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在刘崓的宅第,听完刘冲打听回来的官员花朝汴水宴相关种种,刘崓笑着摇摇头:“还以为多大阵仗,不就是……怪不得她让我穿那天的衣服。”

    “嗯?”刘冲不明就里:“都统,你平素的衣服可没有能在花朝节穿的啊。”

    “说的是。”刘崓点点头:“得另置办。”

    “交给标下就是!”刘冲一拍胸膛:“公子定个色儿,包在我身上。”

    “颜色?”刘崓想了想,垂眸自语:“制芰荷以为衣兮,是什么颜色?”

    “……标下不知。”

    “没问你,我自有主张。”

    花朝节对于京师大多数年轻郎君和娘子来说,是一年一度难得的大日子,但对于刘崓和盛时行而言,不过是定下了就抛诸脑后的小事,自饮至宴后数日,刘崓一头扎进京郊的鹰扬卫大营中,拾起了刚刚开始就被益州行打断的军务,此一番益州大捷,让他对边镇节度使和各州府兵的弊端异动更加上心,光是本章就给东宫上了三道——当然,是密不对外的那种,而盛时行也在颜幻等人的协助下,将整个“上九”谋逆案又梳理了一遍。

    越深查,她的心就揪得更紧……

    这一日,盛时行刚到御史台,值守的文吏就送上一封书信,看着上面似曾相识的笔迹,盛时行心念一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匆匆看过书信,果然是相邀面谈之语,盛时行微微一笑起身,又回身从架子上拿了个精致的纸包,出门前往隔壁的衙门口——既有对案情突破的期待,也有故人再见的欣悦。

    赶到刑部衙门,一进门正看到颜幻抱着一叠卷宗匆匆走过,看到她来了有些奇怪:“怎么?找我有事?”

    盛时行嘿然:“不是找你。”

    颜幻有点意外,眨巴眨巴眼睛,盛时行却没明说,只是拍拍她肩膀:“赶快忙,午间一起吃饭去。”

    “好嘞。”颜幻也没多想,笑嘻嘻接着忙去了,盛时行则轻车熟路地在刑部七绕八绕,走到后面卷库旁边一个小院子里。

    进入堂屋,扑面而来便是让人心安的沉香气味,并非燃香那种干巴巴的烟气,而是上好的大块沉香木摆在房内,浸在水中慢慢散发出经久不散的冷香,这样别致的风雅,京师也是独一份。

    “我要是不递信请你,你是真不来啊……”屏风背后,熟悉而满含笑意的声音响起,声如金玉质,带着些慵懒。

    盛时行笑着转过屏风,正对上桌旁人温润笑意,她看看那人手边茶炉上泥炉刚好冒出热气,笑着摇摇头:

    “巧了,我这不是上赶着给少司寇送茶叶呢?”盛时行这么说着,将手中的纸包放在案头:“上好的蒙顶黄芽。”

    桌旁之人闲适一笑,拿叠扇轻轻敲敲对面座位:“数月不见,怎么这么客气了,坐下说话。”

    盛时行坐下了,主位上的人却站起来,在一旁铜盆里仔细洗了手,拿了块洁白的手巾细细擦着纤长的手指——若不去想他洗手的缘故,这的确是一幅挺好看的图景。

    滚水入茶,袅袅升起的清香中,刑部右侍郎路景行开门见山:“殿下让审的那‘要犯’,最近吐出些有用的,但我只管审,前因后果知道的不多,他又说得颠三倒四,怕是还要你自己细细参详。”

    盛时行闻言一喜:“下官就知道,没人能在瀛洲兄手下扛着不招,兄台实乃……”

    “打住。”对面之人殷红唇角微挑,端茶品了一口:“别给我灌迷魂汤,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叫我‘酷吏’。”

    盛时行干咳一声:“怎么可能,少司寇你给我挡了那么多明枪暗箭,我对你的敬仰如师如……”她刚说了半句话,路景行赶快抬手阻了:“你快别折杀我了,你是不是要说‘如师如父’?!我才比你大十岁,你看我像吗?!”

