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宴
前往扬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轧轧前进。
马车内三个姑娘堆在一起，秋心仍然无知无觉昏睡，扈依滢不顾自己伤得最重，墨君毫不松懈地朝向她，扈惜泠被她命令也拿璞玉照做，既觉对不起秋心，又想劝师姐休息，着实为难。
温逸和徐子衿坐在外面，徐子衿还算冷静驾车，温逸拔刀隔着帷子虎视眈眈，但他也罕见地疲惫，多半是因为那睡着的人，从他们出血池，三天过去了。
一行人脱险全靠秋心，也没有证据表明她那变化纯是自有而非赤鬼王邪法陷害，在他据理力争下，扈依滢也无法过多为难。他们由赵灵儿持土灵珠施法，待升回地上却不见了李赵林三个，只有他们五人被抛在一片陌生郊野。他放镖鸽求助附近，打听得拜月教带走了赵灵儿，李逍遥林月如正往扬州追赶。由于秋心未受别的伤，青扈二女又急，就找了一辆车也往扬州去。
老实说，他也怀疑秋心醒来会不会还是难以控制的状态，拔刀归拔刀，与扈依滢尚算有一分共识，不至翻脸。他更庆幸青扈山似乎没想过会这么巧合遭遇碧落重出，年轻的圣女还不清楚十年前传闻的细节——那白发和绿瞳，正是凌雪飞鸢引人恐慌的偶然会显露的模样。
还有那一剑，他当然也没见过凌雪飞鸢的戾天七式，却在熟悉的光华中唤起自己想要忘却也确实鲜少想起的过往。
现在他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草原，人群，火海，留不住的亲人，恐惧织成的咒骂……隔着十一年的光阴扑过来，而结束这些的，就是那条碧蓝缎带，和一个孤绝窈窕的身影。
也是奇怪，相处数月间这少女从未让他产生这种联想，但是当她浴血，出剑，当她的白发扬起仿佛面纱遮住了脸颊——
现实中传来的另一驾马车声打断了思绪，与此同时，秋心在车内发出“嘤”的一声。
徐子衿停车跳下，温逸已挑开帷子探进去。
秋心看来意外正常，狭长的双眼黑亮，仿佛真只是睡足了一般。扈惜泠丢开璞玉握住她，她也没细想为何扈依滢还盯紧她，瞥见温逸还没缓过来的锐利眼神，以为有事唤她，无奈地耸肩，跨到车外。温逸把代为保管的碧落还给她。
那朝他们过来的是辆镖车，驾车镖师一男一女。男的明显打量了温逸片刻，抱拳道：“原来是温局主，威震镖局冷澜，失敬了！”
温逸道：“冷兄客气。萧总镖头好？”
秋心回忆，泉州威震镖局，总镖头萧剑虹，人称“飞虹剑”。她尚未出过镖，但稍有点名气的同行还有各地势力，不时听谢镜和温逸讲也记下了，只是如果扈惜泠知道她才醒就能想这个，多半吐槽镖局对她的压迫已深入血液了。
“你就是萧老大赞不绝口的那个？”冷澜身旁的姑娘眉眼天真可爱，“有些意外啊……”
后面这句尽管小声，温逸不听见也不可能。冷澜忙遮掩：“这是——”
姑娘脆生生道：“我叫施双玉，今年刚做镖头。”
秋心不知怎么脑补了她叫谢镜“谢老大”或是叫温逸“逸哥”的情形，一阵违和。温逸唤她：“还不见过冷镖头和施姑娘。”
没想到施双玉不乐意了：“你没听到吗，为什么不叫我镖头？”
温逸竟未回应，施双玉道：“还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也是个没理的。男人不叫男侠，女人要叫女侠；你们走到哪都是局主镖头，女孩子当上镖头大家也都不当回事！”
还很少有人敢这么冲他，温逸习惯性地眉毛冷挑，冷澜慌道：“小玉就是这样……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是是，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女人的见识你们还未必有呢！”施双玉压根不领情，拉住秋心，“你说是不是？”
车里扈惜泠笑弯了腰：看样子哪个男人给她逮住都要被这么批一通。秋心也忍俊不禁，不过更多是为冷澜不必要的窘迫，有趣的一对。
冷澜无奈到极点，勉强扯回正常问候：“温局主是要往扬州去？”温逸点头。“那恐怕麻烦，我们正从那边来，现在扬州城只许进不许出。”
施双玉撇下秋心：“都是什么女飞贼！不怕你笑话：城里的新太守就是我和冷哥一路护送他上任，本想等等看有没有新生意，谁知就闹起贼。那个花银子买官的酒囊饭袋，自己没本事，封城就算了，居然也不让我们走，说我们徘徊不去，又仗着于官府有功，正好顶风作案，是大大的疑犯！”
冷澜蹙眉：“这一耽搁就是月余，不才任着副总镖头，局里又一直忙碌，着实耗不起。总算萧老大修书托人，找了多方担保，这才放我们出城。如今世道……”
温逸抱拳：“多谢，我们再想法便是。”
冷澜和施双玉就此别过。徐子衿见温逸望着附近山峦凝神，问：“怎么打算？”
一路都是温逸操办，自然诸人没有异议。温逸思索一阵：“情况不明，暂莫无谓耽搁。可巧这里已是落梅山庄地界，与敝局有些私交，先前消息车马就是她们帮忙，大家若放心，可一同前往拜访休整。”
秋心知道这名字，但不熟悉。这时起风了，风卷着一袭残红，没入群山的黛影。
秋心到底久闷虚弱，不禁瑟缩，马车转了方向，恰随着那飞红而去，仿佛那是一种冥冥的力量，指引所有人去想要他们去的地方。
进山未远，便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透过来，撩拨心脾。
