谢镜目光稍冷,他正欲告罪,前者起身道:“知道便好。她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现在,他知道了将军冢下是一座血池。

    他更加担忧地看秋心,没人比他更清楚“血”之一字暗藏的危险和无奈,被要求带去血池的人,是否和他一样需要面对某种命运……

    将军冢,乱葬岗的心脏。

    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那衣锦归来万民景仰的将军,到头也不过腐土掩埋一具枯骨。

    一行人穿过潦草堆掩的坟茔和东倒西歪的残碑,一路与尸妖搏杀。天空好似无数层浓墨渲染过,压得极低,空气中弥漫着窒人的腥腐气息。

    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黑雾,阻绝去路,赵灵儿清喝劈掌,玉佛珠激射金光,黑雾被驱散,现出数十尊森严拱卫的兵马俑,环绕着点点磷火,阴宅入口应当就在此了。

    众人分头搜寻。秋心似乎自从山洞过夜后,眼力变得无比好,一眼发现乱草间有道极浅的槽痕,刚想出言,手臂又被温逸抓住。

    她平复心态,等着看这回他能说什么,见他做了噤声的手势。

    秋心奇怪:先前两人来黑水镇试探时,该注意的都讲过,并没提不能说话。倒是刚才赵灵儿嘱咐大家着力调息,以免毒瘴侵体,此外一路险恶,无暇多言。这该说话时温逸反倒禁止她是几个意思?

    温逸向其他人招手,徐子衿走过来一瞥,道:“果然是温逸兄。”

    他离得很近,四周又是万籁俱寂,一开口秋心悟到答案:此地尸毒蔽天,调息比往常耗力,如徐子衿者一旦开口气息也格外沉重,声音滞涩。她明明功力远逊,可是无论哪次,始终不觉得呼吸吐纳有任何困难!

    显然,温逸不想在玉佛寺的敏感后让任何人又觉察她有异处,但自己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徐子衿一只脚踏上槽痕。原来那是道嵌在地里的石板,随着低沉轰响,垂直沉入,露出冷光阴森的墓口和向下的石梯来。

    古墓内通道狭窄幽折,玉佛珠只能模糊感应赤鬼王的方位,赵灵儿专注跟随它引导,其余人护卫前后,不时击退被活物气味吸引来的尸妖。

    走过一个错综复杂的岔口,一群尸妖突然同时从各路涌来,众人不得不分头击杀。秋心被一只厉害的纠缠久了些,不自觉跑远几步,偏不知踩到什么机关,脚下一空,接连滚落几段楼梯。

    她不偏不倚掉进一具敞着的棺材里,想大叫竟克制住,生怕引发什么鬼事。幸好那只是具空棺,没撞上僵尸骷髅什么的,她望着通道顶部晦暗的石纹,有一瞬间想躺在里面不起来,一直以来因为极端忙碌而淡忘的异状怪事,纷纷涌来。

    但理智还是让她爬起来,发现更糟:

    楼梯在她滚下后应是自动触发了什么机关,来路被封死,她走散了。

    现在怎么办呢,若是原地等人来找,不知他们能不能寻到。

    试着绕路找回去呢,头脑一片空白,哪还能推导方位。她揪住胸口衣衫强迫自己冷静,摸到一直带在怀里的《戾天七式》。

    第二次翻开,依然是泛黄没有字迹,就如她总是断裂残缺,还整整空白了九年的记忆。

    身旁一道机关门突然消失,响动传来,她不由绷紧身子,一剑挥出。

    “秋心!”扈惜泠惊呼,向后跳开。

    秋心大松一口气:“怎么是你?”

    扈惜泠见她平安放心了,张口就道:“怎么不能是我,你以为是温逸那家伙来?”

    秋心愣了愣,扈惜泠道:“没人比我更合适了好嘛,别忘了我可是认得路,这地方我比洛阳还熟呢!师姐本来要跟我过来,被子衿劝住了。”

    她说最后这句时不自觉微微皱眉,但秋心没心思注意:“她当然要跟来,免得我捣鬼。”

    扈惜泠道:“别这样嘛!你知道,她那个人其实单纯得很,我说你好好护着灵儿,别跟着我反被拖累。本来嘛,明明我是她的随侍,干嘛老像她要保护我似的。”

    “那……我局主呢。”

    扈惜泠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他当然急啊,但是我说了认路比他强,而且你现在肯定心情不好,见他最坏事,让他给你点时间安静。”

    秋心不知道是扈惜泠说她比温逸认路强,还是直言自己不想见他更刺激,道:“谢谢。”

    “谢什么谢啊!”扈惜泠不满,但秋心两手搭上她肩,带着她挨棺材坐下,她明白了,“你真在想凌雪飞鸢的事?

    “好秋心、乖秋心,亏你读那么多书,这点道理想不明白?景天拿着魔剑,他成魔了么?邪剑仙拿着镇妖剑,他镇妖了么?还有羲和望舒——哦对,你家局主不也说,碧落上上任主人是好人,干嘛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啊,他的话你不信?”