    盛时行差点笑喷了:“如兄,如兄!”她拱手求饶,路侍郎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杯香茶:

    “行了,不逗你了,关于那要犯,我审了三日,他嘴硬的程度在我见过的犯人中能排前三,你也是刑名出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盛时行闻言心一沉:“他的倚仗,果然厉害……”她捧着茶碗沉思一瞬,又道:“那瀛洲兄你刚刚说审出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

    路景行坐直了身子,将声音压低:“我动刑问他,根本问不出来,只能用上你们都不会的那法子,迷蒙之间,才打开他的脑子。”

    盛时行知道他说得可怖,其实是他自创的一套以刑罚和针术药学等医术结合,令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吐露实情的办法,十分精妙,但也非常残忍,没有传授给任何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绝不会轻用。

    “你也明白,这法子效果并不怎么好,我得到的也只是一些碎片,他只说了‘那本书’‘龙脉’‘去草原’这三句我能听清的话,来来回回地说,可见执念之深,但这三句……”

    “风马牛不相及。”盛时行思忖道:“而且很诡异。”

    “对,所以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并不清楚,我无法判断这三个词的意思,或许你和殿下可以。”路景行点了点头:“殿下给我的命令是跟你商榷,因为我目前还不宜出入东宫,所以你去回殿下吧。”

    “我明白了。”盛时行拱手:“多谢瀛洲兄。”

    “好说,我也是奉命行事。”路景行点了点头,神色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黯淡,盛时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话说回来,这次殿下让我来找你,我还有些意外。”

    “有什么可意外的,咱们那位殿下一心为国,光风霁月,陛下早就有言在先,忠于太子就是忠于陛下,就是忠于大梁。”

    盛时行听他这口气就知道他不想多说,赶快笑着起身告辞,路景行将她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座位上轻轻揉着额角:连续三日的审问,不但眼下牢里那位已经崩溃,他也有些撑不住了,饮了一口盛时行带来的好茶,他取出贴身带着的锦缎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嵌着螺钿和宝石的银梳子,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理,路景行轻轻叹了口气:

    “承阳,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的亲侄儿会犯在我手里……不过他那罪过,犯在谁手也是个死,希望有朝一日你回来,不会因此而厌憎我吧。”

    盛时行出了刑部,看看天色近午,就拉上颜幻同往附近的酒楼用饭,刚吃了几口,便听街巷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而来——虽然一听就放得很缓,周遭店铺百姓熙熙攘攘的也仿佛没有被惊扰到,但依然引起了盛时行的注意——那马蹄声不是一匹,而是一队,能在皇城出入的马队,自然非比寻常。

    于是她打开窗户往外一瞧,愣住了。

    结束演训带着几位亲信回城的刘崓行至御街前,小心紧着缰绳往府里走,旁侧高处突然传来的窗棂磕碰之声让一向警觉地他本能地抬眸看去,却在对上窗口那人惊喜目光时瞬间被击中心扉,本能地报以微笑。

    而盛时行,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那种能够震慑千军万马的目光究竟有多锋利,可仅仅一瞬间,又转为自己最贪恋的那丝丝缕缕温柔,这样奇妙的体会,就像是身处万里冰封的雪原,忽然看到一片桃林盛景般奇妙,竟令她手足无措,一抬手——把窗户关上了。

    刘崓愣了愣,甩缰下马,给刘冲扔了句:“带人回去等我。”一转头就进了那间酒楼。

    “几个意思?见我关窗户?!”刘崓腹诽,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酒楼内,颜幻夹起一条干炸刀鱼迷惑地看看门口六神无主,却又像是憋着笑的盛时行:“看见谁了,跟见了鬼一样?”

    “咳,没……”盛时行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熟悉的敲门声先揭晓了答案。

    盛时行硬着头皮去开了门,门口是似笑非笑的刘崓:“怎么个意思,看到我吓得关窗户?”

    “噗嗤。”盛时行被他逗笑了:“没有啊……”

    刘崓越过她肩膀看到后面夹着半条刀鱼,一脸好笑的颜幻,颔首为礼,颜幻抬手招了招:“好巧啊步云兄,吃了吗,一起用点儿?”

    “行啊。”刘崓也不跟她们客气,开开心心地进了那小小的包间,盛时行拉住他坐下,叫小二添了碗筷,又点了几个他平素喜欢的菜,眨眨眼睛:

    “应该不用给你点酒吧……”

    “不饮酒,午后还想去趟东宫。”

    “巧了,我也要去,案子的事情有些进展,或许是时候问问殿下之后的打算了……”盛时行夹了一条刀鱼放在他盘子里,这样絮絮说着,刘崓听着点头,也顺手将一块梅花糕放在了她面前,看得一旁颜幻长叹一声:

    “我说,你俩也别这么目中无人吧?”