一树高达两丈的朱砂梅映入眼帘，长枝垂下，花朵重瓣低垂，密如瀑雨。树后一面灰白山岩，上面可见一个“梅”字。
温逸走到树下，叩了叩紫褐色的树干，居然声音清透。不多时，山岩后转出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梳着双丫小髻，翠绿衫儿，巧笑流盼，令人不禁想起罗浮传奇里的翠禽童子：“客人远道辛苦，请随我见庄主。”
眼下春暮，山中自比外面冷些，可怎么也不是梅花的季候。众人进庄，却见漫山遍野各色各样的梅花，依坡临水，红□□绿，相催缤纷，心情不由也似飞絮落花一般浮动。
“快看，宫粉、照水、玉蝶、朱砂……对，最常见的就是宫粉，那种单瓣的是江梅。还有二乔，白花上跳出几瓣红的那个！那个是江梅中的雪梅，花瓣有点尖，你一定喜欢。我最喜欢照水，其他品种也好听，什么千叶红、淡寒红、骨里红、舞朱砂……绿萼梅也很漂亮！”
众人惊讶地看扈惜泠挽着秋心兴奋指点，秋心好笑：扈惜泠认植物可算一绝，据说是中医母亲影响。也难怪，一路尽是蛇窟古墓，哪有机会显山露水。
扈惜泠难得不好意思，眨眨眼睛：“怎么，很奇怪么？我挺喜欢看花谱的，草药也认得一点……”
“姑娘真乃知音，萋叶好生荣幸。”
一个细弱声音响起，走来一位不过双十年纪的少女，广袖高襦，白衣系着枣红绸裙。她人如其声柔弱，双眼细长，即使是笑也流泻哀愁，深深一拜：“小女子梁萋叶，温局主携友远来，有失迎迓，万望恕罪。”
秋心觉得以一庄之主身份，就算是欢迎客人也太过了。温逸倒不见怎样：“梁庄主何时这么爱说笑，失望舍妹没有同来，特地找我不快么？”
说话间各人叙礼，温逸言赞落梅山庄与天义镖局交情甚笃，扬州富甲江南，在这里自然事务繁多，牵连庞杂，若非有本地的山庄襄助，要艰难许多，梁萋叶只连称分内。
“温局主的朋友万不能怠慢，各位容厨房备宴，眼下就请随萋叶去看看客房可好？”
客舍都集中在山庄西面，不过梁萋叶坚持要亲自送他们去各自住所，往来了几次，最后才引秋心。
秋心被安排的住所名字十分雅致：剪梅烟驿。说是客房，自成一处院落，几间小小的瓦房环抱，靠着山色。庭中植着十来树直枝梅，连贯成一道篱墙，近中央是两棵龙游梅，枝干虬结联成一弯月亮门。
夜幕渐垂，疏影暗红，别有一番幽情。
梁萋叶见秋心立在篱前出神，一笑：“秋心喜欢这里？”
不是谢姑娘或小谢，而是秋心。秋心本就对这个柔弱可人的少女颇有好感，也笑道：“贵庄好雅致心思。请教梁庄主，现在不是梅花的季节啊？”
梁萋叶几分得意：“这便是落梅山庄特别之处了。山庄本就以梅花闻名，十年前偶然得了一样灵物，更是汇集天地灵气，从此各色花草不论春秋冬夏，晴雨朝昏，任意生长。”
秋心大为惊讶，还想再问，对方笑着摇手：“时候不早，饭该摆好了，快随我赴宴去吧！”
落梅山庄镜春堂。
秋心随梁萋叶进来，其他人已围着堂中一张梅花桌而坐，秋心发现没有位子给她选了：主位及其左右空着，左二起依次是徐子衿、扈惜泠、扈依滢和温逸，梁萋叶又坐了徐子衿侧，只得拣温逸旁边坐下。
身边主位就这么空着，她想起当初进天义镖局，温逸也是空着主位直等出谢镜，不知这回又有什么人物来呢。
她自然而然地被主位后方的紫檀大插屏吸引，那插屏很长，谁都无法看到后面，镶嵌的图案不是料想中的梅花，而是一棵通体莹白的树，琼枝四处蔓延，银叶闪亮。
插屏后传出泠泠如流水的乐声，不像琵琶，亦非琴筝，只觉清澄宛转地淌过心田。秋心瞥见徐子衿对扈惜泠做的口型，知道了是箜篌。一众淡红衫子的侍女走到各人身侧，摆上杯箸等物，座位不宽敞，众人一时只觉像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梁萋叶似未注意客人的不适，盈盈举杯：“几位大驾光临，敝庄蓬荜生辉。今夜之宴却只是萋叶代为操办，正主有吩咐，还请赏个薄面：等下每上一道菜，摆到哪位面前，就请哪位先动过这一道，往后就可随意了。”
五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种仪式似的举动有何意味。第一道菜上了，是桂花糯米藕，莹白糯米填满粉嫩莲藕，金黄的蜜汁里，一粒粒桂花历历可数。菜摆在扈依滢跟前，她虽未反对温逸安排，无法不带戒心，举银箸夹了一小块，虽甚少品尝美食，但觉入口绵爽，且藕和桂花的清香全未被浓蜜掩盖，也知是名品了。
下面两道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和象牙鸡条，分别放近温逸和扈惜泠。淮扬菜素以刀法细腻、本味清淡著名，那狮子头全选用猪肋条肉，分切成肥瘦肉丁，混上葱姜水、蟹肉、料酒等搅拌捆圆，先煮再焖，因此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温逸剜下一勺吃了。
令扈惜泠有些气闷的是，梁萋叶好像怕她不知道象牙鸡条似的，笑望：“这象牙鸡条始于扬州，传到苏州又有了个美称，惜泠姑娘可知道么？”不得不说，还挺委婉。
“嗯？”
“凤穿牡丹。”
气氛松快许多，扈惜泠拨弄那一盘，虽是鸡肉松软嫩滑，火腿菜薹油淋鲜艳，还是不能和凤穿牡丹的丽景联系起来，只自好笑。
第四道菜也是取典扬州四景：松鼠鳜鱼。又说专诸为刺吴王，在太湖向太和公学全鱼炙，就是此菜前身。片起的鱼肉敷蛋糊炸熟，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秋心先品，发觉箜篌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