    秋心不服:“我为什么信他的话!”

    “好好好。”扈惜泠不纠缠于此,“你真走运啊,其实我也记不清所有路,不过这儿可是标志性的,我走错过几次,一见棺材以为终于遇上骷髅将军呢。这丰富的失误经验也是经验,跟我走吧!”

    “罪孽深不深重,我不在乎,可万一我和她有关系呢,毕竟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扈惜泠一愣,她知道秋心是孤儿,最近连收养她的穆琅也去世了。她对这种孤独自是难以体会,即便自己也没见过父亲。而秋心本就是极少谈自己的人,身世之事,不是禁忌,那么多愉快的事情之下,却哪有触及的必要。但她这意思……

    秋心道:“你总夸我记性好,你也能记这么多剧情路线的,但你可知,我九岁以前的事,一丝都不记得,完全是空白。”

    扈惜泠摸摸头:“很奇怪吗?十年前的事我也记得很少啊,那时我七岁,总不过是些小打小闹上学之类的吧,没什么特别当然记不住了。”

    “常人三四岁能记事,九岁还记不住,怕不是傻子。”

    秋心说得平淡,扈惜泠却还是乐了:“你要是傻子,还有聪明人吗?老实说,是不是那小狼把你整到怀疑人生了?不过让我想想,仙剑里有什么案例是记忆缺失的,你说你九岁前一片空白……”她灵光一现,突然严肃:“你,该不会是一只梦貘吧?”

    秋心声音都尖了:“你靠点谱。”仿佛是强调,又仿佛是害怕,她攥住扈惜泠双手:“这些事,我没对谁说过,没有谁可以说,但是现在我受不了了,如果要找一个人说,只能是你……我不止记忆曾一片空白,一直到穿越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莫名其妙昏睡,醒来感到又有成段记忆消失。我不知道失去了什么,不过那或许也不太重要,因为生活没受什么影响……”

    也因为,有从未失去的你。

    她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在黑暗中,面容坚冷了些:“我查过资料,问过穆爷爷,没有结果。来到这个时代,那些怪事,让我想说不定能找到答案,后来更惊讶再没有失忆,那便至少能从头开始一种生活——真不知你师姐算毁了还是成全了这念想。你们说的那些妖鸢、邪派、凶剑,我全不在乎。我,想知道自己是谁。”

    扈惜泠任秋心如决堤潮水的情绪淹没她,又像火焰寂静焚烧。她终于明白秋心那种淡薄虚无的处事,偏偏又有不寻常的坚忍,究竟是怎样悲凉的原因。至于合理性根本不需要疑问,穿越都穿越了,什么不可能?

    她抽出手,像秋心安慰她鸡毛蒜皮的小情绪那样,勾住她肩:“这有什么,我帮你!我可以问子衿,他知道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等忙完灵儿的事,还可以回青扈山查书,我们青扈山确实和凌雪飞鸢结梁子,不过我不会告诉谁。你也别觉得和凌雪飞鸢一定扯不清!”

    秋心道:“扯不扯得清,确实不清楚;但我怎么得到碧落,你清楚。记得只有我能看到那山洞?还有进镖局第二天,局主逼我用碧落跟他打,那是我第一次和人对招,握着它,却好像天生知道怎么回击——”

    “那是你天赋异禀!”扈惜泠越听越邪乎,终于开始不安了,声音也带些夸张,“少得了便宜卖乖,还不把剑再给我瞧瞧?”

    她不等同意,伸手到秋心袖中拽出碧落。

    好在碧落还算服帖,秋心放心,听扈惜泠叹道:“还是那么漂亮啊!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可能有一把和它成对的剑?我看靠谱,搞不好就叫黄泉,要是你家局主拿着就好玩了!”

    秋心抗议,还是三连击:“谁是谁家,跟他什么关系,你老提他做什么。”

    扈惜泠惊呆:“喂喂,不是你先提的吗!刚才又是谁问他在哪的?”忽然贼兮兮笑道:“你这不是吃醋吧?”

    秋心冷淡道:“我看着有那么受虐狂吗。”觉得力度不够,又攒个大招:“别是你自个儿搞暗恋,看谁都要凑一对,恨不得谁都陪你吃醋吧。”

    话题歪到这份上,扈惜泠觉得秋心没事了,笑嘻嘻把碧落推回她怀里:“好啦好啦,这不是逗你开心,我们快走吧,别让其他人等急——”

    话音未落,碧落腾空,像条狂怒的蛇一般抖动,地下冥宫充斥的阴怨似在聚集争涌,和这神秘之器起了反应。

    “您要往哪走呀,阁主大人!”

    陌生好听的嗓音电流一样击中秋心,她惊恐地攫住碧落,缎带更加剧烈地翻卷,尾梢高高折起,“哧”的一声,仿佛空气扯开一道血口。

    一个红衣女童翩然飘落,望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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