    “嗯?”盛时行有点懵:“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啊,案子后续的事情,我昨儿不是跟你讲了吗?”

    “谁跟你说案子了……”颜幻摇头复叹气,指了指他俩的盘子:“我就几天没看着你,这么老夫老妻了吗?”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盛时行探过去拿筷子敲她脑袋,刘崓含笑看着她们,虽觉有趣,也压不住脸颊泛红。

    好像是有点儿……太过自然了。

    说说笑笑用好了饭,颜幻就要回刑部接着办事,盛时行则与刘崓一起去了东宫,递上名帖求见,本以为且得等着,不想没多久就得了召见的消息。

    在太子书房坐定,赵钧笑看着二人:“本宫想,你们一定带来了好消息。”他这么说着转向刘崓:

    “先说说本宫得到的好消息吧,西南一战扫清了两州逆党,父皇龙心大悦,这几日的边报来看,目前西南方向诸多军务也终于理顺了,今早交州都督府给兵部上了折子,说这几年安南一带各部征伐,其势渐微,百姓也对当初大唐治下颇为向往,或许是一个收复安南的好时机,武宁侯你觉得如何?”

    他这番话看上去是以刘崓带兵平叛为开端,可说着说着又说到岭南的事了,刘崓尚还愣着,盛时行心里先打了个点,可若当着太子提点甚至打哈哈,倒会起到反作用,她也只能装作听不懂,相信刘崓自己的判断。

    刘崓略一思忖,拱手言道:“殿下,岭南军务自然是交州都督最为了解,他觉得是战机,若兵部也觉得可以,那不妨考虑,殿下问下官的想法,下官只是觉得如今西南大定,江南也一向没什么战祸,后勤粮草兵马转运大约是可以尽着岭南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藏私也不僭越,盛时行觉得让自己说也说不了这么完善了,才放下心,太子也点了点头:

    “武宁侯说的是,后勤粮草方面你拿个章程出来,过两天咱们跟兵部议一议。”

    他这一句,让刘崓和盛时行都愣住了,刘崓纳闷的是,一个岭南道请收复安南的军务为什么让他写,而盛时行却顾不得考虑这种“小事”,她所震惊的是,太子为何突然染指兵部,那么吏部呢?!太子一向诚孝,如今反常开始插手兵部事务,一定是圣人授意,那么难道圣人龙体……

    她心中翻江倒海的,面上却很平静,耳畔忽听太子一声轻笑:“可以,嗣音这定力有几分六部堂官的水准了。”

    “嗯?”盛时行抬眼看着赵钧,太子笑着眨了眨眼:“本宫知道你那小脑袋里在想什么,父皇的确提点我了,不过不是你们担心的那种缘故。”

    盛时行闻言松了口气,太子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悬了起来:

    “本宫想了想,问题应该就出在兵部或吏部。”他看着盛时行:

    “你觉得呢?”

    盛时行闻言肃容起身,拱手道:“殿下英明,臣却是今早才刚刚想清楚这一点,殿下竟已经与圣人商议定了。”

    “哦?说说具体。”

    盛时行将路景行审问出的情况跟太子说了,末了又道:“虽然他说的这几个词乍看起来没什么联系,但‘书’应该指的是之前下官问殿下的那东西,草原,指的是与远国勾结这件事,只是‘龙脉’是何意,下官猜不透,我能想到的,是他们想以叛乱之事,动摇我大梁根本。”

    太子闻言轻叹:“其实这‘龙脉’,跟那‘书’说的是一个意思,事到如今,也该告诉你了……”

    他们这番话说得刘崓云里雾里,赶快起身拱手,却还来不及开口,便见太子抬手道:“你坐下,没打算瞒你,不用自请告退。”

    太子都这么说了,他们二人便乖乖坐下,静待太子告知。

    “说起来,此事是从宣台之变那会儿就埋下了……”赵钧一句话,令下首二人心中一紧。

    “赵锦口中那‘书’应该是指宣怀文选,也就是三十五年前宣怀太子奉皇祖父之命,汇聚天下英才修的那部著作,不过他所指的,定不是各地文馆书案里都有的那些,而是当年宣怀太子手抄,奉给皇祖父的那套。”

    “手抄……”盛时行眨了眨眼,太子微微颔首道:

    “的确,宣怀文选乃是古往今来学问之集大成,光目录就有四十卷,自然是抄不完的,宣怀太子只抄了一套目录,以表孝心,皇祖父又将下半部目录御批赐还给他,以示恩宠,所以这一套珍贵的抄本就分作两半,上二十卷没什么特别的,现在就在父皇寝殿书房,他常拿来睹物思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刘崓,似乎是微微唏嘘了一声,又道:“而那下半卷,当年宣台之变后曾被废瑞王极力搜寻,据说因其藏了一个只有历代太子才知道的大秘密,事关国运,但瑞王搜遍东宫却一无所获。”

    “难道,钱太妃……”盛时行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子颔首道:

    “没错,宣台之变爆发时,皇祖父巡幸江南,而太宗元后早已薨逝,父皇当时的府邸也不安全,皇伯父他能托付的只有一直陪伴元后,亦参与抚养他长大的太宗钱嫔,也就是后来的钱氏太妃娘娘。”

    “就是那尊被打破的佛像……”

    “应该是。”太子点点头:“当时瑞王虽然势大,到底不敢去惊扰宫中内眷,也有可能是他没想到这一宗,而当皇祖父回宫,瑞王蒙蔽圣听一家独大,钱娘娘也未敢将此事说出,瑞王心虚,又盼着皇祖父能亲口告诉自己这个大秘密,也就没有再费力搜寻,可他没想到的是,数年后父皇查明了真相,太宗一怒之下废瑞王为庶人,这个秘密,他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但他可能是告诉过赵锦,或者当年的心腹。”盛时行思忖着。

    太子点了点头,盛时行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太子笑了:

    “本宫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个东西父皇也不清楚……”

    盛时行心一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太子却略带嗔怪地笑看着她:“你那是什么表情,果然还是年纪太小,不记得当初皇祖父山陵崩那时具体情形了吗?”

    盛时行这才想起,当年太宗皇帝是骤然罹患风疾,两三日间就崩逝了,只来得及趁着还清醒,召集文武重臣在病榻前立了今上为太子。

    “原来是没来得及……”

    “正是。”太子点点头:“后来你勘破那佛像中是书卷,我就去回了父皇,父皇告诉我,其实这件事在他心中根本不算遗憾,皇祖父把江山交给他,于父皇看来,更重要的是要担起这份责任,励精图治方可使我大梁江山永固,那些虚无缥缈说法也并不一定是真的,若此书卷永不现世,他也不想刻意去找寻,只不过既然还有人惦念着此物,就不能让其落入乱臣贼子手中。”

    盛时行与刘崓闻言顿时肃然起敬,盛时行想了想又道:“那么陛下有没有说过,那东西可能是什么?”

    太子点了点头:“太后娘娘曾经说过,宣怀文选里藏着的那东西可能是一张图,事关一个地方,藏着当年圣祖爷兴兵起事,定鼎天下时留下的一宗宝藏,也有龙脉之类的传说,这话是太宗有意无意时透给她的,当时还说过将来会将此图传给父皇这样的话,但当年太宗忽然驾崩,也就让此事成了一桩谜题。”

    盛时行明白他口中的“太后娘娘”并非太宗元后,乃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太宗的贤妃,但既然是她所说,大略应该是最接近答案的说法了。

    “下官之前本章也禀奏过,那些书卷并未落在赵锦手中,看来那二十卷宣怀文选,很可能还在京城,就在赵锦的同伙手里。”盛时行思忖着:“那他们的目的应该是找到这笔宝藏和龙脉所在……”

    “没错,所以他们才在益州发展势力的同时,又北上经营当初圣祖龙兴之地,只不过在雍州踢到了玄鹰骑这块铁板。”

    “居然为了这种理由,不惜里通远国,还真是……”一直没说话的刘崓突然蹙眉说了这么一句,仿佛是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后半句生生憋了回去,反倒令太子莞尔道:

    “真是该死,是吧?”他起身摇摇头:“但如今幕后那人引而不发,咱们也只能等,只可惜吏部,兵部,堂官六人,都是本宫深信不疑之人,更是国之肱骨,如今想来便如毒虫伏于枕侧,令人脊背生寒,更是心寒……”

    盛时行闻言亦是一叹,三人又议了几桩政事,盛时行二人便打算告辞,太子起身相送道:

    “总之做好万全,你二人也别太心重,明日就是花朝节了,准备的如何?”

    看着眼前两位心腹齐齐抬头一脸茫然,太子无奈笑着摇摇头:“得了,本宫这也算是提醒到了,赶快回去吧,你俩真的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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