最后一道文思豆腐也上来了，名为豆腐，实则一盆汤羹里冬笋、鸡肉、火腿、香菇、青菜等一应俱全，切成一模一样极细的丝，清嫩缤纷。徐子衿一笑，舀了半碗。
此后众人随意，梁萋叶不时也会命侍女布让，引出两句闲谈，那一点异感也就渐渐忘了。菜肴将尽，侍女又上了巧酥、烧梅、镜面糕、棋子饼等小点心，尽数退下，梁萋叶却又告声罪，亲自从旁取来一只七宝攒心食盒，并一只竹筒，那食盒各个格子里装的竟是许多丝丝缕缕、黄黄白白的散碎花蕊，竹筒里则是七支窄长的竹签。
“多谢诸君。”
说话的不是梁萋叶，虽然她正以答谢的眼神望着大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插屏后传出，充满了整个厅堂，竟让这些久经修行、闯荡、拼杀的人不约而同一阵冷战：
那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像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碾压万众的气势，更仿佛天地一切尽在掌握中。
因而那一刻，他们也都感到空着的主位上，明明白白沾染了一种凡人无法探求的气息。
温逸迟疑着道：“梁庄主——”
梁萋叶温柔摇头：“即使是总局主大人，这时也不会多言。——依滢姑娘，别费力瞧了，他不会让您找到。各位莫惊，如萋叶所言，这位大人才是夜宴正主。大人法力无边，能窥天机命理，得他指点万一乃是三世修来的福分，现在有话对各位讲罢了。”
那声音道：“不错。本座上回逢此良夜嘉宾，已是二十余年前，有感飞光驰骤，特备酒食款待诸英杰。向来本座之终席，必得人人掣一支签，饮一杯酒，最后共听一曲箜篌。”
仿佛印证他的话，本来几不可闻的箜篌声又响起来。五人再度相觑，都感到由于这种难以抗拒的神秘力量介入，暂忘了那些矛盾裂痕，默认了要共同面对的东西。
也许是天，地，神明或敌人，也许就是，命运本身。
梁萋叶打量众人，知道万事俱备：“几位不必认真，随手摇一支看看花样，就当寻常解签算命，信与不信全凭心意，图个乐子也好。”说着，竹筒递给扈依滢。
扈依滢不料又是自己最先，嘴唇紧抿，晃了几晃，一支竹签掉出来，签头画着一枝白菊，下面写着：星沉海底当窗见。
梁萋叶持酒壶替她斟满，向食盒中翻拣一阵，取了些花蕊掸进去，做个“稍等勿饮”的手势。扈依滢把竹筒递给温逸，温逸迅速掷了，见画的是白花龙胆：未抵青袍送玉珂。
秋心想签上不会都是李商隐的诗？很像《红楼梦》的花筹，可诗句与花全无关联。温逸正准备递给她竹筒，那个声音道：“且慢。还有两位虽不在场，却是与你二人最亲近之人，须为他们再掷一次。”
扈依滢又掷了一次，白夹竹桃：桂宫流影光难取。温逸纵已有些不耐，或者说无力，动作却谨慎许多，银桂：凤城何处有花枝。梁萋叶向扈依滢杯中添了些花蕊，给温逸也放了两撮，示意两人饮下。
竹筒到了秋心手里，意外沉重。才掷两人，却一下少了四支，她茫然盯着剩下三支，突然像有一根冰凉的手指拨颤了心弦。
当心认真地选，这真是在挑命呢。
于是她也以心底的声音回应：命？
不错，生从何来，死往何方，情缘恩怨，都写着呢。
她立刻就要把竹筒放下：那我不想知道。
那声音不慌不忙：你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凌雪飞鸢是什么身份，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告诉我？？
当然，我知道全部，比如穆琅是谁，那个山洞还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你取得碧落后再没有失忆，谢镜为什么留下你，为什么你不怕将军冢的尸毒，你被戚红珠卡住喉咙后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可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很好，你答应了，慢慢就会知道，还有你周围这些人，他们都有什么秘密瞒着你……直到最后，找回所有记忆。不过，有一点代价。
什么代价？！
代价啊，就是每当你知道真相的一刻，更可怕的真相总会随之而来！
秋心一震，大概她停顿太长了，温逸看过来，她心一横，不料摇得过猛，竹签掉到桌下，是白牡丹：前溪舞罢君回顾。
梁萋叶没说什么，也没给她倒酒。轮到徐子衿，看着只剩两支签的竹筒，忽问：“梁庄主可否开示，我们所饮是何酒？”
梁萋叶一愣，娴熟道：“是山庄自酿的雪曲，头年初雪发酵，至来年春选若干样花蕊混了蒸，去头掐尾，只取中间一段，用冰玉壶埋在树下，喝时还要再点另外若干样花蕊。今次蒸的是曼陀罗华、梨花、芍药、梅花、木槿，其他现点的花蕊都在这盘子里，一共十二味，因此叫十二心香，又因这十二味花都选的白色，也叫银光碎玉。”
徐子衿称谢，随意一抖，“哗啦”一声，两支签全掉出来，意外地笑了：“手法太拙，要怎么算？”
那两支一支画着白蝴蝶兰，写道：鄂君怅望舟中夜；另一支——众人骇然，徐子衿哪里是手法拙，第二支整整齐齐叠在了第一支下面！
那声音道：“还未摇的，替他翻看，便是你的。”
