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凝再醒时,是被殿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她从昨日膳后便开始困倦,却又被一波又一波的事折腾得一宿不曾好好睡过,熬到天微明时,终于意识模糊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蔻同应锦前来看过,原想叫醒她去榻上睡,又怕打扰了她之后又没了睡意,索性便未曾唤她。

    外头挤着一堆要见宋玉的大臣,他们皆是昨夜听到丧钟后便该入宫的臣工,只是京中临时又起动乱,仇哲彦不信陛下突然崩逝,咬定其中有鬼,非要领兵强入宫禁,与裴济他们临时起了争斗。一时无暇顾及宫中,才在今晨蜂拥而来,赶至东宫。

    但如今的宋玉哪里能见人,江希明只能站在外头拼命拦着他们:“诸位大人,太子殿下确实抱恙在身,一时不能见诸位。至于陛下丧敛之事,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素来看重江山臣民,如今楚宋战乱方定,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一切丧仪皆从简便是。其余的,便还是有劳诸位大人多操心。”

    “胡闹!哪里有陛下崩逝,储君却拒不相见的道理!”江希明话音刚落,便被人一声呵斥打断。

    那人立在人群前头,江希明认得,是御史大夫申远,他本就领着监察百官的职,行事便较旁人更为刻板刚直。

    他或许也对陛下的死有疑,但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为了当下朝局的稳定他可以假作不知。但如今这样有悖孝道的事情摆在眼前,他便不能不管。

    “殿下若真是病重得连起身都不能,臣等也理应探望才是,怎么如此将我等尽数拒之门外啊?”

    他站在殿前阶下,分明比江希明要矮上一截,气势却还要高上几分,颇有一副今日见不到宋玉就要拆殿骂天的气势。

    其他人也应和道:“是啊,如今正是需要太子殿下主持大局的时候,避而不见是个什么道理。”

    “殿下此时便如此行径,日后可如何是好喔——”

    许是这句说的略过了些,说这话的大人被身边人又低声呵斥了一句:“许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陛下方去,殿下尚未践祚,就开始唱衰江山,动摇人心了吗?”

    那人愤然而视:“你…!你休得胡言,我不过一时心急…”

    ……

    众人在外头吵得吵闹的闹,楚君凝坐在室内听了半晌才大致听明白情况。

    她垂眼看向一旁放着的那两份书信,面色平静的将它们收起来,放到了置物架深处下方的一个漆匣中。

    随后转头在一片喧闹中看了眼仍旧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宋玉,光亮照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容,显得愈发脆弱易碎。

    宋国一脉欠楚国的永远无法偿还,可宋玉,并不欠她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转身打开门。

    原本吵闹的众人顿时静了一瞬,随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议论声,唯有几人虽有不满,但仍旧同她行了礼。

    楚君凝并不太了解宋国这群人,便只先一言不发的听着,估摸众人的脾性地位,了解情势。

    裴济便是在这个时候赶回来的,他原本便该入宫同宋玉复命,却被告知诸位大人此刻齐聚东宫,他便也只能往东宫来。

    虽有所准备,猜宋玉恐又整了些旁的事情,但当他看着一群人围在殿前,而殿门站着的却是楚君凝时,他还是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

    难不成他昨夜在京中拼死剿灭仇哲彦的时候,公主自己动手杀了宋玉夺权了?

    他略看了眼目前的情况,来不及多想,径直越过人群,对楚君凝郑重行了一礼,简略道明了他的事情:“昨夜仇哲彦勾结齐军,率其部下起兵谋反,臣奉命领军镇压。今叛贼已伏法,臣特来复命。”

    他说罢也未离去,只是侧身走到了楚君凝另一边,与江希明并排而立。

    众人方才听他说话便也知道如今军中兵权恐怕尽数落在了他手里,如今再看他这样明显的战队行为,心中不由梗了一下。

    吵闹声又小了一些,唯恐阶上伫着的几个人一个不满,将他们拖下去杀鸡儆猴。

    楚君凝略微看了裴济一眼,随后仰头望了望天,日光直直悬挂,将近午时。

    她又看了众人一眼,最后才将目光定在最前头的一人身上。

    此人发须花白,颧骨微突,面上布满深纹,目光明亮却不锐利,周身气度内敛,是经历朝堂风雨沉浮后,洗炼出的独特气质。

    他从方才便只是站在那里,不曾叫骂,只是立于众人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请见太子殿下。

    方才,也是他,第一个同自己见礼。

    楚君凝同他们交涉不多,却也基本能猜出来他的身份。

    她略微低了下头,“那便请秦相随我入内。”

    江希明闻言一愣,正要阻拦,却被楚君凝抬手止住。

    她转过眼来,示意他无事。随后开口的话却让众人又愣了一下。

    “诸位大人一早便赶来,恐怕此刻还饿着肚子,让膳房备些膳来,诸位大人聚众庭前,虽有失体统,却也是为国体操劳,不能不给饭吃。”

    “……?”