别看扈惜泠是现代人，被那声音震慑最深，她怎么也没想到徐子衿竟敢不按常理出牌，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听那声音不像发怒，赶忙抓起竹签，白荷花：石家蜡烛何曾剪。
梁萋叶给他俩都斟了酒，也洒了花蕊。这时，箜篌调转琤琮，多了一个女声唱道：
寒夜清，帘外迢迢星斗明。况有萧闲洞中客，吟为紫凤呼凰声。
那声音高雅悠长，却与先说话的男声微妙地相合，也像浮在云端，透着洞悉天地的空漠，扈惜泠不知为何唤起一丝熟悉：
落霞琴，寥寥山水扬清音。玉皇仙驭碧云远，空使松风终日吟。
莲花烛，亭亭嫩蕊生红玉。不知含泪怨何人，欲问无由得心曲。
金火障，红兽飞来射罗幌。夜来斜展掩深炉，半睡芙蓉香荡漾。
曲调猛地折转，如江流出险峡，一变凄厉：
忆山月，前溪后溪清复绝。看看又及桂花时，空寄子规啼处血。
锦鲸荐，碧香红腻承君宴。几度闲眠却觉来，彩鳞飞出云涛面。
霜中笛，落梅一曲瑶华滴。不知青女是何人，三奏未终头已白——
扈依滢霍地站起，扈惜泠刚持杯到嘴边的手被她一撞，酒和花蕊全泼在身上。
乐声戛然而止，众目睽睽下，她扶住额头：“抱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室寂静，忽然白衣闪动，徐子衿追出去。
扈惜泠根本没去想刚经历那样的场面就乱跑是不是太危险了点，望着他离去，只觉忧从中来，也跟出去。
寒夜清，帘外迢迢星斗明。
他们没去多远，站在一株玉蝶梅下，白色花瓣在月下泛着雪一般的光。扈惜泠看见徐子衿背影，听他问：“真的还好？”
“很好，谢谢徐公子。梁庄主呢？”
“还在镜春堂，其他人也没有出来。”扈依滢舒了口气，徐子衿隐约猜到她心思，“你怀疑酒里有古怪？”
扈依滢摇头：“其实不像，也许只是……太害怕了，就想总比疏忽好。我经验太少。”
谢秋心有温逸，扈惜泠有她，她呢，也想有一个人，不管是指导，帮助，照顾，甚或保护。离开青扈山，她才发现错综的江湖让使命比想象中艰难，还发现心需要也想要装下更多东西。
徐子衿回想方才情景，苦笑：“为什么总对自己苛刻？还有你其实对人很好，何苦总是藏着。”扈依滢瞪大眼睛瞧他，他只好补充解释：“比如惜泠入门极浅却已能御剑飞行，全靠你因材施教，逼着先行突破身体关窍吧，后续修炼也因此顺利。似你用心，为何不都与她说明，她是极聪明明理的，如何不会亲近认同两分。”
扈依滢道：“她是奇才，才能这种教法，我自做事，也不是为让人念好。”犹豫片刻，偏移目光：“我没有什么朋友，不知道怎么叫亲近，但是圣女与随侍，是无法选择的姐妹。”
扈惜泠万万没想到师姐会这样说，忽然想起结誓那晚，那个男子扶着她的肩说，命运选定我们是为了去做我们最不愿意、最不擅长的事。
“再说，不是有你懂吗，我就满足了。”扈依滢微微笑了，期待地看他，“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吗，秋水山庄的徐公子？”
徐子衿愕然，扈依滢抬手轻划，模仿了一个剑招，他更震惊：“秋兴剑法起式？为何你会……”
“你在青扈山时，掌门没告诉你什么？罢了，那就先不谈吧。无论怎样，谢谢你，随便他们说，我始终不能信任谢秋心，你知道这太难了！多感激你当时一句话没有说。”
徐子衿道：“确实不能说出什么。”
“所以我们还是一样的人。当年秋水山庄也曾令郁孤阁忌惮，才遭报复吧。你之不幸，不也是凌雪飞鸢和天义镖局的缘故？”
徐子衿罕见惊慌：“扈姑娘！你在说什么？就算山庄曾与郁孤阁结怨，和天义镖局又……”
扈依滢摇头：“如果我是徐公子，就不会放过这可能：梁庄主送你去住处时没有说什么？她告诉我，落梅山庄一直依附天义镖局，奉命办事——不是温局主说的襄助，已经十年了，几时一个镖局能做到呼喝其他门派的地步？何况十年前郁孤阁刚刚覆灭，哪家不是一片败象，自顾不暇，新立的门户反倒有如此手段面子？”
她激动地攥住什么，目光也蓦然凌厉：“我们上两辈的先人，几乎全死在郁孤阁手里，若见余孽，誓将其挫骨扬灰，何况是凌雪飞鸢！温局主尽可以为谢姑娘开脱，我只有一个解释：天义镖局和郁孤阁，一后一前脱不了干系。可笑啊，妖邪何曾对我们讲过道义，我却要有多少道义，多少证据才能说话？现在我确实无法对谢姑娘怎样，但是徐公子——你在逃避。”
“我自有分寸，不劳人置喙。”
扈依滢一滞，飞快地别过头去。扈惜泠一阵不安：她落泪了么？
“对不起，依滢……”徐子衿抬手想安慰，“等我们回青扈山，再容我确定吧？我只是想，有时候不知道所谓的真相，会不会反而好过些。”
扈依滢苦笑：“就像当初在白河村吗？我们惩治了奸商，你却教我不要提醒村民，糯米只是有尸妖厌恶的味道，不能解尸毒，更不是护身符，只管照常分发就是。我经验太少。”
她看向那一树溶在月色里的梅花：“这里和青扈山很像，我母亲的院落里，也种了很多白梅。”
那一语中的不明意味，像素湍轻柔回旋，但扈惜泠没法知道徐子衿怎么回答了。扈依滢突然捂住心口，缓缓倒在花下：“快……回去……”
扈惜泠正犹豫该不该上去帮忙，徐子衿已朝她看过来。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就在镜春堂屋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曼妙身影，优哉游哉俯视着一切。
想不到，最先中了风毒的，居然是青扈山的圣女。
马车内三个姑娘堆在一起，秋心仍然无知无觉昏睡，扈依滢不顾自己伤得最重，墨君毫不松懈地朝向她，扈惜泠被她命令也拿璞玉照做，既觉对不起秋心，又想劝师姐休息，着实为难。
温逸和徐子衿坐在外面，徐子衿还算冷静驾车，温逸拔刀隔着帷子虎视眈眈，但他也罕见地疲惫，多半是因为那睡着的人，从他们出血池，三天过去了。
一行人脱险全靠秋心，也没有证据表明她那变化纯是自有而非赤鬼王邪法陷害，在他据理力争下，扈依滢也无法过多为难。他们由赵灵儿持土灵珠施法，待升回地上却不见了李赵林三个，只有他们五人被抛在一片陌生郊野。他放镖鸽求助附近，打听得拜月教带走了赵灵儿，李逍遥林月如正往扬州追赶。由于秋心未受别的伤，青扈二女又急，就找了一辆车也往扬州去。
老实说，他也怀疑秋心醒来会不会还是难以控制的状态，拔刀归拔刀，与扈依滢尚算有一分共识，不至翻脸。他更庆幸青扈山似乎没想过会这么巧合遭遇碧落重出，年轻的圣女还不清楚十年前传闻的细节——那白发和绿瞳，正是凌雪飞鸢引人恐慌的偶然会显露的模样。
还有那一剑，他当然也没见过凌雪飞鸢的戾天七式，却在熟悉的光华中唤起自己想要忘却也确实鲜少想起的过往。
现在他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草原，人群，火海，留不住的亲人，恐惧织成的咒骂……隔着十一年的光阴扑过来，而结束这些的，就是那条碧蓝缎带，和一个孤绝窈窕的身影。
也是奇怪，相处数月间这少女从未让他产生这种联想，但是当她浴血，出剑，当她的白发扬起仿佛面纱遮住了脸颊——
现实中传来的另一驾马车声打断了思绪，与此同时，秋心在车内发出“嘤”的一声。
徐子衿停车跳下，温逸已挑开帷子探进去。
秋心看来意外正常，狭长的双眼黑亮，仿佛真只是睡足了一般。扈惜泠丢开璞玉握住她，她也没细想为何扈依滢还盯紧她，瞥见温逸还没缓过来的锐利眼神，以为有事唤她，无奈地耸肩，跨到车外。温逸把代为保管的碧落还给她。
那朝他们过来的是辆镖车，驾车镖师一男一女。男的明显打量了温逸片刻，抱拳道：“原来是温局主，威震镖局冷澜，失敬了！”
温逸道：“冷兄客气。萧总镖头好？”
秋心回忆，泉州威震镖局，总镖头萧剑虹，人称“飞虹剑”。她尚未出过镖，但稍有点名气的同行还有各地势力，不时听谢镜和温逸讲也记下了，只是如果扈惜泠知道她才醒就能想这个，多半吐槽镖局对她的压迫已深入血液了。
“你就是萧老大赞不绝口的那个？”冷澜身旁的姑娘眉眼天真可爱，“有些意外啊……”
后面这句尽管小声，温逸不听见也不可能。冷澜忙遮掩：“这是——”
姑娘脆生生道：“我叫施双玉，今年刚做镖头。”
秋心不知怎么脑补了她叫谢镜“谢老大”或是叫温逸“逸哥”的情形，一阵违和。温逸唤她：“还不见过冷镖头和施姑娘。”
没想到施双玉不乐意了：“你没听到吗，为什么不叫我镖头？”
温逸竟未回应，施双玉道：“还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也是个没理的。男人不叫男侠，女人要叫女侠；你们走到哪都是局主镖头，女孩子当上镖头大家也都不当回事！”
还很少有人敢这么冲他，温逸习惯性地眉毛冷挑，冷澜慌道：“小玉就是这样……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是是，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女人的见识你们还未必有呢！”施双玉压根不领情，拉住秋心，“你说是不是？”
车里扈惜泠笑弯了腰：看样子哪个男人给她逮住都要被这么批一通。秋心也忍俊不禁，不过更多是为冷澜不必要的窘迫，有趣的一对。
冷澜无奈到极点，勉强扯回正常问候：“温局主是要往扬州去？”温逸点头。“那恐怕麻烦，我们正从那边来，现在扬州城只许进不许出。”
施双玉撇下秋心：“都是什么女飞贼！不怕你笑话：城里的新太守就是我和冷哥一路护送他上任，本想等等看有没有新生意，谁知就闹起贼。那个花银子买官的酒囊饭袋，自己没本事，封城就算了，居然也不让我们走，说我们徘徊不去，又仗着于官府有功，正好顶风作案，是大大的疑犯！”
冷澜蹙眉：“这一耽搁就是月余，不才任着副总镖头，局里又一直忙碌，着实耗不起。总算萧老大修书托人，找了多方担保，这才放我们出城。如今世道……”
温逸抱拳：“多谢，我们再想法便是。”
冷澜和施双玉就此别过。徐子衿见温逸望着附近山峦凝神，问：“怎么打算？”
一路都是温逸操办，自然诸人没有异议。温逸思索一阵：“情况不明，暂莫无谓耽搁。可巧这里已是落梅山庄地界，与敝局有些私交，先前消息车马就是她们帮忙，大家若放心，可一同前往拜访休整。”
秋心知道这名字，但不熟悉。这时起风了，风卷着一袭残红，没入群山的黛影。
秋心到底久闷虚弱，不禁瑟缩，马车转了方向，恰随着那飞红而去，仿佛那是一种冥冥的力量，指引所有人去想要他们去的地方。
进山未远，便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透过来，撩拨心脾。
一树高达两丈的朱砂梅映入眼帘，长枝垂下，花朵重瓣低垂，密如瀑雨。树后一面灰白山岩，上面可见一个“梅”字。