    吃饭?江希明随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想到吃饭上去,但还是认真应下。

    他在去吩咐人的那几步里想了半天,最终猜测,她恐怕是自己饿了。

    众人亦是愣了一下,她这话说得,好像是他们无理取闹,他们还得为此对她多感恩戴德似的。

    但是,似乎却也是如此。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得为太子妃所赐谢恩。

    有人甚至开始猜测,太子妃此举是为了替太子给他们下马威,还是暗中敲打他们,不满他们此举,让他们吃完识相赶紧走人?

    他们抬头看着横刀一人站在殿前的小将军,分明银甲披身,姿容俊朗,却越看越像恶面修罗,仿佛自己多动一下多说一句,便要被一刀斩下。

    如此,倒显得方才站在旁边的太子妃和江希明仿若镇山大石,可靠安定。

    他们便这样顶着裴济的目光,混着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陷在一种奇怪的焦灼里,只盼着江希明早些回来,将他们从这种怪异窒息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有人甚至开始想,要不吃完饭就回去吧,反正他们不过是些莫等的喽啰小卒,自然有前头的几位大人顶着,他们在这掺和什么呢?不仅遭人记恨还不占功劳。

    你看他们这一堆人站着这里,太子妃也只准了秦相一人入内……

    ·

    秦元良跟着楚君凝入内,殿内燃着淡雅的草木花香,细嗅之下却难掩其中一丝苦涩药味。他也曾去过宋俨的寝宫,对这样的味道很是熟悉。

    他跟着楚君凝入内愈发入内,这味道便愈发清晰,直到,他看见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宋玉。

    “这是……”

    他心头一惊,总不能天子储君当真同时出事吧?若真如此……

    他将目光缓缓转向楚君凝,目光打量且提防。

    楚君凝瞥了他一眼,面色丝毫未动。

    “昨夜陛下崩逝,仇哲彦联合齐国,又与宫中禁卫合谋发动兵变,乘机刺伤了太子。”

    她对仇哲彦可没什么怜悯心。

    既然宋玉选了仇哲彦背了合谋齐国造反的锅,不如便多背几个吧。

    秦元良看着此刻躺在床上全然不知事的宋玉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楚君凝猜他大概是在犹豫,他其实未必相信自己的说辞,但却不得不在大局和个人忠义之中权衡。

    国君刚刚崩逝,储君又命悬一线,偏偏宋俨之下除却宋玉再无人可承嗣,若叫有心人知晓,必然又是一番动乱。

    “秦大人。”她开口道:“陛下方逝,京中刚经过一阵大乱,仇哲彦虽伏法,齐国却还在外虎视眈眈,孰轻孰重,您应当比我懂。”

    秦元良目光定在楚君凝身上,他想起陛下曾说过,楚国公主极受楚王宠爱,教养更是不输王子,更有丞相为师,亲自教导。这样的人,若让她安然留在宋国,留在储君身边,实不能让人安心。

    陛下有攻伐天下之心,他却非杀戮之臣。他也曾对陛下的决断提出担忧,觉楚国一个公主,再如何,到了宋国,没有了臣民拥戴,终归还是要受制于太子与陛下的,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如今他才发现,陛下所觉并非没有道理,太子如今全无反抗之能,她若要夺权复国,分明是最好的时机。可她却偏偏站在太子一边,同他讲宋国的江山社稷,兵不血刃地,让他不得不听从于她。

    她是无业一身轻,可他却不能拿宋国的江山来赌。

    他微微闭上眼叹了口气,冲她躬身行了一礼:“臣明白。”

    “那便有劳大人,安抚好群臣。再同诸公卿尊殿下的意思,商议好一应事务,随后再呈交殿下决断便是。”

    秦元良点了点头,随后又犹豫道:“陛下大行,总不能没人祭送……”

    楚君凝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跃出一分凉意,随后又收了回去:“你看殿下如今的样子,怕是不行。至于我,一介女子罢了,若出面,恐怕群臣更有得想。若真要东宫有人出面,便让江希明代太子去吧。”

    江希明……

    秦元良哽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吧。

    楚君凝见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倒是一点面子没给。想让她去给宋俨戴孝,做什么梦?

    “若大人觉得不妥,便再想想旁的法子吧。您既为群臣之首,总不能拿群臣一点办法也没有吧?”

    秦元良面色青红,这已然是开始质疑他的能力了。

    他忍着口气应了声是,安静退下了。

    众人在外头等了许久,见秦元良终于出来,纷纷露出希冀的目光。

    申远等人连忙上前一步,纷纷问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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