温逸走到树下，叩了叩紫褐色的树干，居然声音清透。不多时，山岩后转出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梳着双丫小髻，翠绿衫儿，巧笑流盼，令人不禁想起罗浮传奇里的翠禽童子：“客人远道辛苦，请随我见庄主。”
眼下春暮，山中自比外面冷些，可怎么也不是梅花的季候。众人进庄，却见漫山遍野各色各样的梅花，依坡临水，红□□绿，相催缤纷，心情不由也似飞絮落花一般浮动。
“快看，宫粉、照水、玉蝶、朱砂……对，最常见的就是宫粉，那种单瓣的是江梅。还有二乔，白花上跳出几瓣红的那个！那个是江梅中的雪梅，花瓣有点尖，你一定喜欢。我最喜欢照水，其他品种也好听，什么千叶红、淡寒红、骨里红、舞朱砂……绿萼梅也很漂亮！”
众人惊讶地看扈惜泠挽着秋心兴奋指点，秋心好笑：扈惜泠认植物可算一绝，据说是中医母亲影响。也难怪，一路尽是蛇窟古墓，哪有机会显山露水。
扈惜泠难得不好意思，眨眨眼睛：“怎么，很奇怪么？我挺喜欢看花谱的，草药也认得一点……”
“姑娘真乃知音，萋叶好生荣幸。”
一个细弱声音响起，走来一位不过双十年纪的少女，广袖高襦，白衣系着枣红绸裙。她人如其声柔弱，双眼细长，即使是笑也流泻哀愁，深深一拜：“小女子梁萋叶，温局主携友远来，有失迎迓，万望恕罪。”
秋心觉得以一庄之主身份，就算是欢迎客人也太过了。温逸倒不见怎样：“梁庄主何时这么爱说笑，失望舍妹没有同来，特地找我不快么？”
说话间各人叙礼，温逸言赞落梅山庄与天义镖局交情甚笃，扬州富甲江南，在这里自然事务繁多，牵连庞杂，若非有本地的山庄襄助，要艰难许多，梁萋叶只连称分内。
“温局主的朋友万不能怠慢，各位容厨房备宴，眼下就请随萋叶去看看客房可好？”
客舍都集中在山庄西面，不过梁萋叶坚持要亲自送他们去各自住所，往来了几次，最后才引秋心。
秋心被安排的住所名字十分雅致：剪梅烟驿。说是客房，自成一处院落，几间小小的瓦房环抱，靠着山色。庭中植着十来树直枝梅，连贯成一道篱墙，近中央是两棵龙游梅，枝干虬结联成一弯月亮门。
夜幕渐垂，疏影暗红，别有一番幽情。
梁萋叶见秋心立在篱前出神，一笑：“秋心喜欢这里？”
不是谢姑娘或小谢，而是秋心。秋心本就对这个柔弱可人的少女颇有好感，也笑道：“贵庄好雅致心思。请教梁庄主，现在不是梅花的季节啊？”
梁萋叶几分得意：“这便是落梅山庄特别之处了。山庄本就以梅花闻名，十年前偶然得了一样灵物，更是汇集天地灵气，从此各色花草不论春秋冬夏，晴雨朝昏，任意生长。”
秋心大为惊讶，还想再问，对方笑着摇手：“时候不早，饭该摆好了，快随我赴宴去吧！”
落梅山庄镜春堂。
秋心随梁萋叶进来，其他人已围着堂中一张梅花桌而坐，秋心发现没有位子给她选了：主位及其左右空着，左二起依次是徐子衿、扈惜泠、扈依滢和温逸，梁萋叶又坐了徐子衿侧，只得拣温逸旁边坐下。
身边主位就这么空着，她想起当初进天义镖局，温逸也是空着主位直等出谢镜，不知这回又有什么人物来呢。
她自然而然地被主位后方的紫檀大插屏吸引，那插屏很长，谁都无法看到后面，镶嵌的图案不是料想中的梅花，而是一棵通体莹白的树，琼枝四处蔓延，银叶闪亮。
插屏后传出泠泠如流水的乐声，不像琵琶，亦非琴筝，只觉清澄宛转地淌过心田。秋心瞥见徐子衿对扈惜泠做的口型，知道了是箜篌。一众淡红衫子的侍女走到各人身侧，摆上杯箸等物，座位不宽敞，众人一时只觉像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梁萋叶似未注意客人的不适，盈盈举杯：“几位大驾光临，敝庄蓬荜生辉。今夜之宴却只是萋叶代为操办，正主有吩咐，还请赏个薄面：等下每上一道菜，摆到哪位面前，就请哪位先动过这一道，往后就可随意了。”
五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种仪式似的举动有何意味。第一道菜上了，是桂花糯米藕，莹白糯米填满粉嫩莲藕，金黄的蜜汁里，一粒粒桂花历历可数。菜摆在扈依滢跟前，她虽未反对温逸安排，无法不带戒心，举银箸夹了一小块，虽甚少品尝美食，但觉入口绵爽，且藕和桂花的清香全未被浓蜜掩盖，也知是名品了。
下面两道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和象牙鸡条，分别放近温逸和扈惜泠。淮扬菜素以刀法细腻、本味清淡著名，那狮子头全选用猪肋条肉，分切成肥瘦肉丁，混上葱姜水、蟹肉、料酒等搅拌捆圆，先煮再焖，因此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温逸剜下一勺吃了。
令扈惜泠有些气闷的是，梁萋叶好像怕她不知道象牙鸡条似的，笑望：“这象牙鸡条始于扬州，传到苏州又有了个美称，惜泠姑娘可知道么？”不得不说，还挺委婉。
“嗯？”
“凤穿牡丹。”
气氛松快许多，扈惜泠拨弄那一盘，虽是鸡肉松软嫩滑，火腿菜薹油淋鲜艳，还是不能和凤穿牡丹的丽景联系起来，只自好笑。
第四道菜也是取典扬州四景：松鼠鳜鱼。又说专诸为刺吴王，在太湖向太和公学全鱼炙，就是此菜前身。片起的鱼肉敷蛋糊炸熟，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秋心先品，发觉箜篌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
最后一道文思豆腐也上来了，名为豆腐，实则一盆汤羹里冬笋、鸡肉、火腿、香菇、青菜等一应俱全，切成一模一样极细的丝，清嫩缤纷。徐子衿一笑，舀了半碗。
此后众人随意，梁萋叶不时也会命侍女布让，引出两句闲谈，那一点异感也就渐渐忘了。菜肴将尽，侍女又上了巧酥、烧梅、镜面糕、棋子饼等小点心，尽数退下，梁萋叶却又告声罪，亲自从旁取来一只七宝攒心食盒，并一只竹筒，那食盒各个格子里装的竟是许多丝丝缕缕、黄黄白白的散碎花蕊，竹筒里则是七支窄长的竹签。
“多谢诸君。”
说话的不是梁萋叶，虽然她正以答谢的眼神望着大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插屏后传出，充满了整个厅堂，竟让这些久经修行、闯荡、拼杀的人不约而同一阵冷战：
那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像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碾压万众的气势，更仿佛天地一切尽在掌握中。
因而那一刻，他们也都感到空着的主位上，明明白白沾染了一种凡人无法探求的气息。
温逸迟疑着道：“梁庄主——”
梁萋叶温柔摇头：“即使是总局主大人，这时也不会多言。——依滢姑娘，别费力瞧了，他不会让您找到。各位莫惊，如萋叶所言，这位大人才是夜宴正主。大人法力无边，能窥天机命理，得他指点万一乃是三世修来的福分，现在有话对各位讲罢了。”
那声音道：“不错。本座上回逢此良夜嘉宾，已是二十余年前，有感飞光驰骤，特备酒食款待诸英杰。向来本座之终席，必得人人掣一支签，饮一杯酒，最后共听一曲箜篌。”
仿佛印证他的话，本来几不可闻的箜篌声又响起来。五人再度相觑，都感到由于这种难以抗拒的神秘力量介入，暂忘了那些矛盾裂痕，默认了要共同面对的东西。
也许是天，地，神明或敌人，也许就是，命运本身。
梁萋叶打量众人，知道万事俱备：“几位不必认真，随手摇一支看看花样，就当寻常解签算命，信与不信全凭心意，图个乐子也好。”说着，竹筒递给扈依滢。
扈依滢不料又是自己最先，嘴唇紧抿，晃了几晃，一支竹签掉出来，签头画着一枝白菊，下面写着：星沉海底当窗见。
梁萋叶持酒壶替她斟满，向食盒中翻拣一阵，取了些花蕊掸进去，做个“稍等勿饮”的手势。扈依滢把竹筒递给温逸，温逸迅速掷了，见画的是白花龙胆：未抵青袍送玉珂。
秋心想签上不会都是李商隐的诗？很像《红楼梦》的花筹，可诗句与花全无关联。温逸正准备递给她竹筒，那个声音道：“且慢。还有两位虽不在场，却是与你二人最亲近之人，须为他们再掷一次。”
扈依滢又掷了一次，白夹竹桃：桂宫流影光难取。温逸纵已有些不耐，或者说无力，动作却谨慎许多，银桂：凤城何处有花枝。梁萋叶向扈依滢杯中添了些花蕊，给温逸也放了两撮，示意两人饮下。
竹筒到了秋心手里，意外沉重。才掷两人，却一下少了四支，她茫然盯着剩下三支，突然像有一根冰凉的手指拨颤了心弦。
当心认真地选，这真是在挑命呢。
于是她也以心底的声音回应：命？
不错，生从何来，死往何方，情缘恩怨，都写着呢。
她立刻就要把竹筒放下：那我不想知道。
那声音不慌不忙：你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凌雪飞鸢是什么身份，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告诉我？？
当然，我知道全部，比如穆琅是谁，那个山洞还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你取得碧落后再没有失忆，谢镜为什么留下你，为什么你不怕将军冢的尸毒，你被戚红珠卡住喉咙后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可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很好，你答应了，慢慢就会知道，还有你周围这些人，他们都有什么秘密瞒着你……直到最后，找回所有记忆。不过，有一点代价。
什么代价？！
代价啊，就是每当你知道真相的一刻，更可怕的真相总会随之而来！
秋心一震，大概她停顿太长了，温逸看过来，她心一横，不料摇得过猛，竹签掉到桌下，是白牡丹：前溪舞罢君回顾。
梁萋叶没说什么，也没给她倒酒。轮到徐子衿，看着只剩两支签的竹筒，忽问：“梁庄主可否开示，我们所饮是何酒？”
梁萋叶一愣，娴熟道：“是山庄自酿的雪曲，头年初雪发酵，至来年春选若干样花蕊混了蒸，去头掐尾，只取中间一段，用冰玉壶埋在树下，喝时还要再点另外若干样花蕊。今次蒸的是曼陀罗华、梨花、芍药、梅花、木槿，其他现点的花蕊都在这盘子里，一共十二味，因此叫十二心香，又因这十二味花都选的白色，也叫银光碎玉。”
徐子衿称谢，随意一抖，“哗啦”一声，两支签全掉出来，意外地笑了：“手法太拙，要怎么算？”
那两支一支画着白蝴蝶兰，写道：鄂君怅望舟中夜；另一支——众人骇然，徐子衿哪里是手法拙，第二支整整齐齐叠在了第一支下面！
那声音道：“还未摇的，替他翻看，便是你的。”
别看扈惜泠是现代人，被那声音震慑最深，她怎么也没想到徐子衿竟敢不按常理出牌，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听那声音不像发怒，赶忙抓起竹签，白荷花：石家蜡烛何曾剪。
梁萋叶给他俩都斟了酒，也洒了花蕊。这时，箜篌调转琤琮，多了一个女声唱道：
寒夜清，帘外迢迢星斗明。况有萧闲洞中客，吟为紫凤呼凰声。
那声音高雅悠长，却与先说话的男声微妙地相合，也像浮在云端，透着洞悉天地的空漠，扈惜泠不知为何唤起一丝熟悉：
落霞琴，寥寥山水扬清音。玉皇仙驭碧云远，空使松风终日吟。
莲花烛，亭亭嫩蕊生红玉。不知含泪怨何人，欲问无由得心曲。
金火障，红兽飞来射罗幌。夜来斜展掩深炉，半睡芙蓉香荡漾。
曲调猛地折转，如江流出险峡，一变凄厉：
忆山月，前溪后溪清复绝。看看又及桂花时，空寄子规啼处血。
锦鲸荐，碧香红腻承君宴。几度闲眠却觉来，彩鳞飞出云涛面。
霜中笛，落梅一曲瑶华滴。不知青女是何人，三奏未终头已白——
扈依滢霍地站起，扈惜泠刚持杯到嘴边的手被她一撞，酒和花蕊全泼在身上。
乐声戛然而止，众目睽睽下，她扶住额头：“抱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室寂静，忽然白衣闪动，徐子衿追出去。
扈惜泠根本没去想刚经历那样的场面就乱跑是不是太危险了点，望着他离去，只觉忧从中来，也跟出去。
寒夜清，帘外迢迢星斗明。
他们没去多远，站在一株玉蝶梅下，白色花瓣在月下泛着雪一般的光。扈惜泠看见徐子衿背影，听他问：“真的还好？”
“很好，谢谢徐公子。梁庄主呢？”
“还在镜春堂，其他人也没有出来。”扈依滢舒了口气，徐子衿隐约猜到她心思，“你怀疑酒里有古怪？”
扈依滢摇头：“其实不像，也许只是……太害怕了，就想总比疏忽好。我经验太少。”
谢秋心有温逸，扈惜泠有她，她呢，也想有一个人，不管是指导，帮助，照顾，甚或保护。离开青扈山，她才发现错综的江湖让使命比想象中艰难，还发现心需要也想要装下更多东西。
徐子衿回想方才情景，苦笑：“为什么总对自己苛刻？还有你其实对人很好，何苦总是藏着。”扈依滢瞪大眼睛瞧他，他只好补充解释：“比如惜泠入门极浅却已能御剑飞行，全靠你因材施教，逼着先行突破身体关窍吧，后续修炼也因此顺利。似你用心，为何不都与她说明，她是极聪明明理的，如何不会亲近认同两分。”
扈依滢道：“她是奇才，才能这种教法，我自做事，也不是为让人念好。”犹豫片刻，偏移目光：“我没有什么朋友，不知道怎么叫亲近，但是圣女与随侍，是无法选择的姐妹。”
扈惜泠万万没想到师姐会这样说，忽然想起结誓那晚，那个男子扶着她的肩说，命运选定我们是为了去做我们最不愿意、最不擅长的事。
“再说，不是有你懂吗，我就满足了。”扈依滢微微笑了，期待地看他，“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吗，秋水山庄的徐公子？”
徐子衿愕然，扈依滢抬手轻划，模仿了一个剑招，他更震惊：“秋兴剑法起式？为何你会……”
“你在青扈山时，掌门没告诉你什么？罢了，那就先不谈吧。无论怎样，谢谢你，随便他们说，我始终不能信任谢秋心，你知道这太难了！多感激你当时一句话没有说。”
徐子衿道：“确实不能说出什么。”
“所以我们还是一样的人。当年秋水山庄也曾令郁孤阁忌惮，才遭报复吧。你之不幸，不也是凌雪飞鸢和天义镖局的缘故？”
徐子衿罕见惊慌：“扈姑娘！你在说什么？就算山庄曾与郁孤阁结怨，和天义镖局又……”
扈依滢摇头：“如果我是徐公子，就不会放过这可能：梁庄主送你去住处时没有说什么？她告诉我，落梅山庄一直依附天义镖局，奉命办事——不是温局主说的襄助，已经十年了，几时一个镖局能做到呼喝其他门派的地步？何况十年前郁孤阁刚刚覆灭，哪家不是一片败象，自顾不暇，新立的门户反倒有如此手段面子？”
她激动地攥住什么，目光也蓦然凌厉：“我们上两辈的先人，几乎全死在郁孤阁手里，若见余孽，誓将其挫骨扬灰，何况是凌雪飞鸢！温局主尽可以为谢姑娘开脱，我只有一个解释：天义镖局和郁孤阁，一后一前脱不了干系。可笑啊，妖邪何曾对我们讲过道义，我却要有多少道义，多少证据才能说话？现在我确实无法对谢姑娘怎样，但是徐公子——你在逃避。”
“我自有分寸，不劳人置喙。”
扈依滢一滞，飞快地别过头去。扈惜泠一阵不安：她落泪了么？
“对不起，依滢……”徐子衿抬手想安慰，“等我们回青扈山，再容我确定吧？我只是想，有时候不知道所谓的真相，会不会反而好过些。”
扈依滢苦笑：“就像当初在白河村吗？我们惩治了奸商，你却教我不要提醒村民，糯米只是有尸妖厌恶的味道，不能解尸毒，更不是护身符，只管照常分发就是。我经验太少。”
她看向那一树溶在月色里的梅花：“这里和青扈山很像，我母亲的院落里，也种了很多白梅。”
那一语中的不明意味，像素湍轻柔回旋，但扈惜泠没法知道徐子衿怎么回答了。扈依滢突然捂住心口，缓缓倒在花下：“快……回去……”
扈惜泠正犹豫该不该上去帮忙，徐子衿已朝她看过来。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就在镜春堂屋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曼妙身影，优哉游哉俯视着一切。
想不到，最先中了风毒的，居然是青扈山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